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婆婆今天收到三封信,寄信人分别是州 长、市 长和县 长。
打开漂亮的信封,发现三封都是祝贺信。我的公婆是一对普通中国夫妻,能受到这样的礼遇,只因为今天是他们结婚六十周年钻石婚纪念日。
上一次金婚纪念日,收到了市长和县长的贺信,这次多了州长的信,说明祝贺级别提高了。下一个十年纪念日,会不会收到总理的信呢?
公婆的金婚纪念日,我们除了去酒店庆祝,还在我家办了家庭聚会,一转眼就到钻石婚了,时间飞快。今年由于疫情,庆祝活动只能延后。
在德国,从零到一百年的婚姻,每半年或者一年都有名字以及对应的礼物。
为婚姻命名的物件可谓包罗万象,啤酒、梦、珍珠、榆树、瓷器、花卉、色彩等等等等。有一些跟生活特别贴切,一看便知寓意。
比如半年是梦婚——梦幻一样美好;
一年是纸婚——跟纸一样不牢靠;
第五年是木婚——婚姻进入稳定期,如果有孩子,又叫勤奋婚。
三十年是 珍珠婚——一年又一年,共同度过的岁月就像串起来的珍珠,因此,丈夫会送给他的妻子一条珍珠项链。
我觉得在0之前,就是结婚前,还要加一个“头昏”。头不昏的人,不会结婚。头昏的人之所以结婚,要么是被爱情冲昏头脑,要么是被美貌或者金钱迷惑,要么是稀里糊涂随大流,或者希望通过结婚来解决一些问题。
幸福的婚姻,会随着时间转变思想和感情,每一年都能基本贴合婚姻的命名,就像我的公公婆婆一样。他们每一年都要过结婚纪念日,一般是两个人去地中海某个浪漫的海边呆上几天,然后带一些贝壳回来送给我。
关于婚姻的命名,我觉得是很有智慧的,比如三十三年半——大蒜,蔬菜婚。我的公婆正好在那一年退休,回归纯粹的家庭生活,柴米油盐大蒜蔬菜成为生活的主题。
婆婆是化学家,以前很少进厨房,退休之后开始钻研烹饪技术,把科研精神带进了厨房,兴趣特别浓厚,还买来精确到0.01克的天平秤量食材。不得不说,她在烹饪方面的天赋明显不如化学,但是刻苦钻研的精神是一样的。
她热衷于把亲手烹制的“个性化美食”分送给儿女,起初我们经常吃到焦黄的馒头,散乱的面皮和肉馅——据说是饺子,以及全身都是馅的馅饼。
慢慢的,婆婆基本上做啥像啥了。但是,她太喜欢发挥想象,在外面吃到什么好吃的,就要回来依据自己的理解做给我们吃,所以我们还是常常吃到尚未成功的试验品。
婆婆说:“不怕的,又不是化学品,都是有机食材,什么形状不要紧,吃到肚子里都成糊糊,味道可以慢慢改进。”
我总是立即附和:“对!我已经尝过了,没有毒。”
在生活习惯上,公公和婆婆有不少相反的,或称之为互补的地方。
婆婆比较没有秩序,喜欢乱放东西;公公特别爱整洁,正如德国人的问候语“alles in Ordnung”一切都在秩序里。
所以婆婆在厨房做完实验,那情景如同遭了龙卷风,公公负责打扫战场,心情好的时候,他说:“乖,做累了哇?来喝口茶休息。”遇到不耐烦的时候,他说:“老太婆,不要做那么多,没得人喜欢吃那些。”
婆婆喜欢跟人聊天,说话东拉西扯思维跳跃;公公不爱说话,但总是一语中的,十分精辟。
婆婆待人热情,看重人情世故;公公不善交际,比较高冷。
婆婆喜欢参与子女的事情,建议多且固执;公公则是绝对信任子女,他劝婆婆说:“娃娃和我们生在不同的时代,他们的眼界比我们宽,你不要瞎建议。”
他们属于车站偶遇一见钟情。我婆婆很漂亮,八十多岁依旧漂亮,笑起来很甜美,而且情商很高。公公高大英俊,对婆婆的一切都喜欢和欣赏。也许是这种欣赏,让两个性情很不一样的人可以和谐地度过六十年婚姻。
