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的葬礼

  第一章 众人的回忆

 “我和苏珊结婚已经七年了。她比我小十多岁,是个非常善良又可爱的人。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生活幸福而满足。在我们婚姻生活的这七年中,苏珊给予了我无数的惊喜和温暖而珍贵的回忆。时至今日,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还历历在目。我还记着她每年感恩节会做的火鸡和松饼的可口的味道,放佛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温柔而又果敢。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埋头于托兰斯公司的种种琐事,没能多花点时间陪伴在她身边,而苏珊却一直勤勤恳恳没有怨言。我真是个混蛋。但是不管怎么说,苏珊为我们的生活付出了很多,她是一个的好伴侣,也是一个好朋友,我会一直感激她为我们的婚姻所做的一切。苏珊一直为我们膝下无子而感到可惜,不过我认为能一直与她相伴已经让我感到了最大的幸福。

  “上帝保佑,在五年前发生的那场可怕的地震中我们幸存了下来。感于大地震带来的破坏,她提议以我的名义建立一个基金会,专门用于帮助我们的家乡汉密尔森镇。我为她的提议感到骄傲,她总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事实证明,这个基金会一直在良好地运转并发挥作用。我相信这是镇上的人们,以及外界,有目共睹的事实。

“两年前,地震的灾后重建工作趋于尾声,我们的家乡,这个漂亮的小镇已经展现出了勃勃的生机和崭新的面貌。而这个基金会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为了使其能够继续为小镇造福,我们将他的宗旨从建立之初的“支持灾后重建”一举转变为“关爱居民健康”,用于为负担不起高额手术费用、医药费用的重病病人提供帮助。众所周知,托兰斯基金会可以为您的重病治疗费用提供高达70%的援助。目前,这个基金会如同当初支持重建时一般卓有成效。

“而这一切,我认为,都应该感谢我的爱妻苏珊 托兰斯。如果当初没有她的鼓励与支持,这个基金会不会存在,也不可能取得这些成就。可是,造化弄人,苏珊的点子拯救了多少人的生命,却没能救回她自己。这件事是多么突然而又沉重,至今每当我想到她那美丽而脆弱的生命之花被白血病魔的魔爪摘取,都还感觉难以置信和痛苦不已。上帝教导我们要与人为善,可看看苏珊,她是那么的善良,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恨死神就这样轻易地夺走了她的生命,我恨生活如此不公。可我又能如何呢?我不过是一介凡人。逝者如斯,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是,我知道沉迷、消极都不会是苏珊所希望的,没有人会愿意看到自己的至爱之人终日闷闷寡欢生活暗淡。那么,苏珊又会希望我怎么做呢?在葬礼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我想起了苏珊留给我的一颗明珠,那就是托兰斯基金会。

“我没有办法让死去的苏珊死而复活,也没有办法使我遗忘失去亲人的痛苦。可我有能力让更多的人,更多的家庭避免经历这样的悲剧。因此,从现在开始,托兰斯基金会对于重症患者的援助金额,将从原治疗费用的70%提高到100%... ...”


“半年前,因为个人原因,我从亚特兰大搬回汉密尔森与我亲爱的表姐苏珊还有马修一起生活。在那之前,我们未曾谋面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在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直到上完大学之前,我们都形影不离。苏珊一直对我很好,不管是点心、礼物还是什么,她都会把自己的东西分给我一半,她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

“然而,在毕业之后,迫于生活、家庭的重担,我们不得不远离彼此,在各自的家庭所选择的城市里生活。我依然记得当时我们是多么得不舍。没想到,一晃十年就过去了。在这十年里,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变迁和波折,我们都有了巨大的变化。但是,我很庆幸,最终我又回到了这里,我与苏珊的亲情也依然是如此得深厚和牢固。我让为,没有什么比久别重逢并依然深爱彼此更让人感到幸福了。看到她拥有一个英俊成功的丈夫和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毕竟当我们只有十岁,还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时,这就是她的梦想了。

“重逢让人精神愉悦,我们度过了一段极其美好的时光。每天坐在一起怀念年轻时我们所经历过的种种,那些儿时的梦想、青春的初恋、青年的雄心,还有分开后发生的种种幸运与不幸,就放佛我们再一次度过了这一生的时光,再一次在彼此的陪伴中从一个孩子成长为如今的样子。对于我来说,那十年缺失的陪伴终于得到了我渴望已经的补偿。

