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夜

“人离七日,魂返阳间;

了却尘世,倾诉心愿。

摄魂饭已经备好,

您可要记得回来吃。”

一排红烛闪烁着微光,沿着小巷整齐地铺开。

夜色朦胧,烟水一般缠绕着悠长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有一户人家。

枣红的木门厚有二尺,高达二丈,架着黄铜的门栓门轴,来回推动,呼呼生风。雕梁的大门楼,椽子檩子无缝交错,精细无比。门上白布白幡被秋夜的凉风拂过,与秋露泛起的朦胧融成一片。

院子里铺满了白石灰。正当中摆着一口崭新的红木棺材。棺中正躺着一人,正是这一户的老主人,黄老爷子。

今夜是黄老子的回魂的日子。

一切准备停当。此时,黄家偌大的庭院里,四个长工正围成一圈打着牌。

秋夜的灵堂里,四个活人的热闹与一具尸体的安静构成一幅独特的风景画。



庄稼都已经割完,有些生硬的土地显露出些许贫瘠。

昨夜落了些秋雨,天气变得很凉。黄家的长工们都已经打好包裹,领了银钱,准备回家犒冬了。傍晚时分,小料急匆匆跑进西厢房里,朝着大家吆喝:老东家去世了。

一干长工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享受着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刻。被小料这么一吆喝,老刚咯噔一下翻下床来。

得到消息,众人心里十分难过。老东家平日里对长工们不错。每顿管饱,三天有一荤,五天有小酒。因此,不到十人的队伍,却格外卖力,将黄家这八垧地耕得井井有条。

老东家平日里从不挑三拣四,工钱也十分及时。长工们都是穷苦出身,黄土里打滚的老实人,直肠子。人心换人心,长工们对老东家都十分敬重。

哪怕是夜里躺在床上,掏心掏肺的话,也没人说得出老头一个不字。

小料手里捧着一件长衫,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老东家怎么就去了呢。送我长袍的时候,还硬梆梆的人。”

“谁说不是啊。要不说,这好人就没有好报!”老刚咬着牙根说道。

“老刚叔,招呼大伙去帮帮忙吧,他家人少。这办起后事来,也没人搭把手。”

老刚起身,思索了一番,说道:“这样吧,我跟小料带着麻子、鸡斗,四个人去。”

“一来,死者为大,都去太闹哄,免不了扰了老东家的清静;二来,我觉得这回,必须要找几个胆儿大的。”

“为啥?”众人异口同声。齐刷刷将脑袋扭过来,正经儿看着老刚。

老刚磕几下烟袋,使劲压低了声音。缓慢而又瘆人语气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老东家什么都好,只是有一样,你们发现没?”

众人大眼瞪小眼。小料认真地盯着老刚凑近的脸,咽了一口唾沫。

老刚环视四周,长长吐一口烟,说道:“老东家修仙。”

老刚是黄家资历最老的长工。初入社会、结婚、为父,二十多年的光景这样就随着黄家的庄稼,一茬茬过去了。说是长工,其实也算是黄家半个管家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人和事,老刚多少都知道一点。

黄老爷子自是好东家,只是一点,让老刚始终不敢亲近。




夏日午后。硕大的太阳不知疲倦的炙烤着土地。天气太热,老刚如常睡在玉米叶子下,躲过晌午。

忽觉后背有什么在动。睡眼惺忪,老刚本能的拿手一摸,一下子清醒过来。

回头的一瞬间,老刚差点跳起来。那是一只人手,直直地立在庄稼地里,像是刚从地里长出来,五根手指缓慢的动着,老刚仿佛被冰封住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老刚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一个鲤鱼打挺找起来,拔腿就跑。一溜烟跑回西厢房,大热的天,取出被子蒙住头。瑟瑟发抖。

黄老爷子叼着烟袋,从地里慢悠悠地回来。径直推门,走进长工住的大屋。

“老刚是看到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吧。”

