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记

今年的冬至就这么过去了……

窗外那棵树,叶子也黄了快一半了。南方不下雪,冬天除了草木的颜色暗淡一些,遇到突然的回暖天,还以为是夏天呢。

冬至那天,我正在刷墙。站在梯子上,举着滚筒,觉得自己像那个在竹林里光着膀子打铁的阮籍。

蜗居住了十几年依然很新,想着重新粉刷一下,更换掉一些旧家具,也是新年新气象的意思。两人商议已罢,就此动手开始翻新。没想到看起来简单的翻新小工程,做起来一点也不轻松,两只家燕,衔泥筑巢,一口泥一口水,十几年前第一次装修的日子仿佛又重现了。每日早出晚归忙采购,举着滚筒刷墙,累到倒头便睡,倒也能一觉安睡到天亮,断无失眠之忧。这小家是天地之间的庇护所,用心营造,安度岁月,外间风雨再大就也不怕了。

房子周边的城中村,尘土飞扬的拆迁仿佛还是昨日,转眼间高大的豪宅也接近完工了。盖房子的建筑工人住的是集装箱改造的铁皮屋,在工地边也已伫立了数年。随行的家眷开出了简陋的小卖部,卖些香烟啤酒。新生的孩子在工地边的泥地里摸爬滚打。冬日的晴天,空地上拉起绳子,晒出一排排衣服。工地边上的荒地,也被她们见缝插针地整出了菜畦,碧绿的芥菜比我阳台上稀稀疏疏的菜,不知好了多少倍。漂泊异乡的人是不会浪费每一点谋生的资源的。北地苦寒,此时早就没有一点绿意了,而这南方到了冬至依然可以种出绿色的菜来,对于艰苦求生的人来说,这也是这方土地给予的微薄恩惠了。

国人对于土地的热爱与生俱来。哪怕是漂泊异乡,哪怕不知明日在哪里落脚,土地废弃有如粮食浪费,是罪过可惜的。有土即有家,有家就是人生。就像渺小的草种,只要一点土,就能生根发芽,即而草木葱茏。

说起冬至,对老福州人来说,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只是现在家庭越来越小,离家外出谋生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忙起来大家也都忽略了。只有那些比较传统的,才会在冬至节做一种圆子来应节:糯米水磨沉浆,沉淀至半干,搓成实心圆子,入滚水煮熟,捞起滚上用炒过的黄豆,花生,芝麻,白糖磨的粉,粘粉焦香,圆子软糯,本地话叫做“米时”(音同时),取时节更替的意义,也有讨个时来运转的口彩。

冬至晚,我们没空去妈妈那里吃米时。我抽空去小吃店买了粉块和粘粉,打算晚上忙完煮了做宵夜。正在店里和老板娘说话时,店门口进来一个衣着破旧的戴眼镜老人,进门点一碗冬至圆。老板娘初时没听懂,因为他不是要吃本地的米时。后来是懂了是要吃有馅的圆子,又问他是要咸的(肉馅圆子本地叫元宵)还是甜的(甜馅圆子本地叫汤圆)。他说是甜的,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是冬至圆。

我顿时醒悟过来,他是客居于此的江南人。江南人在冬至夜,是必要吃一碗甜馅的冬至圆的。冬至,是江南人家团聚的大日子。这一天,无论多远的亲人都要尽力回来团聚。如果实在没法回家的,家里也要为他在席间摆一副碗筷。苏州的冬至家宴上,人人要喝一点桂花冬酿酒,吃一点卤菜,起一个热乎乎的蛋饺白菜粉丝火锅,最后以一碗甜甜的冬至圆做结束,在江南刺骨的寒风和湿冷的夜里,这是一年里仅次于年夜饭的大日子,代表一年的即将圆满结束。

冬至寒夜,一个老人在异乡的小店独自吃一碗汤圆过节,他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

活着,不易!

