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还记得，她临死前那些人额头暴起的青筋。

记得他们眼中沸腾的敌意与闪躲的怯意。

记得被拆得七零八落砍成木柴堆在脚底的“妙手回春”牌匾。

记得那天天空的颜色就像他送的水蓝长裙。

甚至还记得烈火中村民扭曲的笑意，和从自己身上飘出的……肉香？

嗯说不定这也是她后来执着于唐僧肉的原因。

当然，也记得他嘲弄不屑的一瞥，“妖孽”。

她可以清晰辨出他的口形。

2.

后来，在孙悟空与天兵天将对峙的那些年，偶尔闲暇时两人也会坐下来聊聊天下盘棋什么的。

虽然一只猴子与一堆骨头的组合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她偶尔也会拈一枚棋子，幽幽叹一口气，“其实当年我也是名医，救过不少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死猴子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怎么说我也是个女的！”

“放屁老孙我有恐母症一见女的就想打他你要是母的还能活着坐在这哦不你本来就是死的。还有，我笑的是……拈不起棋子就别装那帮老不死的了，丢人。”

她无辜低头瞄了眼，好吧，骨头缝隙还是太大，但是。

“死猴子你再说一遍试试？！”

“晶晶你好晶晶再见。”

……她后来一直想不通，既然孙悟空能溜这么远，为什么还是会栽在如来的手掌心里？

忘了介绍，她姓白，名晶晶。真巧，就是后来成为家喻户晓的故事三打白骨精中唯一的女主人公。一女四男一马，后宫人畜外加跨种族，还是很有看点的对吧。

想当年初为骨妖的晶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

虽然总是有狐妖花妖什么的对她翻白眼，甚至连僵尸都会语重心长劝她影响妖容就别出来晃悠，会让大家以为妖界颜值变低，妖王在小说里出现频率就会比不过魔王。

但这并不妨碍晶晶每天很开心地到处乱晃，只要有吃的一切好说。

是的是的，虽然身为一只骨妖，但她对食物的热情从未减弱。就算吃不了。

可如果你妄想以此讨好作为妖王大军右元帅的白晶晶，一千人的经验告诉你，你的下场回合那些被她踩烂的果子一样。

这就要谈到为什么她会沦落到被火烧死了。

如果你敢问她为什么骨头上黑一块黄一块的话，她会冷艳高贵一哼，温柔地告诉你她被烧了299次。

起因还要追溯到某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晶晶正乐此不疲地寻找新品种果子。

青烟缭绕，檀香微熏。

莲座。玉净瓶。两三条柳枝慵懒地斜倚瓶中，点出几分绿意。

“神仙姐姐？”看晶晶是真傻吧，一点做妖如果做不到孙悟空那样就得绕着神仙走的觉悟都没有。

“我是西天至高无上佛如来佛祖座下弟子观世音菩萨。”

“哦……可以吃吗。”

观音嘴角抽了抽。

“骨妖，你可知错？”

“哈？”

“啊不好意思，拿错了剧本。嗯这个，我佛感念你天性纯真心存善念，虽为妖却从未为祸人间，欲令你去尘世历练一番，度你成佛，如何？”

“当佛有好吃的吗？”

“……当然。”

“好诶~”

“此番历练，你须经烈火焚身之痛方能练就一颗执着坚定的心，可有准备好？”

“没关系没关系，有吃的就好。”

直到多年以后晶晶才明白观音为何会扯出那么一丝雾里莲花般的莫测笑意。

是，的确有好吃的，但观音没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

就这样，晶晶踏上了她的被烧之旅。

观音给她的任务很简单，助一位被贬谪仙历情劫。大概如来又收了玉帝不少红包。

3.

她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就真的喜欢上了他。

第一世，她幻作他的青梅竹马，与他一同长大。她从小就磕磕绊绊地跟在他的后面哥哥哥哥地叫。

七岁，他带她溜到后山上摘野果。山路满是荆棘，他把她挡在身后，却一直不肯转身，直到最后她见到他满身深深浅浅的划痕和血迹哇地哭了出来。她捧着红彤彤的还沾着山泉水果子手足无措。他说晶晶不要怕，你没事哥就没事。

十七岁，他挑开她鲜艳的红帕，凤冠霞帔的她明艳不可方物。她微扬起头，记得他微醺的眼底闪过的惊艳。那一瞬，她突然害怕他如果知道自己这么多年许诺生死与共的人，只是一具骷髅，会如何。我是妖，他是仙。她默默提醒自己，笑意缱绻。似乎有些明白，她不能再回到从前那样的自己了。