老刚一言不发,浑身打着哆嗦,艰难地转过脑袋。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滴下来。

黄老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颗小药丸,走进床边。用手捏着老刚的两腮,将药丸填入口中。说道:“吃了压压惊就好了。千万记住,这事不要张扬了。我已经告诉伙计们你患病了,要休整几天。”

老刚吞下药丸,稳了会儿。觉得不再害冷,汗也不滴了,便起身,望望坐在门口抽烟的黄老爷子。左手端着烟斗,右手掐指,来回算着什么。

听到背后声响,扭回头,看到老刚已经坐起来,开口道:“这么快,没想到这次药效还可以。”

老刚一脸惊愕的呆坐在炕上,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老东家,这事怎么回事。”

“老刚你遇到鬼,心神吓乱了。我给你吃了药,没事了。”

“老东家你还会驱鬼… …”

“老刚啊,我家产多,儿女少。儿子去了城里做买卖,女儿嫁了十里外的乡绅。我无有其他的奢求,就想多活几年,多看看人世间的光景。”

“平日里闲着,我就研究些中医药材。没成想这中医的学问道道还真是不少。”

“老刚啊,你这小命也捡回来了,我看今天的事你就别说了,免得伙计们害怕。你尽管休息几天,工钱照旧,你看行不。”说着转过头,与老刚四目相对。

老刚赶紧低下头,应到:“给东家干活,别的事俺管不了也不知道。”

小料听着老刚的讲述,咽着唾沫,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老刚看着众人恐惧的脸,低声说道:“我说实话吧。从那以后,我经常见到老东家神神道道地在屋里捯饬物件,好怕人。我还听说他一直在吃自己炼的丹药。死之前,我见过他一面,满脸白擦擦的,好像僵尸。”

麻子开口道:“老刚你这可就虚了。吃了丹药这不照样死了。你说你个大老爷们怕个啥。”

鸡斗眨巴着他的斗鸡眼,顺着麻子的话道:“就是,要是害怕,我俩去就行。”

老刚擦擦汗珠,对着小料说道:“小料,老东家平日里最疼你,你得去。”

“老东家救过我的命,害怕我也得去!”

麻子、鸡斗走在前,老刚提留着快要吓瘫的小料走在后。四人风风火火来到北屋正房。

全家人正在忙活。黄老爷子已经穿戴整齐,嘴里含上封口钱,直直躺在棺材里。

脚,被染红的粗麻绳绑住。

儿子在一旁招待来人,女儿跪在棺下,哭得呼天抢地。

四人拜祭过老东家,找到黄家儿子,说明来意。少东家通情达理,感谢一番之后,扯两张麻布,给四人分别扮上。说道:“代我爹谢谢四位。你们若不来,我还真犯愁人手。”

麻子道:“少东家别客气。我看这仪式我们也不便插手,这样吧,夜里我们来代你守夜,也好换你休息一下。”此话一出,老刚在后面使劲扯了扯麻子的衣袖。

少东家把一切看在眼里,赶紧道:“不敢劳烦。”

麻子使劲甩下胳膊,道:“一定要!老东家平日里对咱们这般好。谁害怕谁就回去。”

老刚无奈,瞅瞅斗鸡,瞅瞅麻子,扶着瘫软的小料,硬着头皮道:“麻子说的对,少东家也不要多言了。”

黄家儿子对着四人深深作揖,又谢了一番,“劳烦了!”

天渐渐黑了。远方的地平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祭拜的人潮陆续退去,子女们折腾一天,也都回屋歇息。只剩下老刚四人,静静地坐在灵堂里,相顾无言。

秋夜变得十分冷。愈加凌厉的风刮刀一般扫过灵堂外的树木,仅剩的三两叶片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小料觉得冷极了。他使劲裹裹身上的薄袄,靠的老刚更近了。麻子和鸡斗倒是满不在乎,东瞅瞅西瞧瞧,嘴里互相嘟囔起什么。

小料望着老刚,缓缓说道:“老刚叔,你说老东家为啥要绑脚呢。”

