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妈

原创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此地”公众号,ID:红柳,文责自负

1

父亲消失后,我常常一口气跑到村口,三下五除二地爬上那棵歪脖子树,眺望那条土黄色的路。但常常是一个鬼影都没有。

父亲是三月份决定出一趟远门的。他说可能半年后回来,也可能一年后回来。父亲宣布这个决定时,小妈嫁过来已有大半年,家里的气氛也比较融洽了。他一说就引得我和小妈一阵大笑。父亲生气了,“你们不相信我?看着吧,等我回来,我要把我们家的房子翻建楼房。”我们笑得更厉害了,不是我们看不起父亲,而是父亲实在拿不出像样的手艺。他既不会村里大部分男人都会的瓦工活,又不会村办厂上班的那些人都会的钣金工活。他只是个农民,只会种几亩地,去城里凭什么挣钱?

父亲离家半年,跟我们通电话的次数很少,他说,电话费太贵,就写信吧。第一个月来了一封信,信中嘱咐我要听小妈的话,不要惹她生气;又拜托小妈好好管教我,不要让我学坏;还向小妈表达了歉意,说把我扔给小妈让她受累了。第二个月父亲没有来信,我们打电话过去,提示电话关机。想着父亲说可能半年也有可能一年,我们只得耐心地等。第三个月还是没有来信,现在半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父亲的来信。

父亲既没有来信又没有电话,我很着急,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告诉他。我要告诉他,我们家新抓的小鸡长大了都下蛋了,我们家菜地里的韭菜、苋菜、豆角吃都吃不完,小妈还种了西红柿和香瓜,我再也不用偷吃宝兴家的被他家的大黄狗追了;我还要告诉他,我已经在村里上小学一年级了。

今天放学回来的路上遇到村里的老光棍牛二,他笑着对我说,大鹏,你爸不要你和你小妈了,他在外面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他的笑不怀好意,跟狼外婆一样。我没理他,从他身旁绕过去跑开。

没看到父亲的身影,我很失望。眼神迷离地掠过一家家白墙粉瓦的楼房,直到落在四间青砖灰瓦的平房上。熟悉的烟囱在夕阳里冒烟,那是我的小妈,她在烧火做晚饭,等我回家吃饭呢。

我从树上滑下来,又一口气跑回家,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大声喊:“小妈,我回来了。”

小妈哎了一声,从灶堂里走出来,脸上红扑扑的,那是被烟火熏的。她解下身上的围裙和袖套放在沙发扶手上,对我说:“饭我做好了,你快吃了。吃饱了就写作业。天黑后,把门关好,不要等我,早点睡觉。”

“小妈——”看着她急匆匆离开家门的背影,我拉长了声调喊了一声。

“怎么啦,大鹏?”小妈定住了脚,回头疑惑地看向我,别在她耳后的刘海被风吹到脸颊上,衬得脸色白里透红——小妈黄皮肤变白了,变美了。

“没,没什么。”

见我没事,小妈笑了笑走出家门。她是要继续去后庄王长友家的长毛绒玩具厂上班。每天傍晚,她要抽个把小时回来帮我做晚饭,然后再干过去上班,晚上九点多才会下班回来。

牛二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想问小妈,父亲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下去,这样的话怎能问小妈呢?我跟小妈是越来越亲了,但她毕竟不是我亲妈。再说,小妈听到这话心里也会跟我一样难过的。


2

小妈是去年秋收后嫁给我父亲的。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奶奶在我三岁时病死,家里就剩下父亲和我。去年,我家一个远房亲戚领来了小妈和她的父亲。小妈叫香兰,她父亲说,只要五万块钱就可以把香兰嫁给我父亲。父亲犹豫了半天,然后去银行取回了所有的存款交给了香兰的父亲。她父亲把钱放进黑色垃圾袋再塞进掉皮的黑色皮包里,头也不回地离去,把香兰留在了我家,香兰成了我的小妈。

父亲让我叫她小妈时,我没有叫,我叫不出口。她看上去那么小,还没有宝兴的姐姐大,虽然宝兴姐姐十七岁,她十八岁。我没有叫,父亲给了我一巴掌。事后,小妈用手揉着我的腮帮,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不用叫我小,小妈。”她的手柔软,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的眼睛盈满泪,透过泪光,我好像看到香兰黄黄的小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神情。