“可是,就在我以为,生活终于带我走出了阴霾,心灵的孤独终于得到了解脱时,苏珊病倒了。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我正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读书,马修就突然走了进来。‘朱莉,’他对我说,‘听我说,医生刚刚打电话来,他说苏珊今天的化验结果显示,她得了白血病。’我感到难以置信,狠狠地盯着他。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浑身似乎都在微微地颤抖。那一瞬间,我明白自己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一切都发生了。

“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苏珊解释这事。因为我相信了解我姐姐的人都知道,她对于疾病有不同寻常的恐惧,比一般人要严重得多得多。我们害怕她会过于痛苦和害怕,甚至由于冲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我们都为她担心。但是我们也都明白苏珊最终还是要面对真相。

“两天之后苏珊还是知道了。从那之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的确,她变得有些刻薄和敏感。对于我来说,就放佛我已经失去了那个曾经与我亲密无间的亲人。我相信对于马修也是如此。那段时间对于我们所有人都是煎熬。更何况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在这儿,我要替苏珊向大家道歉——”


一个女人“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你干嘛要看这些人在这儿说假话?”她转身朝沙发走去。她的丈夫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目光随着她的身体移动。这个女人有一头乱糟糟的红头发,她穿着一身棉质的睡衣,薄薄的料子被肥大的身躯撑得满满当当。她每走一步,睡衣覆盖的肉就随着她有节奏地轻轻颤动。“看看人们作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与她相比显得瘦小的丈夫随意地回答,“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为他们录秀的镇电视台也知道。但是大家都不说,慢慢地,你就会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是啊,大家都不说。没有人会说倒霉的苏珊 托兰斯看上去似乎一直很健康,没有人会说马修想和她离婚已经很久了,没有人会怀疑朱莉 米利根和她姐姐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也没有人会纠结基金会最初究竟是以谁的名义建立的。”她的丈夫补充道。

“嗯,可不是嘛。另外,也没有人会愿意多想那一件事情... ...嘿,给我说说,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你想知道?那你得先让我高兴高兴。”

夜色很深,月亮一如往常照在宁静的小镇上。整个镇子的路面上看不到一个移动的影子,一切都仿佛陷入沉睡,一切都大门紧闭。一幢幢房屋,一个个昏黄色的小窗相继熄灭。就好像在对什么说,“不”。

             第二章 一个无神论者的陈述

当我接到朋友的电话的时候,我正躺在佛罗里达金色太阳下的金色沙滩上。

“你在哪,道克?”

“佛罗里达,兄弟。你呢?”

“汉密尔森。”

“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玩玩?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呀老兄。”

“你说的倒是轻巧。我还有个老婆,有个孩子,我能怎么办?他们可都指着我吃饭呢。”

“好好好,算我错啦。”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接着说,“你找我什么事,杰米?”

“听着,还记得我们上次聊天,我告诉你无神论是错的,这世界上鬼神是真的存在的吗?”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声音压低了一些,显得神神秘秘的。

“嗯,怎么了?我说,你可别又想给我讲什么显圣的故事或者给我看什么闹鬼的视频,听好了,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些东西的——”

“你看你,听完别人说话啊,性子这么急。”他笑着把我打断了,“不给你看那些东西。想请你这几天来度个假。”

“度假?你开什么玩笑?我在佛罗里达待的好好的,你让我去汉密尔森,还说是度假?”

“嘿嘿嘿,这可不是一般的度假,你过来,我敢打保票你不会失望的。”

“什么意思?我能看到什么?”我实在是想不透,在那样的一个小镇,我能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如这样,我们打个赌吧。你明天就过来,三天后你要是没看到任何有趣的东西,机票钱我出,怎么样?不过嘛——”我能听得出来杰米的声音带着一种志在必得,“要是你看到了有趣的东西,把你的劳力士送给我怎么样?”

