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是祖上留下来的。梅家一直用来装咸菜的。要不是梅老师的学生果三来吃饭，梅老师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还有这样一只非同寻常的碗。

那碗的瓷不好看，粗拉拉的，梅家一直没拿当回事，就用它装咸菜，放在碗柜的深处。很难把它摆放在尊贵的明面上。从前梅家日子过得不好的时候，它还总是被端上饭桌，这些年，梅家日子好过了，它也就被冷落进了碗柜的深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光亮。

梅家的现任当家的是村子里的老师。梅老师一生教过的学生有多少他自已也不记得了。那些学生就像一个个的蛋，他只是孵蛋的老燕，那些蛋变成小燕之后，就离开孵蛋成羽的巢，向四方飞去，再很少有回头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而今梅老师退休了。他放下执教的教鞭，用目光无比爱惜无限情深地把他用过了大半辈子的教具和工作环境好好地细细地抚摸了一遍。

卸任回家的梅老师清心寡欲，每天回环于他的家里家外，伺弄菜园花圃，养几个小鸡小狗，他走到哪里，他们紧随其后，日子过得真是别一种乐趣。

果三是他哪届教的学生他自己都忘了。果三来看他的时候，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开了柜子拿出儿子从外地给他带回来的酒。

梅老师自己是从不喝酒的。陪送学生喝酒，让梅老师开心不已。师生两个情不自禁地回忆了过去，老师扶案慨叹，学生泣泪横流。学生说，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过得苦啊，家里穷，在学校住校吃不起菜，老师给我带的咸菜下饭，啊啊啊多少年了啊，我都不能忘怀，哪里也找不到当年老师家咸菜的味道。

这学生表明着是发达了之后回乡寻根来的。首选的就是自己的小学老师。梅老师也感动得眼边发红，他让老伴去打开碗柜子拿咸菜。善良的梅嫂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年头，哪还有拿咸菜待客的理？虽然是学生，但是，今昔非比了。梅老师回头说，我让你去拿你就去拿。果三擦了擦眼泪，也说，是啊嫂子，真想再尝尝老师家的咸菜。

大腹便便的果三刚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梅嫂吓了一跳，他虽然把墨镜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可是那身巨大的块头和发型神色让谁看上去也要打一个寒战。可是他对梅老师毕恭毕敬的态度又让人感动得恨不得流泪。

拿出装咸菜的粗碗，梅夫人精心制作了小咸菜，干干净净地端到桌上，和桌上精致的菜品一比，到显得非常别致。果三的眼睛瞪圆了，他盯着装咸菜的碗，额上的筋都跳了起来，汗也顺脸淌了下来。梅老师笑了，他伸出手慈爱地拍拍弟子的肩背，示意弟子吃菜。

果三回过神来，他看看老师，又看看桌上的碗，老……老师　　……他的嘴里好像被骨梗着，嘴半张着，半天说不出话。

梅老师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安详地笑着，让他的学生多吃菜。可是，看着那碗咸菜，果三一口也吃不下了。

天都快黑了，果三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山高路远，梅家二老就准备留宿他当年这个学生。梅夫人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家这样的茅檐草堂可能会委屈了果三这样的尊贵之身。果三不留，临走之前有个不情之请，他让梅老师送他这碗咸菜。梅夫人面红过耳，这样的东西怎么能拿出手送人？倒是梅老师豁达，既然学生喜欢，就送他吧。梅夫人依言，就找来玻璃瓶给果三装咸菜，果三拉住梅夫人的手说，把这碗菜连碗一块送我吧。梅夫人吃惊地看着果三，这……一个粗瓷大碗。看着学生言词恳切，梅老师就劝夫人，那就连碗一块送他吧，他小的时候，这只碗不知有多少次被装着咸菜拿到学校去送给他。他的心里倒是非常赞赏这个学生，这么情深，这么恋旧，这是对过去的那段感情念念不忘啊！

接过那碗咸菜之后，果三死死地把它捧在怀里，生怕他跑了似的。梅老师和善地笑了。果三从衣兜里掏出二千元钱给梅老师，说来得匆忙，来不及买礼物，让梅老师买点补品，好好补养身体，祝老师健康长寿！梅老师不留，果三急了，甚至要磕头作揖。梅老师摇摇头，他想不到自己一辈子以能保持两袖清风为荣，可是，在这个当年的学生面前，一点也发挥不了作用。

他能拒绝腐败，但是他能拒绝一份至臻的情感吗？

留下了两千块钱，果三上路了，一路上，他都在低着头，摩挲着手里的这只碗，心里怦怦乱跳。他明白，他的土包子老师一点也不知道这只碗的价值，所以才没当回事地送给了他，他心里想着，要是当年的老师知道了这只碗的价值会怎么样呢？不过转回来想，他也羡慕，守着这样的无价之宝，老师也能活得这么安然淡定，这得什么样境界啊！

胡思乱想的果三在过村口的山弯时，拐错了方向，迎面一辆加长箱货疾驰过来，他再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听了这消息之后，梅老师愧疚得啊，无法言表。学生要是不来看自己，能把命送在这吗？

大家都说，梅老师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很多。

能不老吗，能不白吗！

过了好久了，村子里的二奶奶来到梅家，手里拿着一只粗瓷大碗，对梅老师夫人说，他嫂子，这是不是你们家的那只碗啊，我怎么看着像你们家以前的碗呢？

梅夫人吃惊地看着二奶奶，问二奶奶，你从哪里得来的？二奶奶说，在村口拐弯那地方捡来的。

留下了那个碗，二奶奶一边走了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说着，唉，老物件啊，都有些灵性的，离开老主家肯定得闹凶事，不信看着，这不就应验了一个？

梅老师伸头过来一看，果然就是自己家那只碗，前些日子送给学生果三那个，他惊得眉毛直竖。

梅老师二话没说，拿着那只碗，来到后院，只见他手起锺落，几下就把这碗砸得稀烂，又在桃树下挖了坑，将它严严埋进树下，又在上面实实地踩了又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梅老师家有古碗的消息不知怎么还是泄露了出去，他们打听到村子里，村里的老百姓就笑，他们家？那从前穷得，还能留得下宝物？

后来有许多人来到梅家，寻问碗的消息，梅老师淡然笑笑，将他们带到屋后的树下，指着桃树给他们看。

春天来时，来人看到的是繁花满枝。秋天来时，来人就看到了硕果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