二十七岁，她在他的面前，脱下了人皮。

是的，观音的剧本里，就是这么写的。

在他的每一世轮回里，找到他，相爱，最后揭开真相，考验他。大概是最近天上的人都比较重口味，写了这么一场场人妖虐恋。

不过这么说似乎并不准确，她总觉得，明明降的是他的劫，虐的却总是她。

最初几世她还心性单纯地相信什么真爱无敌的幌子，相信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需要时间消化，只不过还没消化完她就被大家消化了。

几百年过去了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单纯了，大家会知道她是妖明明就是他说的吧。

“怪不得我家福生那么老实的人还老是多看她两眼，一定是她勾引的，这个死狐狸精！”

她其实很想认真地反驳她是骨妖，不是狐狸精。

“哟，这么一说……你家那位那天没回家，回来了颜色那么差，不会是被她……”

“这么下贱！”哈。

“哼，我家二狗跟我吵架也一定是她的问题！”

“那两天我家鸡丢了不会也是她偷的吧？”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么多年街坊邻居，想想都害怕。”

她微微闭上了眼，明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接受这些，却依然有些悲凉的感觉。

这么多年行医为善，得到的就是这个吗？

也许，是不是真的是妖，对他们而言，真的无所谓。人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与他们无关的载体来让自己心安理得，把所有影响自己的黑色心情打包扔走再吐一口唾沫，自我催眠“与我无关”。

所以是不是听信谣言，会不会烧错人，一点也不重要。

她突然想到菜市场门口的破败青砖上那一滩紫黑的血，曾有多少人跪在那里，目光呆滞，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谁会在乎他犯了什么罪呢？家里有什么臭鸡蛋烂叶子，扔上去好了。难得有这个机会，就算他真的是被冤枉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不是他们陷害的。

其实被火烧的感觉，真的挺难受的。

可是为什么，妖，就应该被烧死呢？

“因为人都是孤独的，却又怕被人看出孤独，所以他们排除异类。”

诶这货是谁？

嗯，晶晶正在和唐僧亲切地促膝谈心。当然，如果无视绕在和尚身上的绳子以及他晃来晃去荡秋千外加SOS的口形外，气氛还是很和谐的。

“异类？哈，那仙不也是吗？凭什么仙就被人高高供奉着，我们就该被骂被杀？”

“因为仙和人最像嘛！”

“妖也可以变成人的样子啊，这都是你们的借口罢了。”

“唉，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对了这绳子蛮结实的，可以撑到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弟过来吧？”

“徒弟？”

“是啊是啊，我的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你听说过吧？还是赶紧把我放了我跟他说说好话让他放过你，不然女施主你可就惨了……”

“吵。”一只果子塞住了唐僧的嘴。

晶晶细细削着手中的果子，似笑非笑。“无聊时用骨头雕的，怎么样，好吃吗？”

齐天大圣，孙悟空啊。

曾经晶晶也跟他吐槽过观音的腹黑，他的无情。

孙悟空听得恹恹欲睡，只得一边翻跟头提神一边不解，“要换了俺，早就不理那什劳子菩萨了，还找那个男的干什么？哪天好死不死被俺碰上，一棒子结果了他。惹恼了俺老孙的一个都别想好过，管它什么谪仙什么劫数。”

是啊，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他的转世，真的只是为了成佛那点吃的？

是习惯吧。

习惯了找他、陪他，浓情蜜意，也习惯了被他憎恨、厌恶，无情背叛。

都习惯了。

这么算了，299世，竟也有一万多年了，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看他重新娶了别的女子，安安稳稳过着下半辈子。挺好的。

也许是这样的戏码天上已经看腻了吧，所以这一世她如何都找不到他。

也罢，就这样吧。

那一天，她在他的面前，扯下人皮。

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看到自己心爱的美娇娘瞬间成为一具惨白惨白的骷髅。

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惊惶低头，正对上她头骨黑咕隆咚的两个眼洞，像是在嘲讽他这么多年的用心。

她说，“你回来了。”

气流与骨头摩擦，刺耳又嘶哑。

他瘫倒在地。

人见到自己的本尊，却这么害怕。明明剥掉那层皮，他和她也并没什么两样。

晶晶那时还不太明白这个中区别。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平常认人都是直接启动X光辨认骷髅。

“笨呢，如果没有人皮，你还吃得了我的肉吗？”

“额……好像不能。”

“对嘛，所以这层皮，就是为了私欲而存在的啊。”