“给你买块新的都行。”

“那你就买好了一起带来吧。”他哈哈笑着把电话挂了。


从机场出来,我租了辆雪弗兰上路了。汉密尔森镇是个有点偏僻的小镇子,从机场到那儿大概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不过好在一路都是平原,天气也不错,路比较好走。我边开车边胡思乱想。

既然提到了鬼神到底存不存在,那让我来这一趟应该是和这有关系的事才对吧。可是会是什么呢?他家里闹鬼了?那他就不可能那么有闲情逸致地给我打电话了。邻居家里闹鬼了?这倒是有可能。

或者,说不定就是哪里也没闹鬼,只不过就是这个家伙又把什么巧合当成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反正他叫我来总不会是因为圣母显灵了吧?在教堂里,突然发光说,“哦我的儿子,你和别人又盘算着什么,又做了什么错事?”,总不会是这样。“耶稣从来不做错事,只有人类才会做错事。”《圣经》会这么说,杰米的妈妈也会这么说。在我们小的时候,每当我去他家玩,他妈妈总喜欢在我们坐在一起吃她为我们烤制的曲奇饼干时讲类似这样的话。就好像听这些圣经故事什么的是我们付给她的烤制曲奇的报酬。我怀疑杰米就是受了他母亲太大的影响才会变得有点神神叨叨。杰米总觉得如果你不辛苦劳作,明天就会下地狱似的。所以自从大学毕业,他就胆战心惊地工作,后来成了家,就更拼命了。真不知道是信仰束缚了他,家庭束缚了他,还是他妈妈束缚了他。

想起他妈妈,我又想起来他妈妈过去常跟我们说的另一句话:“大城市永远不如小镇更好,更有人情味。”好像在她心里大城市的人都是冷冰冰的雪人。虽然这个印象对于大城市的人来说可能的确挺公平,不过我倒没觉得小镇子有哪里好。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小镇子碍手碍脚。你永远都别想有什么隐私,今天你在家里卫生间尿尿洒到了马桶外面,明天整个学校的人都会嘲笑你一整天。

另外,小镇的人也没让我觉得多么有人情味。至少在我长大的汉密尔森镇,我不觉得。


我到杰米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们一家人都很热情,他妻子做了丰盛的晚餐招待我。我吃得太饱,以至于感觉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可以不用吃饭了。晚餐后,她穿好大衣拿好提包出门了,留下我和杰米两个人坐在餐厅里。

“好啦,这下总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吧?”

“你着什么急呀,总之这几天你绝对会看到啦。”杰米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这么久没有回来了,明天跟我出去逛逛吧。”

我实在被杰米弄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先别问这么多了,总之会让你不虚此行就够了呗。聊点别的吧,你最近怎么样?”

要不是我从小就认识杰米,我就要觉得他是把我骗来要绑架勒索了。既然他不说,我也没办法,就只好跟他聊些别的,顺便找找线索了。“还是老样子,吃吃喝喝,到处玩玩。你呢?”

“也是老样子。你知道,工作,家庭,两点一线。”

“对了,小家伙去哪儿啦?怎么今天晚上都没看到他?”我还记得杰米的儿子,小小的,总是咧着嘴笑,可爱极了。

“他在医院呢,刚刚他妈妈出门就是去医院照顾他了。”杰米看起来并不担心。

“生病了?严重吗?”

“唉,是癌症。还记得五年前的地震吗?离镇子不远的核电站泄漏了。该死的镇政府居然一直没有检测出来。每当有镇上的人问还会说,核电站安全的很,别他妈的瞎操心。现在好了,镇里不少孩子都得上癌症了,政府才承认,核电站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泄漏。该死的,要是核电站再多泄漏一点,这鬼地方就成无人村啦。”

癌症吗?为什么我倒觉得杰米看起来就好像他儿子只是在外面玩跌破了膝盖?

“不严重吗?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急也没有用啊道克。再说,只是早期,还非常容易治愈呢。另外,也不用我出医药费。”

“镇政府会赔偿吗?”

“他们才能赔多少呀道克。”杰米竟然挺心满意足地笑了,“有托兰斯基金会呢。我儿子的医药费都是他们出啦。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记得托兰斯基金不是只负担70%?”

