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蛋

图片发自简书App

鸭蛋是我兄弟。

一次,他宣称要在一个月内看完“乐圣音响店”的那些小电影,我们对此表示不屑一顾,一则他没有那么多钱来租借,二则鸭蛋看起来放荡不羁,其实生性腼腆,我们都知道他有贼心没贼胆。

也许是我们的轻视给了他说服自己的理由。一个小时候后,鸭蛋就出现在了“乐圣音响店”。鸭蛋家在老街东头, “乐圣音响店”在老街西头的巷子里,其实鸭蛋家边上也有家音响店,但他还是跑来这里租录像带。

巷子很深,水泥路面破碎不堪,像是卸妆卸了一半的女子,露出底下的青石板,暴露出年岁的久远。两边墙体斑驳,砖缝里挤出一株杂草,无比寂寥且空无一人,鸭蛋平日经过这里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以前手背总是凉飕飕的,而现在他感到手心里湿漉漉的。好像巷子的两头时时刻刻都要冒出一个人来,他蹑手蹑脚,像是一个毛贼。

好不容易来到店前,招牌锈迹斑斑,只有“乐土日响”几个字依稀可辨,鸭蛋瞅了瞅里面,好像没有人,于是闪了进去。五分钟以后,鸭蛋就闪了出来,原本宽松的夹克下面鼓鼓囊囊,三盘录像带花销了他三天的早饭钱,那本租借人签名本上则留下了我的名字。

鸭蛋是游戏厅的常客。放学后或者休息天,在老街西头的游戏厅,最里头的那台“苹果机”面前,矮墩墩胖乎乎,穿着牛仔裤,戴着鸭舌帽,永远烟不离嘴的那位就是鸭蛋。

那时候,我们到游戏厅,用一块钱换三个游戏币,就可以悠闲地消磨一整个下午。而鸭蛋总是豪爽地掷出一百元,换回一百个一块硬币,心满意足地塞进裤袋,再用手拍了拍,像是在履行一种自我鼓励的仪式。

然后穿过噪杂的游戏大厅,目不斜视,那些眼花缭乱的游戏机曾经也是他精神鸦片,自从迷恋上“苹果机”,他多次表示那是弱智者的游戏,就像一条溜出猪圈的猪,唯有表达对猪圈的厌恶,方能自证清白。

鸭蛋敦实地坐在“苹果机”前,燃起一根烟,深吸一口,把烟雾吐在屏幕上,然后一手依靠着机器,双眼紧盯着屏幕上毫无规则的指示灯,若有所思。我曾好奇地问他,这样能看出什么门道,他神秘地说:你不懂!就好像一个混迹牌场多年的老手,每抓一张牌都要用手指反复揉搓,坚信这样能抓到自己想要的牌。

鸭蛋吸完最后一口烟,开始往“苹果机”里掷硬币,扔进一枚,屏幕正中的方格里会跳上一个数字,现在屏幕上显示的数字100,鸭蛋相信总有一天这个数字会变成9999。所以他每次都会下注10块钱“双星”和10块钱“西瓜”,那意味着中到后会有30倍和20倍的收益,他从不会去买“苹果”,因为只有5倍的收益,也从不会去买100倍收益那个,他说那东西一个礼拜都不会出一次,话中潜藏着一丝懊悔。

这次他依旧采用了这个办法,自信地在“双星”和“西瓜”上分别敲击了10下,随后笃定地敲击了一下启动键。一盏指示灯按照顺时针方向在每个小框里逐个亮起,又逐个熄灭,开始走的很慢,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然后变得飞快,像是一个冲刺的短跑选手。

一盏指示灯变换为一条灯带,满屏幕地旋转,有如一个红色漩涡,吸纳一切欲望和金钱。鸭蛋的情绪明显被带动起来,眼珠子随着灯带旋转,好像一头被磨盘牵引着的驴。驴对承接槽中溢出的白面毫无兴趣,对推磨的工作也没有职业荣誉感,不过一旦被戴上眼罩,它就不会见异思迁产生跳槽的想法。

鸭蛋似乎也被戴上了眼罩,对他而言,指示灯由快变慢的时候是最为激动人心的,他吸着烟,笃定地告诉我,根据他的判断这局指示灯会在西瓜上落下,继而开始埋怨自己,下注太少,拍着大腿,遗憾地说,我就知道。

指示灯开始慢下来,一格一格地往前挪,鸭蛋的神色也一点一点地变得凝重,好像在等待法官的宣判。指示灯开始变得极为缓慢,以一秒钟两格的速度在蠕动,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运动员。

再往前三格是“双星”,再往前七格是“西瓜”,鸭蛋变成一名拉拉队员,举着毛巾端着水杯在跑道边上呐喊,希望运动员能在第三格停下休息,或者能坚持跑到第七格也好。运动员轻巧地跃过了第三格,鸭蛋的心快蹦出来了,于是他捂着胸口,运动员好像已经体力不支了,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了第六格。


“操!”鸭蛋恼怒地跳将起来,一掌拍在屏幕,指示灯依旧纹丝不动,边上的人轮流拍击着他的肩膀:“看走眼了吧小兄弟。”“我就不信了!”鸭蛋猛吸了一口烟,飞快地在“双星”和“西瓜”上分别敲击了40下,潇洒地吐出一个字——开!

鸭蛋愉快地在游戏厅度过了一个暑假,我们以为鸭蛋终于摸到了赚钱的门道,对游戏厅老板的遭遇表示同情,直到有一次鸭蛋喝多了,悄悄告诉我,暑假前他发现了他妈藏在客厅画框后面的6000块钱。那次以后,在游戏厅再也见不到鸭蛋了。

鸭蛋的世界总比我们简单纯粹,他的快乐也比我们要多很多,于是对于他的回忆也更为清晰精准。一次暑假溜到杭州玩,在街头闲逛,忽然之间他蹦起老高,兴奋莫名,跑出老远,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我,刚才那辆双层巴士开过,巴士上坐着两个老外。

回来的路上他又告诉我,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志向,十年之后一定要到杭州来念大学。我反问他,来看外国人吗。他淡定地告诉我,错了,因为杭州比湖州大,离我家比杭州远,我要做一个志向远大的人。十年以后在他杭州的校园再谈起此事,他一脸自豪,我就知道!

后来,大学的时候,鸭蛋迷上了“魔兽世界”,ID是个矮人法师,叫“鸭蛋”。我们带他去死亡矿井升级,他就像当年看到了双层巴士,满地图乱窜,数次被击倒在地,又一次次爬起开,再次冲入怪堆。我们问他为什么乱跑,他说那座山很美,那个湖好看,那朵花也不错,他都要去看。

我们对他糟糕的等级和笨拙的操作几近绝望,于是不再约他上线,他就独自一人游荡在魔兽世界。最后一次在暴风城门口遇到鸭蛋,还是一个30级的法师,他告诉我魔兽世界里有做海加尔山,据说很美,他一定要去看看。

过了许久,我在达拉然眺望风暴群山,忽然闪过一个手持蛋刀的盗贼,一个身背暗影烈焰法杖的法师,一个高阶装备战士和一个牧师,将我团团围住。我刚准备恼怒地问候对方,四个ID同时密我:“我是鸭蛋噢,我终于看到海加尔山了,我就知道很美啊!”

这就是鸭蛋,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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