“私欲？”她吃唐僧肉，到底有什么私欲？长生不老？她都活了一万多年了，也该死了。

“不会你也相信什么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的话吧？诶呀女施主你被骗啦那是我的那帮废柴徒弟为了多打几个妖怪刷功德分故意传出的消息啦不信回头你搜搜行李箱还剩一大沓广告呢……”

“死秃驴，你说谁废柴？”

碎石迸溅，刺眼的光挤了进来。

“这下亮堂多了，不然总觉得像呆在炼丹炉里。”

一阵金光。

“哟打坏了你的洞。”孙悟空跳到石凳上，“还有吃的？秃驴你待遇不错嘛！”他随手抛了个果子丢到嘴里，“呸呸呸，难吃死了！我说你有没有啥好吃点的果子招待俺老孙？”他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晃来晃去的唐僧。“秋千好玩吗？”

晶晶早在孙悟空进来时，两个黝黑的眼洞就直直地对着他。

孙悟空寒毛顿起，“俺老孙是出家人，不能娶你。再说你也不是猴子，我很挑剔的，要找找他好了我走了哈。”一边说一边讪笑着后退。

“啊啊啊爷你不能这么不讲义气！”唐僧在空中愤怒地扑腾着。

孙悟空却看都没看一眼，继续往后退，突然被什么撞着了。

“诶哟，死猴子你走路不长眼啊！”

“靠死猪你又变胖了，说，又偷吃什么了？”

“猴屁股！”

“找死是不是？”

“吃爷爷我一耙！”

“呔！看棒！”

……

“诶沙僧怎么还没来？”

“快到了快到了。”

“我说，你们可以放我下来吗？”

“不能！”这种时候倒是出奇的一致……

“孙悟空，你是来……杀我的吗？”

“废话。”

洞外不知深林里的哪一处风掠过此地，惊起细碎的沙沙声。

4.

其实若说这几百年来当真没见到他，倒也并不准确。

她见过他。

当天界的战车轰隆隆地向花果山压来时，她站在山顶，远远地望。一眼，就看见了他。

一身戎装，金戈铁马，正是她想象中他本该有的样子。星目剑眉，威风凛凛，身后飘扬的红披风像极了紫霞仙子织出的火烧云。

他挥起了刀，干净利落，一声令下。

杀。

然后世界就清静了。

她看到无数的小妖挣扎着想要站起；看到他们不断翻腾抽搐的脸；看到她曾逗留过的所有地方都成了焦炭；看到数不清的黑气升腾化作了无法转生的怨灵；也看到他嘴角噙着的冷笑。

所有战车的嘶吼、妖怪的惨叫、垂死的呻吟，她都听不见了。

唯独那两个字。

“妖孽。”

很好，这是第300遍了。

我不欠你了。

她任凭火焰巨石将自己烧焦、粉碎。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再组装起来，就不是我了。

那天他晕倒后，她留下一封信。只是有点舍不得就这么走掉。观音说，不这么做他就不能完成该历的劫数，被玉帝发现便永世不得超生。观音总是爱这么威胁她。

剧本里说好了的，约他，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最后等来的，不是他，而是高举火焰的愤怒人群，和几个装神弄鬼的道士。

她扭过头，不去看那个躲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的他。

其实观音你如果找个男妖怪可以更虐心的。

不过，当初观音会看上我就是因为我傻吧。一般妖怪，谁会像我一样？

她自嘲般扯出笑。

299次。次次如此。

谁说妖怪不会死。

晶晶真的已经是个老妖怪了。抓唐僧，无非是想见见他，在死前聊以慰藉。

她又成了一堆骨头，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样。意识逐渐模糊。

隐隐传来孙悟空不屑的嘲弄，嚷嚷着又积了一点功德分。

果真是没认出来呢，死猴子。

有轻微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

是他吧？

是他。

终于回归到一片混沌。

“沙僧你怎么现在才来？戏都收场了！”

“靠你们居然不等我，太没义气了！”

“哈？义气？义气是什么？”

“这堆骨头怎么这么熟悉？”

“哈，你那脖子上的佛珠都是人头骨，跟哪堆骨头都熟。”

大概晶晶也不会知道她每次只敢远远望一眼看到的相濡以沫，只是一个男子、一个木雕。仅此而已。

观音托梦说，不这么做，她会得不到历练，万劫不复。

珞珈山。

“呀最近几百年光忙那孙猴子了，忘了还有这出戏，没安排他们相遇。”

只借用了西游记的人设，和西游本身其实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