婆婆编了一本学德语的书,自己画插图,好玩得很。公公对这本书很看重,对我说:“你妈妈编那本书很有价值,你懂画画,书里的插图你要多帮她。”
婆婆兴致来了就弹弹钢琴,琴声总是铿锵有力。不论多么柔和抒情的乐曲,到了我婆婆手里都变得跟进行曲一样。
公公则是坐在一旁陶醉地打着节拍,有时候跟着唱,把《茉莉花》生生唱成进行曲。每到这时候,我总是表扬他们琴瑟和谐,他们兴致更高,往往拉我入伙。
平常时候,他们就玩两个人的游戏,打乒乓球,下象棋,追剧,弄花草,做好吃的。除了下棋的时候争输赢,其他活动都很团结。
婆婆的脚趾甲比较硬,所以给婆婆剪脚趾甲是公公的专属业务;婆婆则负责给公公染头发。
以前他们一起散步会手牵手,现在我婆婆膝盖不太好,出门要开老年电动车。她年轻时开过几个月拖拉机,说起那段岁月,婆婆特别骄傲。时隔几十年,又能享受驾驶的乐趣了,仿佛回到了做铁姑娘的岁月,她因此兴奋得很,经常把老年车开得风驰电掣。不能牵手散步,可以一起驾车兜风,更欢乐。
公公婆婆喜欢旅行,一说到要出去玩耍,像小孩一样雀跃。尽管他们有足够的旅行经验,但每次出门之前还是免不了忙乱,有几次,我婆婆都忘了换鞋,直到机场才发现穿着居家拖鞋,然后惊恐地发现,行李箱里一双鞋都没有装。不过,穿着拖鞋坐飞机其实很舒服,飞机上也有给乘客准备拖鞋的,所以不算十分离谱。到了目的地酒店,公公总是立即去给婆婆买鞋,几十年的默契,使公公总能买到令婆婆满意的鞋。
他们也会争吵,但是不持久,不冷战,过几分钟就忘了,好像那些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发现他们的子女都有这个本领,前一分钟还吵得鸡飞狗跳,下一分钟就来和颜悦色地跟你商量明天周末去哪里玩。
他们全家都有情绪漂移的本领,我却没有,我的情绪惯性很强,但随着时间的打磨,我也慢慢变得可以急转弯了,我一度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等我回娘家的时候,我妈赞叹:“楠楠性格变得好好哦!当妈的人是不一样呢。”我想,要是我哪天学会了撒娇,我妈该怎样表扬我呢?
我佩服公公婆婆有直面人性的勇气。
比如,婆婆当着全家人的面批评公公:“住酒店的时候你就喜欢看付费电影,害得退房的时候多给好多钱。”
公公笑嘻嘻地说:“你还不是爱看,我们一起看多安逸。”
他们的女儿说:“哎呀,老爸喜欢看你就等他看,花不到几个钱。”
他们的儿子说:“就是,大人看的电影嘛,你们加起来都一百多岁了,看看不违法。”
这个家庭还有一个美德是“不贪心不计较”,我的两个孩子完美遗传了这个基因。比如妹妹得了新的电脑和手机,哥哥只是看一看,继续快乐地玩自己的破手机。我带孩子们去买玩具,每个娃娃都选了几样,妹妹一样也不要,因为没有她喜欢的。
公公婆婆六十年的婚姻,是一部长篇小说,他们一起走过那些阴沉或者明朗的岁月,我只能写出点滴,更没有能力从纷杂的生活中提炼出他们得到钻石婚的关键信息。
我只能说如果拥有一段好的婚姻并且时间够长,不论贫富,都能得到一颗钻石。
从一纸婚约到一颗钻石,这个过程复杂而漫长,只有经历过婚姻的人才能懂。因其得之不易,所以尤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