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草原上遇见哈斯提尔的,彼时的我刚刚辞去被父母称为铁饭碗的央企工作。父亲固执的认为我毁掉了自己的前途,在家里的房梁上,挂着一根绳子,闹着自杀。大姐劝诫不住,于是只能赶我出门,眼不见,心不烦。
哈斯提尔是个哈萨克族人,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那拉提草原上纵马狂奔。哈萨克马强大的耐力,哈斯提尔风驰电掣。
我开着一辆破旧的大众桑塔纳,那是我在旧车回收市场两千块钱淘来的,不得不说,大众的这款老式桑塔纳的确很耐用,已经十几万公里的表数,除了开起来有点砰砰响,暂时还未发现有什么大的毛病。
我无意开进草原,只是关键时候刹车有些失灵,再加上车子没油,于是就这样被它将我搁置在这草原中间。
哈斯提尔牵着马走到我身边,“咦,阿达西,这里是不允许车进来的,你不知道吗?”
我抽出自己的烟,给他点上一根,“我真的不知道,我车子没油了,导航说这里有加油站的,所以我被甩到这里了。”
哈斯提尔抽着烟,绕着我的破旧桑塔纳转了一圈,说道:“阿达西,你这车子有些年头了嗷。”
“没钱嘛,已经不知道过了几手了!”
马匹在一旁吃草,哈斯提尔走上前去,扬着马鞭,将自己的马绑在一旁,一边绑一边说道:“我叫哈斯提尔,它叫阿骏。”
“他是我所有马里面,最厉害的。”哈斯提尔指着阿骏说道。
我站在车旁,哈斯提尔凑过来,黝黑的面庞,身上却没有听说过的难闻的那种气味。他说:“走吧,阿达西,我带你去加油嘛!”
他说的真诚,可是却好像忘了,我的破车已经一步也动不了了。
哈斯提尔拍着我的肩膀,“走嘛,朋友,走嘛。”
我有些尴尬的指着车,“开不了,一点油也没有。”
六月的那拉提,特有的沙尘暴刮的人脸生疼,黄沙盖不过草原,哈斯提尔拍着额头,抢过我的车钥匙,在车上翻翻找找。
终于,他找到几个我喝完的矿泉水瓶,关上后备箱,冲我咧着嘴笑。
我被他的热情吓得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他搂着我的肩膀。
哈斯提尔扬着手里的瓶子,问我,“朋友,会骑马吗?”
我摇摇头。哈斯提尔解着绑马的缰绳,“没关系,朋友,我的阿骏很乖的。”
我并未骑过马,准确来说,从小到大我只见过与它相像的骡子。西北算作内陆的地方,除了内蒙古与新疆,好像早已不允许养马,就算允许,也是不允许上路的。
阿骏身上并没有马鞍,哈斯提尔跃上马背,伸出一只手。
坐在马背上,哈斯提尔牵着缰绳,说道:“你别看阿骏才5岁,可是他已经不输给那些跑了许多年比赛的马了。”
没有马鞍的马背垫的我屁股生疼,哈斯提尔手里提着一个大的编织袋,里面装的是要为我加油的矿泉水瓶。
我问哈斯提尔,为什么不让阿骏也去参加比赛。
哈斯提尔说他不喜欢,他只喜欢在草原上狂奔的感觉,他觉得比赛毫无意义,无非就是大家争个高下,有些人,自己的马跑输了,还会拿鞭子抽打。
我有些诧异得问他,“赌马?”