随着小妈的到来,我们家的气氛悄悄发生着变化。以前父亲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给我一巴掌,总是笑眯眯的小妈让父亲变得不再粗暴,他甚至偶尔把我和小妈一起抱进怀里。家里也变得干净了,没有堆积成山的衣服,该洗的洗,该叠的叠,整整齐齐。去地里干活也不总是父亲一个人了,父亲挑着粪桶,小妈扛着小料子(浇水的工具)跟在后面……

为了不让村里人笑话她的口音,小妈尽力学说我们本地话,不到一个月,她不仅能听懂本地话,而且能说本地话,尽管还带着点乡音。

父亲离家之后的一天,我跟宝兴在他家门口玩奥特曼王者之剑。那把宝剑是正月十五上街时我缠着父亲给我买的。当时父亲不愿意,小妈掏钱打算给我买。父亲拦住了她,从自己口袋里取出十五元给我买下了这把威风凛凛的奥特曼之剑。

我们挥舞着宝剑刺向对方,口中喊着“大声喊出我的名字吧,泽塔奥特曼”。宝兴家的大黄狗高兴地围着我们摇头摆尾。一不留神,我的剑端刺着了宝兴的脸,他捂着眼睛哇地大声哭起来。宝兴太奶奶从门口走过来,拉下宝兴的手,凑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他搂进怀中说:“乖乖,不碍事,不碍事。”然后,她扭头看向我,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里射出一道令人害怕的光。她说:“小绝八代的,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差点戳到我乖宝的眼睛。如果戳瞎宝兴的眼睛,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大黄狗也冲我龇牙咧嘴吼起来。

“奶奶,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啥叫绝八代?啥叫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身后突然传来了小妈的声音,她从后面直接把我拉进怀里,“别以为我家大鹏没妈命就贱,告诉你,我就是大鹏的妈!我家大鹏的命跟任何孩子一样,都是珍贵的!”

我贴着小妈的后背感到她身子的微微颤抖,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尖利着,变了形。我转过身,抬头看小妈的脸,她分明还稚气着的脸表情像奥特曼那样不可侵犯。也许是听到了争吵的声音,宝兴奶奶从家里冲了出来,嘴里说着“什么事什么事”走到我和小妈跟前,拉住小妈的手,说:“孩子,看在大妈的份上,不要跟奶奶计较。她年纪大,已不在黄历,说话没有分寸。”

我觉得奇怪,宝兴奶奶也不是好人,平时很少用正眼瞧过我,怎么今天跟小妈说话这么客气?不仅如此,后来,在父亲离开家两个多月时,宝兴奶奶还把小妈介绍进了王长友家的厂里。

小妈牵着我的手回家。我边走边偷偷地看小妈,我的嘴巴几番张开又合上。终于,我出了声,叫道:“小妈。”她侧过头来看我,有点惊奇,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走了几步,我又叫一声,“小妈。”她笑了,轻声道:“嗯,我听见了。”

小妈说:“我懂得被人欺负的滋味。我的父母重男轻女,从小就不喜欢我,只喜欢哥哥。为了哥哥娶老婆,他们把我卖到了这里。”

原来小妈跟我一样惨,不,比我还惨,我父亲毕竟没有把我给卖掉。我难受极了,眼睛不争气地流出了泪。小妈说:“哭什么,我感觉来到这里很幸福,你爸和你对我都很好,在这个家里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3

谁在轻轻触碰我的额头?是父亲吗?不可能,父亲怎么可能这样温柔、软绵、细滑?奶奶?是的,只有奶奶会这样对我。不对,奶奶已经不在了。那是谁?是小妈吗?