“他们负担100%啦道克。”杰米显得很得意,随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游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盯着一个角落,放佛自言自语似的点点头小声说,“是啊,他们快了。”

“我不在的时候政策已经变了吗?”也许杰米还是在担心他的小家伙吧。他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兴奋了。“差不多算是吧。”

第二天,我跟杰米很早就出门了。小镇虽然很多方面比不上大城市,空气却毫无疑问比城市要好得多。早晨出门散步的人不多,我和杰米走走停停四处溜达。然后我觉得该去医院看看小家伙。

到了医院,杰米的妈妈也在。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她苍老了许多,也没有原来那么苗条了。

“小家伙已经好多了。真是多亏了托兰斯先生,要不是他的基金会,我们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你说是不是,杰米。”

杰米没说话,动作很小地点了一下头。老太太还是和原来一样健谈。

“人就是要多行善事。你看,托兰斯先生的基金会帮了那么多人,他做了善事,现在身体还是那么好。而苏珊 托兰斯呢,她想要把孩子们都害死,现在怎么着?她已经在地狱啦。”

“什么?托兰斯太太怎么了?”我吃了一惊。

“你还不知道啊亲爱的道克,我还以为你是回来参加她的葬礼的呢。苏珊 托兰斯那个恶魔如今已经在地狱啦。她几周前被确诊白血病晚期,然后你猜怎么着,她一定是病糊涂了,竟然想要取缔基金会。这怎么能行呢,基金会一取缔,这些受核污染影响的癌症的孩子可怎么办呀。不过好在托兰斯先生和朱莉小姐是好人,他们不光没有答应那个禽兽,还打算把援助从70%提高到100%呢。过几天这个政策就要实施啦。托兰斯先生就仿佛救世的基督耶稣啊... ...”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托兰斯先生,我小的时候在他家附近玩,他有时会给我糖和苹果,有时会拿手杖打我。那时,我一直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这个给我糖吃的好先生不高兴了,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表现着希望这位好先生能喜欢我。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区别的原因不过是当时附近是否有别的镇民经过罢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个老狐狸。

“杰米,怎么回事?你没告诉我苏珊死了。还有,那个基金会的政策,到底实施了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杰米跟我从医院出来,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哦,是吗?那大概是我忘了,我们明天还要去参加她的葬礼呢。叫你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啊,我都没有给你说吗?我的天,我可真是忙晕了,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告诉你,抱歉,道克。”

真的,忘了吗?

“政策的事嘛,当然是已经实施了,你知道,小家伙的医药费用已经是100%地被基金会偿清啦。”他看起来心情沉重。

“可你妈妈,她说... ...”

“她记错了!”杰米打断我,快速地说完这句话,很快地走到了我前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手臂交叉起来用头枕着。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托兰斯一家和他们的基金会,还有杰米的态度,明天的葬礼,种种的事情弄得我迷迷糊糊。没有人告诉过我苏珊 托兰斯死了,而且我还要在明天参加她的葬礼。不过我想可以确定的是,杰米难过不仅是因为小家伙的病,也是因为苏珊 托兰斯的死吧。毕竟苏珊 托兰斯太太人的确很好,当初的地震灾后重建基金会就是她提议,并以他们夫妻两人的名义建立的。没有她,汉密尔森镇不可能那么快就获得新生。再加上她热情友善的性格,大家原来都很喜欢她。所以葬礼越近,杰米情绪越低沉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过,杰米妈妈说,苏珊想要取缔基金会,又是因为什么呢... ...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的葬礼我看到听到的一切,我简直要忘记自己回到汉密尔森镇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那天早晨,天气和前一天一样好,空气清新。由于事先不知道要参加葬礼,没有合适的衣服,我只好借了一套杰米的西装还有皮鞋。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了。会场布置的庄严而简洁,苏珊白色的大理石棺材静立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穿着白袍的牧师站在一棵树下等待着时辰到来,穿着黑色礼服的人们坐在折叠椅里等待着时辰到来,大家都表情严肃。我看见苏珊的丈夫马修 托兰斯和她的表妹朱莉 米利根坐在左边最前排的两个位置上。我四处观望,还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有的看到我,礼貌地微笑一下,点点头,有的压根没看到我。

就在我意识到东张西望也许显得不太合适,准备低下头发呆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它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个白色的影子,在空中飘忽着,一动不动地飘在远处老槐树的阴影中。它的黑头发垂挂在脸两旁。

那是苏珊 托兰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个镇上只有她是黑色头发的白种人。那是苏珊 托兰斯。

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揉了揉眼睛。我知道这样等我再看过去的时候,她就一定不见了。

可是她还在。没有任何的变化,她依然站在那里,朝这个方向看着。一动不动。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鬼。

“嘿,杰米,你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我小声地问坐在我旁边的杰米,他似乎在发呆。

“没有,怎么了。”杰米还是盯着那具白色的棺材。

“咳咳...女士们先生们,”棺材一旁,牧师开始致悼词了,“今天,我们在这里,怀着沉痛的心情,共同悼念苏珊 乔 托兰斯...”我应该看着她的棺材,看着牧师那张扁平红润的脸,怀着沉重的心情听着他的悼词,可是我不能。老槐树下的白色影子死死地抓住了我的眼球。她往葬礼的方向飘过来了...她往葬礼的方向飘过来了!