哈斯提尔摇摇头,“也不算吧,毕竟人都有好胜心,反正这个地方,这么多马,少一个两个,没人会在意的”
加油站就在那拉提附近七十公里的路上,位于那拉提的北山坡。
因为我第一次骑马,所以哈斯提尔走的很慢,快要黄昏的时候我们才到新源镇。
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并不同意我们给瓶子里装油,于是我们两个去附近的修车铺借了油桶,很小的油桶。
并不老旧的修车铺,或许不能叫修车铺,应该叫修车店,老板是哈斯提尔的叔叔。外面有车在等着做四轮定位,夏天到了,由于新疆的天气,车子都需要换夏季轮胎,要不然就会爆胎。
“新疆开修车店,很赚钱吗?”我问哈斯提尔。
哈斯提尔点点头,说:“还行吧,反正我叔叔挺赚钱的,这个店铺只是他其中一个嘞。”
门口的车越来越多,我给油桶里装满油,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是可以加满我的油箱了。
哈斯提尔催促我快点走,他的叔叔已经站在了店门口,挺着啤酒肚,胡子拉碴,身上却干干净净。
“嘿,哈斯提,你快过来帮忙了,忙不过来了,你看不到嘛?”浓重的新疆普通话的口音,但是我还是能听懂。
哈斯提尔有些无奈的看着我,他叮嘱我去看住他的阿骏,“一会天黑了应该就能走了,你等一等吧,朋友。”
我点点头。哈斯提尔进店里帮忙换轮胎,而我,百无聊赖的坐在店门口的树下,看着过来过往的车辆。
新疆的天黑的很晚,十一点钟,天才全部黑下来,修车店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哈斯提尔的叔叔早已经消失不见,哈斯提尔熟练的关上店门,拉着我,说:“走吧,朋友,再不回去,你的车明天就要被拖走了。”
我大惊失色,连忙提着油桶往阿骏旁边走。哈斯提尔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着急嘛,朋友,骗你的,那拉提草原,晚上没人过去的,天已经黑了,我们回不去了,明天回吧。”
我松下一口气,虽然是两千块钱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手的破旧二手车,可却是我如今唯一的寄托,只有坐在车里,听见发动机制动的声音,我才能明确的确定,自己还活着。
大姐打电话说父亲已经稳住了,但是让我没有找到工作,就先不要回去了。
挂了电话,我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的辞职是对还是错,我有些不理解父亲的偏执。
我身上的钱只够一个简陋的宾馆,哈斯提尔倒是不介意,我却有些慌张。我并不喜欢和另一个人在一个房间里睡觉,那样会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可我又无法拒绝他,毕竟没有他,或许这两桶汽油,我也弄不到,我无法想象我走七十公里过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
哈斯提尔看出我不安,于是说道,“要不我在地上,凑活一下,反正明天早上很早我们就要走了。”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那怎么好意思呢!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在路上走着,也有可能还在草原天为被地为床,我在地上吧。”
哈斯提尔欣然同意。
哈斯提尔并不睡觉,只是坐在床上玩着手机,我问他:“你不睡觉?”
他说:“还很早呢。”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十二点。
哈斯提尔摸出一根烟,说道:“我们新疆这里,这个时候还很早呢,我们睡觉都是一两点,我们上班的时间也很晚!”
哈斯提尔像是一个善谈的人,喋喋不休。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哈斯提尔问我。
我说:“我从央企辞职了。”
哈斯提尔大吃一惊,“为什么?你怎么会从央企里面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想进都进不去。”
他好像也无法理解我的行为,好像很多人都无法理解,我已经不再做任何解释。
我说:“哈斯提尔,你读过围城吗?”
哈斯提尔摇头,说道:“我并没有读过很多书。”
他的话让我对自己的行为再无从解释,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明自己的行为,于是我建议他去读一读。
哈斯提尔向我承诺,他会读的,他说他认识字。
第二天的早上,哈斯提尔邀请我坐上阿骏的背,他问我:“习惯了没有。”
我说,“还好。”
哈斯提尔开始策马扬鞭,我感觉我的屁股要被颠坏,但是出于男人的尊严,我一声不吭。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心想,我的屁股终于可以休息一下。
给邮箱里灌满油,我发动车子,准备开离那拉提。哈斯提尔绑好阿骏,坐在副驾驶上,问我,“能不能带我兜一圈?”
我说,“当然可以。”于是我们开始在草原上狂奔。
哈斯提尔唱着民族歌曲,但是说真的,他的声音真的不太好听。但也无可奈何,因为我的车载音响,早已经坏掉,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哈斯提尔在车上摆弄,打开车窗向边上的牧民打招呼。他们好像并不在意我的破车在他们的草原上狂奔,我有些局促不安的发问,“哈斯提,我们这样不会挨揍吗?这可是大草原呐,风景区。”
哈斯提摇了摇头,“放心吧,还没到开放的时候,没有人会说的,我在呢。”
我们开出草原,在公路上狂奔,可是车的极限就在那里,始终也开不快,我看见有自驾游的车辆,汽车的轰鸣声一次盖过一次,漫山遍野的野百合被声浪卷起,草长莺飞。
傍晚的时候,哈斯提尔问我下一站要去哪里,我摇头,说:“还不知道,反正跟着导航走,一路向西。”
我们坐在草地上,“我要走了”,我对哈斯提尔说道。
“什么时候?”
“明天吧。”
哈斯提尔不在说话,转身跑到一旁,拿出两箱矿泉水和泡面,一股脑塞进后备箱。
我连忙推脱,哈斯提尔却是按住我的双手,说:“朋友嘛,都是朋友”。
我没有再被他的热情吓到,只是看着他笑,我们抽着烟,烟雾遮挡住我们的脸庞。
走的时候,哈斯提尔牵着阿骏,将我的手放在阿骏的脸上,“希望你下次再来,已经学会骑马了。”
我说:“好,我努力去学。”
哈斯提尔最后拥抱了我一下,说:“一路顺风!”
他站在草地上目送我,身后是他的阿骏。
我摇下车窗,向着他大喊:“我叫简繁,哈斯提尔,祝你开心。”
突然的沙尘暴席卷着那拉提,我闻见满山遍野的野百合香气,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