那夜,我们也没吃上米时。我忙得昏头,放在茶几上的粘粉被贪吃的狗儿舔了个尽……只有寡淡无味的粉块,算不上米时,再去买也觉得麻烦。好在米时随时可以吃到,这也就是个节日应景,是个仪式而已,原也无需执着。就像北方的饺子一样,原本是代表家人团聚祝福的食物,如今也是超市冷柜里的寻常物。旧时郑重其事的节日也是如此,我们已经不再靠农耕为生,对于时节变化,对于上天,对于土地,对于耕耘,对于收获,敬畏的心渐渐淡了。而那些从大自然生发出来的节日、情感与礼节也渐渐淡了。虽然这是不可逆转的时代变化,时势变迁,我们可以不必拘泥于形式,但生活中缺了这些仪式感,同时也少了很多乐趣。更何况这些节气衍生的节日,本身就隐含了天地伟力的微妙变化,是前行的里程碑,人生的路标。这也是今年立了目标,写满廿四节气的原因。

今年的冬至白天热得穿短袖。到了晚上天气骤变,冷风入骨,再次宣告冬日再进一步。这便是南方冬天的随意莫测,又一如人生的风云多变。

冬至是一年的底,士农工商,松弛一年紧绷的神经,收拾一年的收获,回家团聚。无论这一年收获多少,家里有一盏灯亮着,家人齐齐整整,平安康健,有一口热食,衣敞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平民百姓就能心满意足,休养生息,以待来年。对于乐天知命这件事,我们中国人一向举重若轻,安之若素。

冬至一阳生,亭前垂柳,已待春风再来。

是日冬至,今夜最长。

补后记:

冬至已过,小寒未至,天地萧索。

这一年,看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细数时节变化,笔耕不辍,数来已是四万余字了。在秋天到来的某个时间,心念的旅行终于实现,皆是旧日江南,风景曾谙。

苏北高邮城,竺家巷,汪曾祺老先生故居。从窗户望进去,老先生的族人依然在此居住。客厅正堂悬挂汪老手执烟卷,凝视远方的照片,这是汪老文集扉页的照片。余生也晚,与汪老从未谋面,但心里觉得分外亲切。自认平生对文字苛求之极,唯独对老先生的文笔喜爱不尽。高邮路遥水远,阮囊羞涩,想了又想,等了又等,朝圣的路这样曲折,然后我终能到达。在老先生故居门口站立了许久,想起青年沪上求学的清苦岁月,五卷的《汪曾祺文集》是心爱的枕边书。河东食堂门口的书摊,造就了和老先生的文字缘,这缘一结便是廿年,也将会是一生一世。

走过高邮曲折的旧巷子,信步来到运河边,秋天的夕阳缓缓划过长堤的树,一点一点落入珠湖。暮色四合,机帆船穿过大运河,将镇国寺塔远远抛在后面。坐在河边台阶上,身后就是孟城驿站和一片黑沉沉的房屋。高邮湖是悬湖,坐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城里房屋的屋顶。这一切和老先生书里描述的一模一样,只是翠姑,王二,陆鸭,明海,小锡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晚饭时候,也再没有幽冥钟声响起,惊起寒鸦投林。

先生已归道山,人间草木,几度春秋。

然后是邵伯湖的船闸,扬州驼岭巷的大槐树,瓜洲的古渡头,金陵的梧桐树,常州的毗陵驿,苏州的桂花糖粥,绍兴的八字桥,安昌的乌篷船。又或是温州的江心屿,临海的古城墙,台州的紫阳故里,国清寺的隋梅。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雨一更,是去路,亦是归途。

很多年轻时热衷在乎的人和事,都已渐渐远离。唯有长街,老宅,古镇,古道,关城,渡口,码头,市集……旧时光的点点遗留诉说了他们的故事,留待后人倾听。世事如东流水,一去不复返,如果无人凭吊缅怀,那他们曾经的存在又有何意义?虽然这一切,别人看来枯燥无聊,但是我依然甘之若饴。一如觉醒的转世,去印证前世的记忆。

六祖惠能因一句“因无所住而生其心”开悟,终成一代宗师。这一年,无所执,无所图,随心所向,行行止止,心满意足。

白玉堂前一树梅

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

一年一度一归来

冬风终有尽,花开终有时。

这一年,留心了时间,留心了当下。

时间如忘川之水,留不住,那就请记住吧!

2018.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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