老刚倦意正浓,听到小料的话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是的,他也注意到这件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呢?绑脚?绑住不就是不让动吗,可是为何要绑一个死人呢?除非… …一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又不见了。老刚心里明白,不是想法不见了,只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没事,小料你不懂,这是风俗。”小料眨眨眼。别说他,老刚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一夜无事。

清早,少东家便过来叫大家吃早点。吃过早点,四人便回去睡了。养养精神,为着晚上再来接班。

两天、三天、四天… …相安无事。四人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尤其是小料和老刚,在麻子和鸡斗的纠缠下,开始玩起牌来。

转眼,头七夜已至。

黄家早已准备好摄魂饭,静等着夜幕降临。

子时已过,巷子里的红烛已经燃尽。院里洒下的白石灰上,依旧没见老爷子的脚印。

困意席卷了整个院子。少东家看时候已经不早,老爷子兴许是不回来了,便吩咐众人回去睡下了。交代完毕,只剩老刚四人。

长夜漫漫,既然东家已走,不如再摆两局。

四人一拍即合。摆下小方桌,热热闹闹搓起来,全然忘记这是灵堂。

棺材在庭院中间摆放。老刚背对着棺材而坐,与小料对着脸;麻子和斗鸡分列左右。

二更时分。

小料手风一直不顺。麻子、斗鸡频频赢钱。心里窝火,也不顾许多了,索性蹲在小马扎上。蹲上凳子,便高了一块。无意间,探头一瞧。小料一下子愣住了。

他分明看到忘记合上盖子的棺材里,黄老爷子的尸首直挺挺的坐起来。瞪着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小料一个寒颤,刚要叫。转念一想,麻子、斗鸡不是胆大吗,不是赢钱吗?吓吓你们。想到此处,小料低下头,颤巍巍地放下牌,说道:“我不行啊,我尿急,先去方便。”说完一溜烟跑了。

三人哈哈大笑。麻子、斗鸡转脸看了一眼小料朝着大门飞奔而去的方向。恍惚间,黄老爷子直挺挺的身影一下子冲进视线。

二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明白过来。互相一挤眼,连忙扔掉手中的牌,就跑。边跑边喊:“我们也去方便。”头也不回地冲出灵堂。

老刚心中诧异,心想这是咋了。莫不是… …刚想到这,忽觉脖子边喷来一口凉气。转头,与黄老太爷的头嘣地碰在一起。

老刚一个箭步跳出去,“妈呀”叫了一声。只觉得身后的尸体轻盈而起,紧紧地贴在他身后。

老刚使上九牛二虎之力往前冲。却没注意脚下,被打牌的小马扎结结实实绊了一跤。转身看一眼死尸:双眼血红,面白如灰,张着血盆大口,龇出两根獠牙,猛兽一般向着自己冲过来。

老刚迅速起身,甩开大步向着大门冲去。死尸紧随其后,双脚虽被绑住,跳跃的速度却极快。两三步之间,便被追上。

利爪一出,嗤的一下在老刚背上抓出一个大洞,五道血柱瞬间喷出。老刚心想,这下完蛋了。老东家对我们一辈子好,这下要拿命来还债了。这三个兔崽子也实在可恶,也不好说一声,一快跑。

生死弥留之际,老刚忽然看到黄家大门口立着一棵大树。树干粗如磨盘,枝繁叶茂。老刚急中生智,正对着树干冲将过去。

死尸依旧紧随其后。两条手臂直挺挺地向前伸出。地主帽掉在地上,一条长长的辫子随风飘动。锦帛绸缎的寿衣、狰狞死板的脸,在灯笼的红光映耀下,让人不寒而栗。

眼看手指尖就要碰到老刚的后背,老刚急中生智,迅速低头,亡命一般将身体侧转。只见死尸并未来得及转弯,整个身体随着双手,僵硬地插进树干。

十根手指,在粗壮的树干上插出十个深深的指洞。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指却拔不出来。

老刚方才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树下,昏厥过去。




翌日,第一缕阳光洒进黄家大院。洒在老刚脸上,洒在黄老爷子的尸体上。死尸见着光,烧焦一般冒出股股浓烟。

浓烈的中草药味钻进鼻孔,老刚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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