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终不敌似水流年

四月,江南。
  
  蝶衣第一次看见柳生,是在淮河两岸杨柳飞烟的时候,那时,蝶衣还不叫蝶衣,像许多江南女孩子一样,叫莲花。
  
  后来,相熟了一些之后,有一天柳生突然问她,莲花你看书吗?
  
  她抬头愣了一下,羞赧地低头,我不识字的。
  
  啊?他微微有些遗憾,这么美的女子,怎么可以不识字?旋即又想,兵荒马乱的,识字又能如何?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时的样子,鲜衣怒马,腰带在四月的春风里骄傲地飞扬,一脸书卷气,店家,麻烦喂饱我的马。
  
  她说,我那时就想,世间怎会有这般男子?只是出门牵马的那一刻看了你一眼,便心慌意乱,暗叹道莫不是那戏文里的韩湘子来了?
  
  他笑了,星眉朗目在斑驳的树荫里满是柔意。我也是呢,你出来时突然吹来一阵风,门前地上的桃瓣柳絮一起旋飞围绕在你裙裾下,仙子踏花而来一般。我就想,这小小地方居然有这般如花美眷。
  
  她拨一拨额前垂发,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就你嘴甜!缓缓躺下去,枕在他腿上,树荫里斑驳的阳光洒在身上,悠闲而且惬意,微笑着睡去了。
  
  木槿花开在五月的清风里,清纯而又妖娆。
  
  六月,微雨。
  
  独依栏杆,蝶衣看着远处水墨缱绻的青山,雨打荷叶的声音在池塘里一圈一圈的扩大。
  
  早上吃饭时,爹忧心忡忡地说,闯王的兵已过了江,眼见着就是一场大战。
  
  大战又怎样?好好做你的生意就行了。蝶衣漫不经心。
  
  做生意?噫!真是个孩子啊,那是打仗!到时候秦淮河里的水都要被血染红的,不定要死多少人呢……那时身家性命不如路边草芥,生死存亡不过眨眼间的事……能保住这条命就烧高香了,还做生意......
  
  打仗原来要死好多人的,要是他死了,我一个人怎么活呢?她望着门外茫茫雨幕,心里翻江倒海。
  
  五月的一个下午,他问她,你喜欢莲花吗?
  
  嗯,喜欢啊。怎么了?
  
  那你喜欢莲花这个名字吗?
  
  不喜欢,她嘟着嘴摇头,镇上好多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啊,那就太俗气了。
  
  古书上说,蓬莱有蝶翼如羽衣,身着霓裳,举翅而飞则遍体灵光,通透晶莹如玉。你就是那只蝶,只属于仙界,不该来人间。
  
  你以后就叫蝶衣,好吗?你看。他在地上把“蝶衣”两个字写给她看。
  
  蝶衣?好啊好啊。你教我识字吧,她摇着他的胳膊,我一定认真学的。
  
  夕阳斜斜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蓬松的荷叶托举着莲花,几只白头鸳鸯在荷底嬉戏追逐,看起来好不幸福。
  
  七月,兵荒马乱。
  
  闯王的兵到底还是进了城,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快到蝶衣还没来得及害怕。
  
  爹说,这些天,你就别出房门了,店里有伙计就够了。
  
  为什么啊?
  
  为什么?莲花啊,你看看你,十七八的大姑娘了,出落得一朵花一样,敢出来吗?闯王的那些兵,野蛮地紧。
  
  我不叫莲花了,我叫蝶衣。
  
  叫什么都一样,你还是你。这几天就不要和那位公子出去了,一介书生,百无一用。
  
  爹,他会讲好多故事,他会唱曲,他会逗我开心,怎么叫百无一用?
  
  哼!他会打仗吗?他敢杀人吗?他能保护你不被别人欺负吗?
  
  可是他说,以后考了功名要娶我过门的。蝶衣红着脸小声说。
  
  闯王的兵都快杀到宫里去了,还考个屁!
  
  ……
  
  以后你也不要和他来往了。爹撂下这句话就向前院走去。
  
  蝶衣冲爹的背影一跺脚,做个鬼脸,转进屋里在丝帕上写了几行字,包住一块石头,扔进墙后的树林里。
  
  突然间,天好像就长了,夜晚来得好慢好慢,蝶衣在后院里来来回回走动了一天,往墙外望了一遍又一遍。
  
  天黑的时候,蝶衣看见柳生骑在墙头上冲她邪笑。
  
  怎么才来啊?
  
  来一天了,大白天不敢上墙啊。
  
  快下来,快下来,别让人看见了。
  
  一豆灯光下,他的额上渗出微小的汗珠,蝶衣,我们成亲吧!我明天写家书给我爹,让他我爹坐船来提亲。
  
  她突然转过身低下头去不做声了,豆大的泪珠落在床帏上,柳生,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吧,我爹他……他不许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
  
  他说你保护不了我,不要我和你再来往,可是我……我舍不得你……
  
  蝶衣,我们,私奔吧。
  
  柳生,我们去哪儿啊?
  
