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老故事

一九四二年的中国,经济基础薄弱,农民生活更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年外公出生在江苏北部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里,家里世世代代以种地为生,家里人也多是不识字的农民。到外公出生,没过多久新中国成立,便也有机会入了学,读了书,算得上是有知识的一代。那时,苏联还是中国的老大哥,到外公上学那会儿学的还是俄语。嘚啵嘚啵,翘舌平舌相互勾结,舌头在嘴巴里打转,比起英语发音,是艰难多了。 外公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结婚娶了外婆这个地地道道农民家的闺女。外婆性情淳朴,没读过书,一心只想着怎么操劳这个家,怎么服侍好丈夫。七零年代,生了一女三儿,大女儿叫小玲,就是我妈妈。儿子按辈分起名字,在“如”字辈,大儿子叫如柏,二儿子叫如灿,小儿子叫如拯。虽说改革开放了,农民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时间在那个小村庄里总像停滞了一样,人们还是穷的叮当响。 我妈妈七八岁时,她的姨妈来家中看见外婆正在为全家人洗衣服,便说了她几句,意思是,我家的女儿五六岁,早早就开始自己洗衣做饭了,你这么大还让你妈洗衣服丢人不丢人。其实我妈妈那年也才十岁,但从那时候开始,我妈再也没让外婆为她洗过衣服,自己会洗了之后还帮着把家里其他人的衣服都洗了。 那时候农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全家人的生活都靠天,家里还养了两头猪,圈了一个鸡圈,养了十几只鸡。 妈妈从上小学开始就每天清晨五六点起床去地里割猪草,那就是些长在田里的杂草。各家大人们怕这些小孩割坏了自家种的农作物,就防着这些孩子们,他们因此只能早早起床去割捡。做完这件事后才能回家拿书包去上学。 妈妈上学的路上要经过好几段坑坑洼洼的地方,其中有一段路常年冒水珠,路过的时候只能脱下鞋子,赤脚走过去再用水冲洗,之后再穿上鞋子,冬天也是如此。 农民对于田地是有着神圣般的虔诚感,哪怕是三伏天的正午时分也仍然去田里劳作。孩子们就随着大人去田里拔点草,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有一次妈妈和她表姐去田里薅草,表姐说有点困想先睡睡,她也就跟着睡,结果两人一觉睡到天黑,家里大人怎么找都找不到人,急疯了。两个孩子在田里不怕蚊虫叮咬,也感受不到太阳的灼烈,睡了一下午后一棵草没薅,醒来后就回家了。 在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穷,下雨天要是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伞,那真的是一件值得骄傲很久的事。外公那个时候常常什么都买不起,但为了女儿上初中,咬咬牙买了把新伞送给了妈妈,但没想到第一次用就被人偷走了,妈妈伤心哭了好久,外公实在没钱,没法再买一把,妈妈就这样空欢喜了一场。 那个时候冬夏极寒极热,都是人们难以忍受的日子。冬天的时候,有一年下大雪,雪封住了路,大人们仍然要留在家里劳作,孩子们就自己背着布包去上学。 妈妈说那个时候家里很穷,她没有冬天穿的棉鞋,那次下雪,她在雪地中站着,脚上单薄的布鞋子都湿透了,只能脱了鞋子站在路边,两只脚互相使劲搓着,冻得很红。她拿着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两只小手也被冻得通红,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是雪花。她说,那时候下雪一点也不浪漫,没衣服没鞋子穿,和你们不能比。 妈妈高中的时候转到另一个镇上读书,离家里有几十公里,住在她的大伯家,大伯也是那个高中的老师,外公把她转过去读书,也是想让她有更好的出路。 妈妈每周回家一次,自己骑车。没有地图,就靠自己估摸着骑个四五小时回家,一路上也没有吃的,一直到家,外婆才能给她做碗面条。 有一次她从家里骑车去上学,外婆给她带了两块煎饼和一点辣椒酱。没想到半路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她连件雨衣都没有,就这么淋了一路,从早上五六点骑到下午两三点终于到了学校,带的食物也湿了,但也只能含着眼泪吃下去。 我妈小时候没少吃苦,所以也养成了现在勤俭节约的习惯。 而她和我爸就是上高中那会儿认识的。 我爷爷和外公是一个年代的,只是性格相差很大。外公温文儒雅,饱读诗书。爷爷则是老炮儿那个型的,特帅。年轻的时候包括现在都十分受人尊敬,说话很有分量,人也特好。周围人有个什么事都爱找我爷爷讲讲,出出主意。爷爷给的意见中肯,事情都能得以妥善解决。 我爸还有个姐姐,就是我姑姑。我爸从小内向,不善言谈,家里有客人来了,也是姑姑坐在大桌子上,我爸通常和太太或者奶奶坐在小桌子上随便吃点就离开了,所以很多不熟悉我家的人,还以为家里就姑姑一个女儿。 我爸那会儿踢球,一脚射门踢人家窗户上,把人家玻璃踢坏了,那家人也是坏,不让我爸回去,还硬要带到派出所。按理说,这踢坏了玻璃找大人来解决就行了,那家人非不让,揪着我爸的领子就带到警察面前。