风渐渐肆虐起来。

这太荒谬了,黑头发的苏珊 托兰斯朝自己的葬礼飘了过来,就好像是电影明星来参加自己电影的首映仪式似的,我突然这么想——“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本次葬礼的主角,苏珊 托兰斯!”她的黑头发在风中飞舞起来。我想大叫,我想笑——一个人前来参加自己的葬礼。我觉得我就要笑出来了,这是那种看见了过于恐怖的事之后无法抑制的笑。我想抓住杰米的手,可是我却动弹不得,惊讶和恐惧混合的情感摄住了我,我觉得眼前这一幕要让我发疯了。

她离得越来越近,我渐渐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睡裙,被风刮扯得像一面惨白的旗帜,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庞。一个惨白的幽灵,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在风中挣扎着,一点点地飘向自己的葬礼。

“苏珊 托兰斯是一位好妻子,好姐妹,更是我们的好朋友。”

风里隐隐约约传来些许哭声,听不真切,“在汉密尔森经历痛苦时,是她的丈夫和她帮助了这个小镇,使其重获新生,得以再次沐浴在主的恩赐之下...”

白色的幽灵越来越近了。

“也是她,为身患癌症的孩子带来了光明与希望,使他们幼小而珍贵的生命得以延续...”

白色的幽灵朝我飘了过来,依旧摇摇晃晃。

我看见她的眼睛,它们闪烁着光芒。它们盯着我,就像大雾中的灯塔指引航船一般将她指引到我面前。幽灵在上天堂之前会带走一个无神论者作为他的惩罚吗?这个想法使我有了疯狂大笑的冲动。

“道克,你怎么了,你还好吗?”杰米似乎看出了我的异常,可是,他真的看不到那个惨白的影子吗?我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却说不出话。脑袋不受控制似的摇了摇头。杰米又转回去听牧师的话了。我做了什么?我让自己失去了求救的机会!

她就要来到我面前了。我终于看清了她,她那被纷飞的头发遮掩的脸面无血色,两只眼睛却奇怪地过于富有生机,它们放射的光芒疯狂而令人惊惧,那眼睛仿佛变得更黑更大,她就像科幻片里唬人的外星人。她也不是摇摇晃晃,而是一瘸一拐,她有着赤裸的双脚,因为摩擦而变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幽灵就是这样的吗?长着像外星人一样扭曲惨白的脸?他们也不是飘来飘去而是用依然会流血的脚走来走去的吗?“尽管苏珊在病后曾试图取消帮助癌症孩子们的基金会,但是如今,我们依然要为她祈祷,愿仁慈的主引领这只迷途的羔羊...”我真的忍不住了,我就要在苏珊 托兰斯的葬礼上被她的灵魂吓得惊声尖笑了!

“陌生人!外乡人!救救我!”多么荒唐,葬礼的主人公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救救我!我没有死!”她的头发垂到了我的手上,她乌黑恐惧的眼睛......

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从今以后,我也要像杰米一样,开始认认真真地工作生活回报社会了——不认真工作,明天就会下地狱。“救救我我没死”的声音还在我面前轰炸着,我浑身冰冷,幽灵的手仿佛都有了暖融融的温度。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了混杂的声音:“快来!她在这儿!”“我什么都看不到!”“这跟你没关系!回家去小兔崽子!”“可是我真的看到了,爸爸!”“道克?道克?你还好吗?”......