“大鹏,你发烧了。”

是小妈。

满屋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睁开又合上。过了会儿,我重又睁开眼,灯光下的小妈正着急地看着我,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现在几点啦?”我的声音嘶哑,喉咙有点痛。我想坐起来,可一阵头晕。

“快十点了,我刚下班。”小妈按着我的身体,“你别动,我去倒点热水给你喝。”

做完作业时我感到头晕,勉强吃了点粥,然后,忍着头晕把锅里的粥盛起,洗干净锅碗,再把盛起的粥放进锅中,这样小妈加班回来不用洗锅,粥还不会冷。这是我跟小妈学的。小妈很辛苦,每天要上班,还得洗衣、做饭、侍弄菜地,我要尽量减轻她的负担。

八点半我上床准备睡觉,熄灯后却睡不着。床似乎在跟我作对。我仰着睡,它让我后背难受;我趴着睡,它让我肋骨难受;我侧着睡,它让我两腿难受。我翻来覆去好久,后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小妈从堂屋里拿来了水瓶和杯子。她往一只杯子里倒了半杯热气腾腾的开水,然后再把这半杯水拉长了倒进另一只杯子,这样交替了几下,她走到床边扶起我道:“水已经不烫了,喝吧,多喝点出了汗就好了。”

喝完水我又躺下。我结结巴巴地问小妈今晚能不能陪我睡,我不想一个人。小妈说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如果夜里我继续发烧,明天早上带我去村卫生室。小妈拿来枕头,睡在我边上。五岁时,父亲干农活干到半夜,我醒来不见父亲,大哭。父亲回来后揍了我,以后就让我一个人睡了。小妈睡在我身边,我不时偷偷瞧她,心想,如果她是我亲妈该多好。我对亲妈没有印象。别的孩子都有亲妈,看他们被亲妈搂在怀里亲,我很羡慕,也很伤心。夜里,我被小妈又拖起来喝了两次水,还感觉到小妈将浸湿的毛巾放在我的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早上醒来时我不再发烧,只是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小妈说我下半夜出了很多汗。

吃完早饭,我跟小妈一起出了家门。前庄和后庄中间隔了一条大路,我们在大路上分别,我去学校上学,小妈去后庄上班。小妈关照我不要中途脱衣服,热了的话把衣服敞开就好,要多喝水。

“啧啧啧……”我们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牛二,“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小子的妈啦?你男人都不要你了,还六角铮铮(方言,意故作姿态)地当人家妈呢!”

“二叔,我叫你一声叔呢,你觉得跟我说这样的话合适吗?”小妈不怒自威。

“什么叔不叔的!”牛二一挥手,继而嬉皮笑脸道,“你男人为啥不要你?大概是你生不了孩子吧。不过,我不介意你能不能生孩子……”

“你,不要脸——”小妈不等他说完,骂道。

老光棍牛二平时总爱跟庄上的女人瞎说八道,他现在竟然跟我的小妈也这样瞎说,我气炸了,扔下书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他撞去。牛二力气大,见我撞来,一伸手,轻而易举地抓住我的胳膊,试图把我甩出去。我双手死死缠着他的胳膊,低头狠狠地咬在他裸露的手腕上。他大叫一声,甩手给了我一个巴掌。小妈见状,从路边柳树上扯断一根手指粗的枝条,冲牛二发疯似地抽去,噼里啪啦抽得他像一只癞皮狗满地转。

见不是我俩的对手,牛二慌忙后退。后退时他还不忘虚张声势:好男不跟女斗,哼,恶婆娘!


4

今天一整天我都提心吊胆,不知道小妈听了牛二的话心里会怎么想。上课总走神,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了好几次。放晚学时老师刚刚宣布下课,我拎着书包就往外冲。不管校门口挤满接孩子的家长,我横冲直撞地冲出人群,往家的方向跑去。

到了庄子口,我迫不及待地寻找我家烟囱上的烟,奇怪,那烟囱上光溜溜的,并没有似往日那样升起白色的炊烟。小妈没有回家,不知道被什么事耽搁了。我走进灶房掀开锅盖,果然,一如既往,米和水已放好,只要去灶堂里烧开就行。今天我来试一试,以后用不着小妈中途回来给我煮饭。

烧火好像也没那么难,只是锅开的时候有点手忙脚乱。锅盖被热气顶了起来,汤水从锅里漫了出来,我慌里慌张地往锅里倒了半勺凉水,滚滚沸腾的汤水就平静了下去。盖好锅盖,把锅台擦干净,我走出灶房,来到堂屋,打开书包,取出作业本,我开始做作业。

小妈在我上床前都没有回来,我决定今晚先不睡觉,我要等小妈下班回来再睡。我拿出一本漫画,坐在床头看。看着看着,眼皮开始上下打架,我快睡着了。想到小妈,我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得我睡意顿时就没了。后来,我想出了很多方法跟睡意搏斗,揪头发、扒眼皮、蹦跳,到底还是没有斗得过睡意,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一激灵睁开眼,已十点。我跳下床,走出房间,打开灯。堂屋没人,灶房没人,小妈房间还是没人。小妈怎么还没有回来?

