母亲长了肿瘤,本能的安琣应该慌乱起来,但没有,反倒是格外的冷静。如果蒋干还在身边,她想她很可能会慌,是那种有依靠的可探讨的慌。或许她已在低谷徘徊太久,那些关于父母去世的噩梦早已帮她筑造好诚实的心境,要她必须以坚硬的姿态独当一面。她恍惚着订好机票,出了门,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出现在母亲身边,陪着她。
飞机是在凌晨两点落在机场。安琣叫了出租车,直奔医院。病房见到父母,两张憔悴的脸。她看到了母亲发根处的灰白,她大概也知道她一直染发,但不知道会有如此大面积,衰老的细节像素级扑到了她的眼前。父亲木然地望着她,她的目光从他脸上扫了一下,又转回到母亲身上。安琣坐在床边,没说什么,只是握住了母亲的手。她只感到周身凄凉,想哭,又哭不出来。父亲在身后说:“不用太担心,医生说了,可能是良性。”
肿瘤良性或是恶性并不是安琣此刻最关心的事儿,她是被楔进这种情景,努力在思考的是如何适应。不只是现在,以后,不久的将来,逐渐老掉的母亲和父亲很有可能变成医院的常客。母亲手指干枯,粗糙,变形的骨关节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痛。她常常在日光下的土地上劳作,浑浊的目光证明她有着顽固的眼疾。父亲的身体同样不如意,他极容易招风,常年戴一顶棒球帽,一入秋便要把毛袜子套好。这些事情,安琣是在飞机上一一整理出来排在脑子里的。时间如兽,正大口大口吞掉还未来得及获得尊严的生命。
安琣想到了“命运共同体”,她和父母就组成了“共同体”,孱弱地互相支撑着各自的“余生”。自离婚后,她频频想到“余生”两个字,这两个字足以绞杀她翻涌的努力活出自我的勇气。握着母亲手的那一刻,她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痛苦的连接。她忽然想到,如果有天父母不在了世上,她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又想到,和蒋干离婚、打掉孩子是不是个错误的选择。可是事实不容狡辩,已然在那里了。
父亲说,明天早上,医生会说结论。安琣想知道母亲的发病过程,父亲刚要说,母亲便制止了他,她不愿意让安琣听。父亲还是坚持说了,因今年种西红柿大丰收,叫不上价,母亲怕果子烂掉,一直心焦,她晕倒在了地里。
母亲盯着输液管里的点滴说:“今年是完了。”她竟然还惦记着她的西红柿。
安琣什么也做不了,也没能力做,父母也不要求她做什么。她不得不再次沦落为孩子。父亲找护士借了床垫,父女俩睡在了病床旁边。安琣捏着手机在朋友圈里发了条卖西红柿的广告,她厌恶扶贫绑架式的兜售措辞,只发出两秒,又删掉了。她只是焦虑,不知道该怎样拆解家里的连锁问题。毫无疑问,她也是问题之一。
安琣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床边走动。母亲说,父亲去和医生沟通了。安琣问在哪个房间。
“不用去,你爸马上回来。”母亲一脸乐观,“医生一早说了,肿瘤是良性。医生在和你爸商量要不要动手术。我怕动刀,生你的时候就动过一次。要是手术,还得等一等,家里一地的西红柿……”
“你告诉我怎么办,我去做。”
“你哪能做得了这些事?定了要不要动手术以后,你回北京就是了,这儿有你爸。你小姨一会儿也过来。”
安琣想陪着母亲坐一会儿,但母亲如同大赦之后一身轻松,蹭在邻床家属身边聊起家长里短,用蹩脚的普通话聊到她的西红柿,试图临时“开发”出一条销售渠道。安琣很想把母亲摁回病床,要她明白这是医院,不是村子的十字路口。但母亲脑子里只有她火红的烂在地里的西红柿。
父亲回来了,母亲迫不及待问:“要动手术吗?”
“建议是动。”
母亲紧张起来,“怕挨刀啊。”
“怕挨也得挨。”
“你没求一下神仙,问问是不是要挨这一刀?”