葬礼陷入了一片混乱。我恍恍惚惚,被杰米还有其他几个人扶到了一旁。起风的天空阴暗下来,乌云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像使用完被人随意丢弃带着油污的肮脏抹布。摆放着白色大理石棺材的空地上折叠椅被奔跑的人们撞倒,风将棺材前的鲜花卷得四散飘零。空地成了一片刚刚经历过地震与飓风的废墟。

然而很快,空地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臃肿的身影,那是托兰斯先生吧。他麻利地指挥着几个人搬走了折叠椅,用扫帚拢起了吹散的鲜花,很快地,空地又变得秩序井然。“就像当年震后的托兰斯基金会...”杰米发呆地自言自语。


由于没有想到的幽灵的出现,出席的小孩子们都被他们的母亲带回了家,场上只剩下出席的男人和一部分女人,她们大多是不用照顾孩子的人。杰米的妈妈也留下来了。下雨了。

托兰斯先生很麻利地叫人拿来了伞分给在场的人。让人在意的白色的幽灵被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架着,她的脸再也不是惨白色的了,那上面印上了血迹和伤痕,在她的额头上、面颊上、嘴唇上。她依然望着我,只是经历了刚刚的混乱,似乎变得筋疲力尽了,目光从疯狂变成了无助的渴求。

葬礼的内容从致悼词变成了驱魔。牧师举着圣经严肃急切地念着,苏珊 托兰斯在两个男人之间挣扎扭动。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两个男人撑着的雨伞的伞面汇聚成一股细流,浇注到她头上。她浑身湿淋淋的,睡裙紧紧地贴到了身上,勾勒出她的身形,我仿佛能看见她睡裙下一根根的肋骨。大雨哗哗的打在老槐树上,打在年轻的槐树上,砰砰地敲打着人们黑色的伞。苏珊 托兰斯动着的嘴听不见声音,就像在水里吐泡泡的鱼。幽灵也会被淋湿,幽灵的白衣下是真实的肉身。她一直冲着我喊着什么,我感觉那应该是“救救我,我没死”。她的双眼变成了空洞的虚无。


那天晚上,我没有按计划留在杰米家里过夜,而是冒着瓢泼大雨离开了汉密尔森。大雨依旧哗哗地拍打着树叶,雨刷有节奏地快速摆动着。我感觉浑身疲惫,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下午牧师念完驱魔的圣经,在幽灵的脸上泼了一碗圣水。我听见他说:“放下你的过往吧,随着你的肉身入土,然后投入主的怀抱。让仁慈的主指引你...”一直架着幽灵的两个男人开始带她朝白色的棺材走去,我这才注意到棺材的盖子被人打开了。苏珊 托兰斯剧烈地挣扎起来,“我没死!求你了,相信我!我还活着!求求你,救救我...”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低下了头。那真的是执迷不悟的灵魂吗,尚不知道自己已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杰米的妈妈站在我身后,我听见她说“下地狱吧狠心的贱人”,我还看见杰米在我身旁不住地用颤抖的手画着十字,嘴里也是念念有词。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那是苏珊的妹妹吧,她伏在胖乎乎的托兰斯先生肩膀上痛哭流涕。

苏珊突然挣脱了两个男人,她奋力地跑向我——“求你了,好心人!镇子上的人,他们都不肯帮我!求求你了,我没有死,那是假的!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的眼睛和鼻子泛红,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却好像没有温度。她在哭吗?她的脸上淋着雨水,我分辨不出。“杰米...也许她真的没死?...”我听见自己这么说。“你已经死了!苏珊 托兰斯!你必须已经死了!”杰米突然发了狂一样一把抓住了幽灵的肩膀摇晃着她,他把幽灵拖回了那两个男人身边。

就这样,被雨水淋湿,被泥土染成黑色的幽灵最终和她的肉体被关在了一起。棺材封盖,然后除了大雨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回家的路上,杰米握着我的手,自言自语似的跟我说话:“道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有钱多好。有钱你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就可以让别人都听你的...道克,你不知道...你就不用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道克,我把自己卖给魔鬼了...”

我继续开这车,风雨交加的夜晚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把劳力士表放在了杰米的餐桌上,虽然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这么做,因为我不知道幽灵的手到底是不是有温度的。我希望没有,当我眼睁睁看着杰米拉走她,他们把她关进棺材时,我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她的手是没有温度的。”

这个小镇,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三章  一个小偷的自白

我犯了个大胆而且愚蠢的错误——我跑到托兰斯家偷东西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从五年前的地震后,小镇上的人大多都不富裕,要么是地震时财物被毁了,重建房子花光了钱;要么是家里的小崽子们得了癌症花光了钱。除了托兰斯家,我还能偷谁呢。

可是现在,我感觉像被人抓了现行一样的难受。就在刚刚,我跑到一间没有人的卧室里,这大概是客房吧,除了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个大衣橱,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墙上挂了一幅颜色灰冷的油画,看着像下雨时候的森林,只是看看就觉得有股寒意;另一侧墙上还有一幅圣母像。老天啊,希望圣母没看见我。

我四处翻翻看到房间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便准备出门去别的房间撞撞运气,可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门口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上帝啊,我要是被抓住,妈妈可怎么活啊?

