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

长古镇的人发疯是从镇子边上的大山里出现一只独角兽后开始的。独角兽的出现没什么准信,一开始时,只是进山的猎人许四喜传出来的。四喜说得信誓旦旦,说他自己是个老猎人,眼珠子灵活得紧,是绝不会看错的。

许四喜说当时他正在追着一只灰白的长耳野兔,野兔带着他在灌木丛间转悠。他是个经验纯熟的老猎人,既然看到野兔,自然不会空手而还。事实上,要说许四喜是长古镇最好的猎人,估计也没什么人反对。

像这种野兔子,许四喜只要碰到,基本上就稳当了。任凭所谓狡兔三窟,但许四喜有双看穿所有猎物把戏的眼睛。

许四喜的箭术也是一等一好,好猎人要有一手好箭术,否则,两条腿想要追上四条腿,那是很难的,但一条腿的箭却是专门对付四条腿的。

许四喜还有个好帮手,便是他那条短尾巴的猎犬萝卜,许四喜自己赶不上那长耳朵野兔,但萝卜知晓许四喜心意,缀在野兔身后,将其往许四喜这边撵。

许四喜反手拿出套在背上的桑木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这样的动作,他做了无数次,箭矢总能命中猎物要害。

闪烁着冷光的箭头对准那只慌乱奔跑的兔子,然而,就在许四喜要松开弓弦时,灌木丛后面,突然掠过一道白影,许四喜精神一恍惚,箭矢离弦而去,射在那只兔子脚边,野兔一个机灵,速度猛然快了三分,从前头灌木丛的小洞钻了过去,萝卜跟到近前,它那么大的身体钻不进去,用前肢扒拉几下灌木丛下的小洞,自然一无所获,不甘吼了两声。

许四喜当下也顾不上那只幸运的兔子了。许四喜一再强调,那是一只幸运的兔子,要不是那头雪白的独角兽出现的话,它现在已经在他的肚子里了,身上的皮毛也能卖个好价钱。

许四喜对着萝卜吼了一声。“萝卜,跟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紧急,他飞快向方才白影出现的地方奔去,轻巧而迅捷。合格的猎人都会轻巧而快速地接近猎物。当时他还不知道那猎物是独角兽,但作为猎人的直觉,他知道发现了好东西。

身为最好猎人的许四喜,还具备一项好本领,便是只要扫上一眼,就能认出山里的猎物。方才那道白影,许四喜只匆匆扫了一眼,但他绝对自信,那是他在山里从没有见过的猎物。

他靠近灌木丛停了下来,萝卜乖巧地趴伏在他的身边,许四喜探出半边脸往前看去。他看到了那头雪白的独角兽。

许四喜一再强调,那真的是头独角兽,她的头上有一根角,晶莹剔透,像玉石一般,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又落在那根角上,显现出一种雨后彩虹的颜色。她有点像良种的纯马,这么说可能有些侮辱了她,浑身皮毛像入冬的第一场雪。

许四喜眯着眼,长长的驴脸上有种陶醉的神情。他竭力用尽可能美好的词去描述他见到的那头独角兽。作为一个粗人,许四喜可能一辈子都没用过这种方式说话,他很快又显露出本质来。

妈的,皮毛比翠红庵的姑娘的皮肤还要白,摸上去估计也像。

她浑身的线条流畅而优美,就像郑老仙的那些雕塑。郑老仙你们都知道吧,东海郡最牛的巧匠,他的雕塑,千金难买,都是达官贵人才用得起的玩意儿。那头独角兽就像是郑老仙雕刻出来的完美玩意儿。

当时她正在树林里缓慢优雅地走着,鬃毛轻轻舞动,地上的那些藤蔓灌木在她经过时,自动往一边避开。妈的,你们也进过山打过猎,知道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藤蔓灌木了,就算是我,每次也被折腾个不轻。但人家是灵兽,森林里的百草百兽都要避让。

我就算再不识字,也知道,这独角兽是一头瑞兽,要是能捉到,就是我许四喜飞黄腾达的时候。

只是可惜,神兽就是神兽,有灵性就是有灵性。我示意萝卜悄悄靠过去,只剩五六丈距离时,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那独角兽发现了我跟萝卜,受了惊吓,飞快逃走。我挥手让萝卜追了上去。你们也知道,我的萝卜是长古镇最好的猎狗,便是碰上狮子老虎也敢搏,萝卜的速度也快,我许四喜有两根箭,背上背的和身边跟的。但萝卜只追了片刻,便失去了独角兽的踪迹。她跑起来像风,白色的风,比萝卜要快,比我的箭也要快,所有的箭都落了空,她很快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许四喜叹了口气。

