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记”与阿婆的枇杷树

归有光的作品看得极少,少到什么地步,少到只在课本里看过他的《项脊轩志》。天见可怜的是,我这学渣还在过去的漫长时光一直一厢情愿地把名字记成了《项脊轩记》。直到今天再次翻到这篇文章,才发现人家正儿八经的名字叫《项脊轩志》。


是的,一厢情愿。正如我高三时的历史老师一厢情愿地把“卧薪尝胆”记成了“卧胆尝薪”,并且孜孜不倦,乐此不彼。


其实除此之外,我还一厢情愿地做过很多事情,比如以为阿婆永远不会老,永远都会在那个四季花开不落的村子里等着我回去,比如以为自己种下的枇杷树不需要浇灌就会开花结果……当初会记得这篇文章,也完全是因为最后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种枇杷树的时候,我还小,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因为家里果树多,且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庸俗的小村姑,喜欢花要远远比喜欢果树多,所以枇杷树种下后很多年我都不曾正眼瞧过。


倒是阿婆时常惦记着,淋菜或者给其他果树施肥时都会给予那棵可怜的枇杷树一点照顾,仿佛那树是她种下的一般。在闲聊说到我或者说到种树时,也总会眉眼带笑却又认真庄重地告诉众人,菜园子里那棵长得很高的枇杷树是青梅种的,长得特别好。


这个时候若是我在场,也只是笑笑,跟阿婆说,你要是不说,我都忘了自己种过枇杷树了。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是阿婆照顾的,这树也是阿婆照顾的,我和树都离不开阿婆,都是属于阿婆的。


读到《项脊轩志》的时候,我已离开那个藏在山谷里的小村庄多年,每次回去,也不过是看看阿婆。自我离开村庄后,时间也似乎变得很仓促,总之,就是后来的我几乎没有再到菜园子里去过。


可是当我在课堂上睡眼朦胧的我在迷糊中听到语文老师用烂到渣的普通话读那最后一句时,心脏似乎受到了钝物重击一般,迫切地想要突出颠沛流离的重围,想要看到自己年幼时亲手所植的枇杷树在阳光雨露下安稳生长的样子。


然后,那个周末,我不顾阿妈的阻拦,踏上了归家的汽车。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阿婆正在收晾晒在竹筛子上的红薯干。恰是村里的晚饭时间,邻居家的烟囱优雅地吐着白烟。我还没有开口,阿婆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出什么事情了吗,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语气急促,一脸担忧。


自从我十四岁到市里求学,只有寒暑假才会抽空回去老家小住,阿婆也早已习以为常。此番非年非节突然还家,事先也没有打招呼,怨不得阿婆会乱想。


暮色四合中,我看到阿婆不知何时就变得微驼的背,突然心酸不已。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解释了好半天,阿婆才相信没发生什么大的坏事。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几次抬起头看到阿婆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又是一紧。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若我告诉阿婆我就是想家了,所以就回来了,别说阿婆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我自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从来也不出软暖的话。自六岁开始,“家”对于我来说,就仅仅只是一个可以用来组词的汉字,可以组成作家、画家、科学家等等名词……唯独无法单独作为一个单独的,有实际意义的,可以感知的词使用。


想家在别人看来是个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的,到了我这里,却成了羞耻的事情。因为心底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家,到哪里都是个外人。


次日跟着阿婆去了菜园子,刚出门阿婆就说,“你细个时种的枇杷树每年都结好多果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包含的淡淡的可惜,更多的是掩不住的无奈和心酸。


我知道阿婆这句话后面该加的是省略号,而不是句号。而我若是个乖巧孝顺的孙女,该接的话应是,“阿婆你就放心吧,以后每年枇杷熟了我就回来吃,不怕吃不完。”


可惜我不是。且当时的我总在想着远离家乡,远离那个所谓的家,也不知道第二年自己会在哪里,说了能不能做到,便干脆什么也不说。


我总是这样,对于未来,从不肯给自己期许,也不给别人希望。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的回应从来都是残忍冷漠的。阿婆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对于这样的我,她是无比难过的。


从那以后到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敏感倔强又无比懦弱的我拒绝再翻开那篇《项脊轩志》,也羞于承认自己喜欢那样寻常却充满温情的文字。以至于每次考试文言文默写考到《项脊轩志》,我的那道题都是空白的,甚至连自己把名字记成了《项脊轩记》也久久没有察觉。


再后来,我终于开始接纳生活以及生命带给我的种种不完美,终于开始接纳那个所谓的家,开始能够语气寻常地和别人提起我的家乡,提起幼时种下的枇杷树时心里也会不自觉地升起自豪感,也终于有勇气再翻开《项脊轩志》,细细品味字里行间的烟火气息。


只是,早年就定居他乡的小叔前段时间在电话里告诉我,打算把在村里小学上学的两个小堂妹接到身边去,不放心阿婆自己留在村子里,到时候会把阿婆也一起接过去,而阿婆也答应了跟着去。


我知道小叔一直都有这个打算,只是早些年阿婆一直不愿意离开家乡,这个打算才搁置了好些年。我每每思及此事,都是一边欣慰,一边落寞。


欣慰的是阿婆终于愿意接受他人的照顾了,不再需要独自在村子里度过冷清的漫长时光。落寞的是,没有阿婆的家,更不叫家了,我更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了。而既尚未遇到可以相对一辈子的人,也还没有确定落脚点的我,也要因此彻底没有家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异乡人了。

     

今又读《项脊轩志》,又想起了那棵经年不见的枇杷树。不知明年以后,若没有了阿婆的守护,它以后还会不会照常开花,乖乖结果。如果物是人非是真理,那么,也许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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