门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蜷缩在空荡荡的大衣柜里,透过门缝往外瞧。进来的人有两个,可是他们没有开灯,屋里还是和刚才一般黑漆漆一片,我只能看到两个黑影,看不见他们的样子。

一个黑影说话了。“她睡着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嗯,我在她的水里放了点安眠药。”另一个黑影的声音很耳熟,我想这应该是托兰斯老头儿。哦,感情这死老头儿这么大的年纪了,有个漂亮老婆还不知足,大半夜的偷偷跑到这房间里来和别的女人寻欢来了。这下可好了,我一时半会大概是走不了了。不过,这女人是谁呢,我还真有点好奇。

“哎呀,你可真坏,竟然这么对自己的老婆。”

“是吗?我只是给了她一粒安眠药,让她安安稳稳睡一晚,你可是打算让她睡一辈子呢!你说我们两个谁比较过分?”托兰斯的声音甜腻腻的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哼,那我不还是为了你。她不睡过去,难道你想我们永远都这样大半夜偷偷摸摸跑到这鬼房间来连灯都不敢开怕人瞧见吗?”女人装作生气地撒起娇来,“还是,你想跟她离婚,然后被她分掉一大半财产才开心啊?”

“哎,不要生气嘛,你瞧你,我跟你开玩笑的啊。”

  “哼,什么开玩笑。我看你分明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这都过了多长时间了,你还不快点摆脱她。”

“宝贝,别生气了啊,你不是也知道吗,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啊,我跟你一样也不想让她分掉一大笔钱啊。我的钱都是你的嘛,我可不想被她拿走。”

“算你还讲点道理。”女子被托兰斯哄高兴了,语气明显欢快起来,“其实,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说,我想到好办法啦。”

“是吗?说来听听。”

“你说,要是我们告诉镇子上的人她死了,然后举办葬礼的时候就说她是鬼魂,怎么样?”女子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疯了,可是这听起来真荒唐。

“这算个什么办法?镇子上的人又不傻,她身体好得很,又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突然就死了,鬼魂还到处晃来晃去,谁会信?”果然,托兰斯也是个正常人。

“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们相信啊。或者,让他们不信也得信。”

“怎么办?谁会那么听你的,你说她死了就是死了?”

“哼,你这个死脑筋。其实方法很简单。他们是不会听我的,可是,他们会听钱的啊。你别忘了,这个镇子里大部分的小孩可是都得了癌症的,那群穷人一个个的可都指望着我们的基金会救命呢。这没错吧?

“要是我们说,可怜的苏珊突然被诊断出得了绝症,然后对疾病怀着巨大恐惧而失去理智的苏珊想要取缔基金会,会怎么样?他们会比我们更想要苏珊去死才对吧?毕竟,没有了基金会,那些小孩最后的希望基本上也就没有了。

“而‘可怜的’我们呢,我们极力劝说苏珊不要这么做,可是苏珊一意孤行。作为她‘悲痛的’亲人,我们根本不忍心拒绝她,尽管她的做法是那么不通人情让人伤心。

“大家会想,要是苏珊死了就好了,好心的托兰斯先生和朱莉小姐就会恢复托兰斯基金会的政策。然后恰巧,苏珊就死了。你说,会有多少人去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死了呢?他们会巴不得苏珊真的是死了吧?”

“如果真的有人怀疑怎么办?你知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为了这些医疗费把自己的良知卖给魔鬼吧,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托兰斯听起来有些犹豫。

“去找那些看起来不好说服的人,告诉他们,托兰斯基金会愿意把救助金从70%提高到100%,他们肯定会同意的。我们提前支付他们小孩的全部医疗费,没有人会不愿意的。相信我......”

我坐在衣柜里,盯着黑漆漆的空洞的房间,两个黑影在床上轻轻地喘息着,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在这样一个尴尬又阴沉的夜里,我看不见透过窗帘的月光,也看不清挂在对面的圣母像上的圣母。

我只能暗暗在心里祈祷,庆幸自己没有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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