  没有兵乱的地方。
  
  可是哪儿没有兵乱呢?
  
  我也不知道,先走吧。
  
  蝶衣不得不承认,其实一旦离开镇子离开家,她还是很没有安全感的,茫然而又恐惧。
  
  第五天,蝶衣说,柳生,我想回家,外面到处是死人和废墟。
  
  不要害怕,有我在呢。他抱紧她的肩膀,可她感觉到其实他比自己抖得还厉害。
  
  站住!前面路口拐弯的大树后突然闪出一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山一样魁梧的身子堵在两人面前。
  
  她本能的去抓他的胳膊,却发现他早躲在了自己身后,于是想起爹的话:一介书生,百无一用。
  
  干……干……干什么?他缩在她身后,探出头一指贼人,赶紧又缩了回去。
  
  干什么?爷爷是黑山上的活李逵,见了爷爷,要磕三个响头,叫一声爷爷,留下身上银两,便饶尔等性命。
  
  要是我们不呢?蝶衣倒是镇定,大喊一声。她感觉他在身后颤了一下。
  
  男人靠不住的时候,只能靠自己。蝶衣没抓到他胳膊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大汉一抡手中宣花大斧,蝶衣就看见腿粗的树干拦腰而断。汉子哈哈大笑起来,那就杀了他,抓你去山上。
  
  柳生在后面普通一声跪下了,爷爷,爷爷,你放我们过去吧,银子全都给你,全都给你啊。她,我也不要了,你带走吧。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蝶衣突然就笑了,她俯下身,柳生,你还是个读书人?
  
  你杀了他吧,银子全给你。蝶衣把包袱扔给了大汉,我瞎了眼,违背了爹爹和他私奔,还把身子都给了他。
  
  大汉掂掂手里的包袱,说,既然得着了银子,我就饶了他。你们之间的鸟事我可管不着。
  
  天灰蒙蒙的,东方一抹紫红的朝霞晕染了半边天。路边的树林里,晨鸟唧唧,空气湿湿的。
  
  蝶衣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她说,冬天来得这么早,我这是要去哪儿呢?我背叛了爹,背叛了我的世界和你逃离,逃来逃去,还是死在了赤裸裸的现实里,原来你这么丑陋。我要的是一个男人,却得到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你让我感觉自己也是肮脏的。
  
  九月,秋凉。
  
  不知走了多远,蝶衣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再看一眼爹。
  
  连日里昼伏夜出,蝶衣蓬头垢面,身上裹着松松垮垮的带有血污泥渍的粗布衣裳躲躲闪闪。只是想回家,看看爹,看看死去的娘。
  
  淮河岸上早没蝶衣的家了,蝶衣回去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片倒塌的残垣断壁,破碎的瓦砾和烧焦的木头。院子后面的树林里,娘的白骨凌乱的散在外面的衰草里,墓碑断成两截。
  
  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的,从走出家门的那个晚上,家就已经没了。蝶衣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脚下的泥土里,蝶衣说,娘,对不起,我为了一个臭男人把爹丢了。
  
  蝶衣把娘的骨头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成了灰,嚎啕大哭,娘啊,我可不能再把你丢了,我一定要等爹回来。
  
  蝶衣在树林里哭了一个月,没有等到爹。
  
  十月,淮河岸边雪堆烟。
  
  蝶衣背起娘的骨灰,说,娘,我不能再等了,我冻死了这世上就只剩爹一个人了,孤零零的,多可怜。只有我活着,才有可能找到爹。
  
  十一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蝶衣再也背负不住尘世的风雪,倒在了一座寺庙门口。
  
  再次睁开眼睛,恍如隔世。蝶衣跪在佛前说,我要出家,我要剃度。
  
  寺里的方丈把她送到了邻近的尼姑庵里。
  
  庵里的师太说,我替你取个法号吧,出家了就不能再叫蝶衣。
  
  蝶衣点点头,说,不能再叫蝶衣了,就叫莲花吧。
  
  十二月,蝶衣说,我要去化缘。
  
  师太说,庵里不缺粮,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人家……
  
  蝶衣说,我不化粮食,我是要去化解尘世里未解的一段前缘,他一个人养大了我,他是我唯一牵挂的男人。
  
  北风肃杀,天地苍茫,蝶衣走出山门的时候,突然一阵雪卷过来,蝶衣说,一个轮回那么长,可是九个月我就走完了,爹没了,家没了,爱情没了,连自己也丢了。下一个轮回,我要干干净净的,为草为木,再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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