“你爸不要你和你小妈了!”牛二的话冷不丁地又在我耳边想起。我后背冒出一身冷汗,小妈该不会扔下我走了吧?我慌忙穿好外套,从柜子里拿出电筒,我要去后庄王长友厂里找小妈。

屋外黑黢黢的,宝兴家的大黄狗听到我关门的声音又在叫了。我想到后庄也有狗,便弯腰从家门口捡了根棍子,握在手上。几分钟后,我到了后庄,王长友家的几间厂房没有一丝光亮。几条狗在不远处叫了起来,我狠狠地把电筒光扫过去,想象着这是奥特曼之剑,射死它们。可它们被光刺得只后退了几步,又对着我狂吠。我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心道,你们来吧,只要你们敢来咬我,我非抽死你们不可。

王长友的家在厂子旁边,他家也是黑乎乎的。我走到他家门口,用力拍门。他家的门是金属的,拍得我的手很疼。半天,屋里的灯才亮。

“谁啊?”是王长友的声音。

“是我。”听到他的声音,我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

门哗啦一下打开了,王长友瞪大眼睛看着我,“啊呀,大鹏,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你小妈怎么了吗?”

“我小妈还没有回家。”

“啊?今天我们六点半就下班了!”

“你,你晓得,晓得我小妈去哪了吗?”我喉咙哽住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带上了哭腔。

“啊,我也不晓得……”王长友无奈地看着我。

“孩子,别哭别哭,你小妈去老吴庄了。”王长友的老婆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老吴庄的吴富贵跟你爸一块出去的,他可能知道你爸在哪里。不过——”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望着王长友,“你说这香兰四点多钟就跟我请了假,按理说早该回来了啊……”

王长友把我送回家,嘱咐我不要等小妈,先睡。他说,说不定你一睡醒小妈就回来了。我关好门重新上床,我不敢关灯,也不敢睡着。我很害怕,害怕极了,要是小妈真不要我了怎么办?我哭了,用拳头塞住嘴巴,小声抽泣,这夜深人静的,我不敢哭出声。


5

汪,汪,汪——

是小妈回来了吗?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一直讨厌大黄狗,讨厌听到它的叫声,可此时它的叫声,竟让我听出了一丝悦耳。

一会儿,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开门声。我冲出了房间,门口那个正在关门的身影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小妈,你去哪儿了?”我不禁大放悲声,如同被夜色困住的野兽挣脱了牢笼。

小妈则用尽力气,把我揽入怀里,几颗滚烫的泪滴到我头上。我更加放肆地大哭。

久久才停止。

靠着椅背,小妈幽幽地开了口,“大鹏,对不起,小妈要给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我不解地望着小妈,她的眼睛微闭着。

小妈艰难地说:“我打算……打算离开这里的。”

我的心一沉,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我从小就不受人待见,家人不喜欢我,外人也欺负我……”泪水再次从小妈的眼角悄悄滑落,“你爸如果真的,真的……”小妈说不下去了,无声地抽泣起来。

“不会的,我爸不会不要你的。”我的眼睛也潮湿了,“我爸肯定是碰上什么事了。”我知道的我话软绵无力。

“今晚,我已经到了镇上的车站,本来想着等到天亮离开的……”小妈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好像,好像突然就听到你的哭喊声……”

我控制不住了,哇地一声扑进小妈怀里,紧紧抱着她,原来小妈听到了,她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

“小妈,我不能没有你。我会很乖的,你留下来吧……”

“我不走了,就算爸爸再也不回来。”

我和小妈相拥而泣。

第二天上学,我依旧担心小妈。一放学我就跑到村口的歪脖树那里,我害怕爬树了,我怕看不到青砖灰瓦的平房上冒出淡青色的烟。可我还是爬了上去,故意先看着父亲离开的那条黄土路。没有,没有父亲的影子。然后,再慢慢地挪动眼睛,视线接触平房的那一刹那,淡青色的烟清晰可见。我的眼泪立即就涌出来。

我飞快地跑回家,大喊一声:“小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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