我不甘心,带着萝卜顺着那个方向又走了半天时间,再也没发现任何踪迹了。

许四喜第一次在长古镇的福寿酒馆对着一大帮人说出这话时,当时他输了与蔷薇镇李长林的赌约,按照赌约约定,他在长古镇的福寿酒馆请李长林及其他相识的猎人们吃酒,当面像李长林道一声佩服。

许四喜倒也爽快,酒喝了一大碗,双拳一拱,对李长林一抱拳,高声道。“佩服。”

李长林颇有些志得意满,也喝了一碗酒。“承让。”

后来一干人喝了不少酒,许四喜也喝了七八分醉,他突然站起来,举着酒碗,对酒馆中的众人道:“不是我许四喜输不起,只是这其中还有些缘由,我不吐不快。”

于是,许四喜借着八九分的酒气,说了上边的话。

自然有人不信,刘成,算是李长林那一帮的,李长林不好说话,但刘成可没那么多的顾虑,他斜眼看着许四喜:“四喜,没喝多吧,知道你输了赌约不开心,可也没必要编个这样的谎话来骗我们大家伙吧。我可一直敬重你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的,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许四喜借着酒意,看着刘成,突然倒了一大碗酒,端着酒碗走到刘成桌边,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刘成。

刘成心底有些发毛,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出这个风头,不过事到临头,他硬着头皮道:“怎么,许四喜,我又没说错什么,你还想动手?”

许四喜盯着刘成看了片刻,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将碗往地上一摔。“我许四喜方才说的,若有半句假话,有如此碗,粉身碎骨。”他发了个毒誓,而后扫了酒馆里的众人一眼。“各位吃好喝好,账我结了,我有事先走一步。”

众人看着许四喜摇晃着离开,皆面面相觑。

倒是刘成,冷哼一声,胆气又回到了身上,不屑道:“发个毒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摸了下鼻子,也喝了一碗酒。

福寿酒馆的事情传了出去,一开始的时候,没几个人信。但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从那之后,许四喜每天都进山,他像着了魔一般,寻找那头雪白的独角兽。

长古镇的人渐渐也觉得困惑起来,难不成山里头真有许四喜看到的独角兽?也有人觉得,这不过是许四喜得了失心疯。然而渐渐地,也有些猎人开始进山去寻找那传说中的独角兽了。自从许四喜看到独角兽后,长古镇似乎弥散着一种浑浊不清的紧张气氛。独角兽啊,要是自己能捉到的话……

但让整个长古镇的人都陷入疯狂的,是东海郡过来的一道官方文书。

许四喜说,我发誓,我肯定看到了独角兽,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那头独角兽,我那天肯定不会空手而归的。你要知道,我很少空手而归的。何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跟蔷薇镇的李长林有个赌约,他是个不错的猎人,但是不如我,他不服气,说如果我能一连一个月进山都带回猎物,他便承认我厉害。我已经连续二十九天带回猎物了,只要那天不是空手而归,我就赢了那个赌约了。虽说这只是一时意气之争,但人活着,不就争口气嘛,你说我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上,要不是出现了紧要状况,怎么会失手?诶,想起来,我那天也真是运气不佳,先是跑了一只兔子,而后出现的珍贵的独角兽也没能捉到,最后还输了赌约,真是倒霉到家了。要是我当时捉住就好了,你们就不会怀疑我了。

许四喜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

这是许四喜对着东海郡过来调查情况的官员说的,他说得那么真诚,那么细致,清楚记得当时每一个细节。

长古镇出现独角兽的消息传到了郡城里,郡守大人亲自派人来调查这件事。

调查的官员姓徐,徐梦古,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听了许四喜十分生动的描述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挠动了他心底的弦。回到郡里后,徐梦古写了一篇《长古瑞兽文》,用比许四喜更华美的词描绘了出现在昌古镇的这头独角兽,当然免不了歌功颂德一番,说这是天降祥瑞,天佑朝廷。

徐梦古写好文章后,除了呈递给郡守大人,还特意给许四喜寄了一份。后来,当许四喜再次描述那个缥缈的场景时,便多了一些生僻的、听起来让长古镇的人似懂非懂的词。

徐梦古的文章让郡守大人也动了心思,瑞兽啊,若是捉到献给朝廷、献给圣上,那……一纸官文送到长古镇,凡捉到独角兽献给朝廷的人,郡守大人将亲自代为请功,赏金万两。

这一来,长古镇的人就发疯了。

许四喜到底有没有看到独角兽,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因为长古镇的每个人心里头都长出了一头独角兽。当然,郡守大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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