我爸被吓坏了,不敢吱声,问家里大人是谁,他也不敢说话。 我爷爷是听和他同玩的几个小孩来家里告状,这才知道这事。来到警察局,看见我爸被吓得发抖站在墙边,一拍桌子说道,“是哪个把我们家儿子带过来的!”那家人和警察局的人一看我爷爷来了,都得礼让三分,也很吃惊,“老姜,这你家儿子啊?我们不知道啊,还以为你家就一女儿呢,赶紧的,快回去吧,小孩子胡闹都有的事,玻璃就算了。” 后来我爷爷当然是赔了人家那块玻璃。 看起来我爸小时候也真怂。 高中时候,我妈成绩好,虽说是转校生,但也是自己考上的,我爸就是自个儿没考上,爷爷花钱找人才让他上了镇上最好的高中。 我爸就这样和我妈成了同学。 我妈说,那会儿我爸就是个小混混的模样,她作为一个学习成绩好、极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人是不屑和他们这样的男生讲话的。但我爸不一样啊,他估计早就看上了我妈,每天打打闹闹就这么熟络起来。 我妈在高三那年因为家里有些事就转校回去了,转校的时候,我妈写了封信给我爸寄过去,日期是7.18号,没多久,我妈也收到我爸寄过来的一封信,日期也是7.18,两人还挺有默契。 后来我妈高考没考上大学,外公说让她去读个大专,我妈那时一心不想读书了,只想找个工作赚点钱。我爸后来去当兵了,两人还保持着书信联系。我爸当兵那会儿,拍了很多照片寄回家,家里现在也还保留着那些珍贵的资料。 我爸当年那真是一个英姿煞爽。有张照片是他穿着军装,和战友在训练之余,一行人向着镜头走过来时被拍下的,颇有些古惑仔的味道。我妈那会儿出落得漂亮,其实也算是被我爸逆袭了。 我爸当兵结束,家里本来想让他留在福建和他大舅一起在部队里工作,可是我爸后来还是选择了回家。回来后,两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结婚了。 后来也就有了我。 小时候,我们一大家都住一起,所以我和爷爷奶奶的感情也特别深厚。 我奶奶是医生,特潮,时尚,医术高明。记得小时候连大年三十和初一,要是有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是会来敲门。 听爷爷奶奶说,小时候我曾经差点丢过,还两次。 第一次是在庙会上。我们这的庙会是那个时候最盛大的“全民购物节”,男女老少不管买不买东西,都一定会在那几天去逛一逛。那时候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所以遇到这种事就非常兴奋,导致每次庙会都人挤人。 那是1999年的庙会,我三岁,奶奶骑着带有儿童座椅的自行车,我坐在小座椅上跟着去逛庙会。起初上桥的时候人群还很松散,没多少,后来刚过桥,突然人潮拥挤,奶奶突然被挤得无法直立行走。我奶奶一下就慌了,想让我站到卖东西的人那里,不被挤到,可却没有一家愿意接过我,问了四五家后,突然有一个年轻男人从奶奶手里接过我,把我举过头顶,从人群中穿走。我奶奶还没缓过神来,被吓懵了,就赶紧下意识地顺着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挤过去。出了人群,奶奶发现那个年轻男人抱着我站在路口等着她。奶奶赶紧接过我,还没来得及好好道谢,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已经离开了。 每每讲到这件事,奶奶总是情绪激动。她说当时真的被吓懵了,这些年也很想找到那个小伙子,当面向他道谢。 我那时不记事,可现在想来都是后怕。人活着,能平安健康已是幸运,所有其他都是人们的贪欲啊。 后来还有一次是爷爷带着我去买甘蔗。马路对面有卖甘蔗的小摊贩,爷爷问我要不要吃,我说要的,他说那你站在这里看着车,别乱走,爷爷去给你买甘蔗。可是我左等右等,爷爷都没回来,我就去找爷爷,找不到了就哭了起来。幸亏是有个警察叔叔看到了我,带我走到原来的地方,等我爷爷回来。回来后警察叔叔和爷爷说了我差点走丢的事,爷爷那么厉害的人真的也吓得不轻。 如今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九零年代的我,七零年代的父母,四零年代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长大了,他们老了。 家人总是这个世界上最窝心的存在。我们此生就这么追逐着彼此,看着彼此越走越远,却只能停留在自己站立着的地方摆摆手,“你走吧,我不拦你。”彼此错过彼此最好的年华,就好像是从出生开始爷爷奶奶就那么老了,爸爸妈妈也不再年轻。 我总觉得人活着是不容易的,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也是缘分,在茫茫人海中能成为一家人更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在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有可能背叛了你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热乎乎的饭,就能忘记人间轻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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