父亲脸色变了,“当着孩子面儿,别说这个。”
母亲浮皮潦草看一眼安琣,“哦, 哦。”似乎想起点儿什么,但欲言又止。
父亲拉了遮帘,三人沉默坐着,等护士送新的输液袋。楼道里起了一阵骚动,护士台广播此起彼伏,有人突发心梗。骚动持续数分钟,收缩在了楼道深处。一个烫发头的脑袋在门口观望,小姨来了。安琣想尽量表现得冷淡些,但还是被小姨的目光紧紧捉住了。小姨的高跟鞋一步步扎了过来,一个保温桶丢到了床头柜上,讽刺的目光打量一下安琣,说:“哟,女儿回来了呀。”
安琣没吭声。
小姨问完母亲的身体状况后,又把目光转向安琣,说:“你出来,有话和你说。”
安琣只能跟着小姨走出病房。刚一走出去,小姨便开始数落起她:“你妈的病是你气下的,别心里没数。”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不沾亲带故,谁乐意说你?我只问你,和小蒋有复婚的可能吗?”
“没有。”
“这话是你妈让我问的,她不太敢问。问题不是离婚,而是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没和他们商量!”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儿。”
“自己的事儿?”小姨一脸鄙夷,“你爸妈生了你,就是全家人的事儿!要是你爸和你妈离婚,你敢说你不过问?”
“我不会。”
“你快拉倒吧。”小姨的眼睛里流动着厌弃,肥白下巴上的厚粉底在掉落,“还有个问题,你爸让问的,他怕被戗,既然现在离了,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家工作。我的建议,最好回家考个公务员,安分上个班。你爸妈眼看老了,有个三灾八难的,没你在身边也不行。就像这次,你妈万一死在地里,你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是不是遗憾?”
“一定要这么吓唬我吗?”
“不是吓唬,是提醒。二十七的年纪,还离了婚,就该尽快考虑落地。”
“我父母有嘴,他们自己会说,用不着你斜插一杠。我怎么活,也不是你说了算。”
“呵呵,从北京回来的,就是好有本事啊。你去问问你爸妈,转院谁给转的,这家医院谁给找的,主治医生谁给联系的。一听你妈长了肿瘤,我自己都差点厥过去。你妈住院这两天,饭也是我做好一趟趟送来的。说我斜插一杠,良心过得去吗?”
安琣心里腾起一股火,“你觉得亏,算个跑腿儿账!”
“真行啊,说出这种话!”小姨脸色涨红。
“以后少宣传我的事儿!”
“我宣传你什么了?”
“我离过婚,流过产!”
“不是事实吗?还怕人说?”
“长舌妇!事儿妈!”
“骂谁呢?”
“你!”
“我打死你这死女子!”
小姨伸手抓挠起安琣的脸。安琣伸手就是一巴掌,小姨被打得趴倒在地,耳光脆得像放鞭炮。这一下,仿佛把长久的郁积都打了出去,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这一股力气。小姨顿时哭得像个女疯子。安琣回到病房,抓起那个保温桶,狠狠丢了出去。有些事情诉诸暴力最是立竿见影,如果不示威搞对立,一些可恶的力量定会反戈一击,囚禁你,教化你,置换你。她情愿担一个泼妇的名声。病中的母亲没力气再发什么怨气,“没出息”的父亲依旧“没出息”的样子。所有病人和家属都在看着安琣,好像她才是病房里头号难缠的病人。安琣无意动粗,但小姨赶上了。
小姨灰溜溜离开了。从此以后,两家人一定会结上个难解的疙瘩。安琣常常想的是,连这个疙瘩都不要了,如果有把神奇的剪刀,她一定彻底剪除那些旧道德的痼疾、可恶的亲戚关系,还有那枯黄的土地。
安琣最痛恨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喜欢种地,一天不去地里,浑身难受。但现在,土地回报给她的是常年劳作导致的疾病。曾做教师的父亲也梦想着脱离土地,终于还是被命运狠狠地甩在了泥土里。安琣现在十分能体会父亲的痛苦和分裂,这种痛苦和分裂表现出来就是“没出息”。安琣曾试图和父亲聊这件事,但父亲没给她机会,或者说,父亲压根不愿意对谁掏心掏肺,甚至是对母亲。也许作为读书人的他从来都没瞧上过种地的母亲。安琣能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但这么多年过去,二人练就了掩饰婚姻不和睦的优质能力。
安琣绝无法把自己钉死在一桩悲哀的婚姻里活她的一生,她和蒋干无非都曾是婚姻角色里B角,匆匆参加完彩排就收场。下次登场,不知何时。有勇气等待的和熬死在台口的,数量一样的多。转身离开,又是漫无边际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