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此文系二十多年前读中师时的一篇写作,现在回看,文笔尤显稚嫩,揖录于此,只为了怀念那早己故去的父亲……)

      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

使劲搓揉着由于长时间握笔而冻僵了的双手,“啪”地一下,肩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大华兴冲冲地向我大声说:“老亮,来大洋了”         

  “真的?”

  “你不要,那我去取了。”

    我象触电似的从座位上跃起,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向那人头攒动的收发室窗口。这两天实在穷极了,一想起钱就使我坐卧不安,十来天才敢打一次牙祭,尽管如此,可菜票象被人偷了似的总是坚持不到月底。刚刚度过了十五号,菜票便只剩薄薄的一小札,充其量只能应付三天。向家中“告急”的信己去了近一个月,收发室门口的汇款通知栏也不知看了多少次了。就在这时来了“及时雨”,那种精神上的快慰只有我自己才体会得到。

    收发室门口十分热闹,取汇款单的人比什么时候都多,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个水泄不通,我只好站在最外面等候。排在我前边的是穿着厚厚的太空服的一男一女,他们一问一答也在谈论着汇款的事……

    也许是穷吧,和穿着时髦的人挤在一起就怪不自在,我想抽身出来,不料那男的转头看见了我。

    “老乡,取汇款?请客怎么样?”原来是我们县有名的“万元户”的儿子曾伟。我们俩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由于“屡试不中”现在倒比我低了两级。

    “你看我象么?”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地笑着回答。

    “莫装穷,谁不知道你家乡产金子。把学生证递来,我给你代取。怎么?……真怕请客?”

    我不好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学生证递了给他。这种场合曾伟确实比我能干,三下两下便把三张汇款单领了出来。

    “这张是你的,五十。”

    “看颠倒了,十五”还是那女的眼尖。

    “哎!老乡,你爹也太那个了吧,十五?能办什么事!干脆寄回去算了。”曾伟打趣地补上一句。我真想给他两拳。父亲!可以随便侮辱么?我一把夺过汇款单和学生证,连个“谢”字也没说,转身就走。只听见他和那女同学在背后嘀咕“真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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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汇款单上那歪歪斜斜的字迹,父亲额上的皱纹便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那“十五元”的几个字,歪斜中又带着颤抖的弯曲,横向的笔画特别长,多象父亲那从额头正中逐渐向两边扩散的皱纹。我想起了四年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它使我难过,使我后悔,使我明白了很多立身处世的道理,也使我变成了不通人情世故的“怪人”……

    四年前,一张薄薄的“楚雄民族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家乡那地处金沙江边的傈僳寨子,顿时整个村寨便沸腾起来。我这平平常常的傈僳娃娃,一下子居然身价百倍,亲戚朋友、隔壁邻舍自不必说,连那些和我们家来往不多或有过口角的人,也都络绎不绝地到我家来祝贺。在一片赞誉声中,我这个靠了民族照顾分才考取民族班的人,也觉得我们村寨的第一个中专生也该象个样子,时髦不敢讲,至少这身衣服得“更新”一下。妈妈好象觉察到了什么,细细地说与父亲。父亲当时坐在火塘边抽着烟,一声不吭。我才忽然发现父亲这几天来话很少,烟抽得厉害,额头上原來不太明显的皱纹现在像两条虫一样突出地爬在显眼的部位。我暗觉自己不该有这种念头,可母亲己经说了,话是收不回来的。以后几天,我再也不敢想“更新服装”的事了。

    在一片忙碌中,不知不觉报到的时间就快要到了。母亲整天为我的远行准备行装,日夜忙个不停;父亲原来说好和我到区里去办户口、粮食迁移,可是却不声不响地从家里消失了,到现在还不见回来,我怕耽误了事,决心自己去办。

    第二天我冒着雨上路了。临上路前,母亲给我套上了雨衣——一块拴了绳子的塑料布。千叮咛万嘱咐,一直把我送到村口。路,沿着山腰顺江而行。一堆堆深灰色的浓云,低低的压着山头;江水在山下奔流怒吼,浪涛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远处的江面被雨点的迷雾笼罩着,什么也看不见,雨点顺着江风不停地抽打着我的脸。我一个人在弯曲的山路上走着。脚下是奔腾的江水,我越走越觉头晕,越走越觉阴森可怕,不禁暗暗地想起父亲来,若是他和我一块来,这该多好啊。不知不觉来到了金沙江的转弯处,道路从山腰向江边伸延。这时,风更大,雨更急,雾更浓,我身上全湿了。忽听得“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本能地拔腿就往回跑——这是岩石滑坡的征兆。可是过了好久并无巨响,我又大着胆往前走,“咔嚓”“咔嚓”的声音依然如故,再一细听,分明是有人铲细石子的声音。我急匆匆地向响处奔去。

    转过一块岩石,只见江边有一个人蜷曲着身子顶着风雨正在扒着砂子,旁边放着铁筛等杂物,一看就知是个淘沙金的。不远处用塑料布搭了个简单的帐篷,帐篷前是一堆己被雨水浇灭了的炭火。我感到非常奇怪:现在淘金的一般都是十来个人合搞,最少也要三个人,可这个淘金的却孤身一人在这深山幽谷中劳作,不是万不得己,绝不会这么做。我对他不禁产生了无限的怜悯和同情。当我快步走到那人的旁边,不料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只大手快速地把我从地上扶起,我抬起头,不禁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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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是你?你……你怎么不跟妈妈和我说一声?就你一个人……”我的眼泪顿时象雨水一样掉了下来。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想淘点金卖他个三四十块钱,给你买件衣裳。……去城里读书不能象山里这么随便……”

      “我不要,这书……我也不去读了。”我放声大哭起来,并把装有录取通知书的挎包甩得老远。

      父亲一声不响地捡起挎包,拍了拍包上的泥土,替我解下身上的“雨衣”。

    “到里面去,外边冷。”他把我推到了帐篷里,脱掉己经破了几个洞的“雨衣”,坐在火塘边,掏出烟锅,“吧哒”“吧哒”地抽起来。我通过朦胧的泪眼惊异地发现:父亲老多了、黑多了,每条皱纹都深深地刻进肉里,才四十多岁的父亲,全然象个五十多岁的人了。看到这些,我心如刀绞。

    “爹!不要干了,回去吧。书,我决心不去读了。”

    “说什么傻话。不读书怎么行?爹妈就是苦死累死也要让你去读书——只要把书读好就行。”

    “爹,我走了,弟弟妹妹还小……”

      “苦点不怕,你们成器了,我们也就会好过了。我本想昨天就回去和你去办户口,可又怕这点沙金卖得的钱不够买一套衣裳,想再干一天就回去,不想你就来了。”

      “爹,我不去了……”

    “听话!”

      “我不……”

    “犟牛!”

    父亲猛地磕掉烟,拿起挎包,披上“雨衣”转身就走。看着父亲的背影,我使劲地在风雨中哭着……

      我把汇款单小心折起,和菜票一起放进贴里的衣袋。顿时感到一股热流流遍全身。上课的钟声敲响了,我大步向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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