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不负 

    崇吾山上小雪。

    从山脚一条小路看去，已有不少香客。漫山青松已被积雪覆盖，庄严宝鼎亦是一片透着圣光的洁白。偶有点点白雪似顽童般跳跃落下，轻易便能盖人肩头，透着丝沁骨的凉。

    “栎檀上师来了！”不知哪位香客高声叫喊一声，又激下一簇凌凌的雪，落在他人肩头，引起几道含怒视线。却又很快被来人吸引，这一角的骚动已是平复。

    只见来人着一袭褐红袈裟，项上带着一串檀木宝珠，修长的手指上亦缠绕着紫檀佛珠。在那莹白、骨节分明的手上异常显眼,而这尚不及他面部带来的万分之一惊艳。

    他眉如鹰喙般锋利，眼似褐石般深邃、其下一管挺鼻犹如最险的山脉，而后一方薄唇、其红滟滟。此人就是栎檀上师，他走过转角经轮，迎着那飘渺的雪向你走来，风不动、幡不动，却让你眼中心上只他一人。

    不在五常内，跳脱红尘外。

    而今天这些香客皆为这位上师而来。

    这位上师是王朝百年难得一遇的高僧，凡受他只言片语点化的人无一不对他信服。当真是‘看人知几代，演运推百年’的人物。这般的人自是比那山尖雪还傲骨几分。常人求不动，名流富商求不动，连那王孙贵族亦不买账。

    简而言之，此人做人做事全看心情。而你想求他办事呢？就只能凭天意了。

    而今年正月起，不知是哪位神佛菩萨开恩，上师他竞开早课了！不是一天半天，这一连续已有月余。

    这在往常，当真是王朝人民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其他番邦小国来客，若说让栎檀上师讲经服务大众，恐怕早已先被王朝百姓呵呵一脸。

    颂清、屹清、悟白、离真上师给你讲经还有一些可能。

    总而言之，上师有，但不是所有上师都是栎檀上师。

    而今也不知是什么因缘，栎檀上师他真的开始给人讲经了。除了番邦小国及穷乡僻壤未开化的民众外，那些曾听闻或久仰慕上师的人都快被这个馅饼砸晕了。

    说话搭理，上师他已进了无念堂。然后他似是漫不经心的朝那百十个跪坐在蒲团上的香客们扫了眼，常年无表情的冰雕面孔上竞是皱了眉。

    底下坐着的香客心顿时坠坠。

    就见上师又向经堂外那些未及时抢到座位的香客扫了眼，而后眉皱的更厉害了。他也不管这百十位听经的人，竞是一言不发、毫无预兆的甩袖走了。

    这下可是油灯掉进竹屋了，底下呈一片燎原之势。据后来香客回忆，那时大伙儿的心里基本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师他……生气了吗？！！”等同系列心理，此为后话。

    话分两头。

    长安街上，一个着黛青色对襟绒裙的少女拉着一个英武男子在欢快蹦哒。此男子相貌极为英俊，修长身躯掩在衣襟之下，依稀可看到蓬勃肌肉。身高九尺，与旁边少女立于一处，就像长兄带着妹妹。嗯，身高差相当萌。

    “阿炎，你可算休沐了！军中累吧？”此少女正是阮云岫和她的青梅竹马裴岫炎。两家自小订的娃娃亲，就连名字中的岫也是同取自“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双方父母希望两个孩童将来可以志趣高洁，互为归宿。

    而他二人也未辜负这期望。云岫狡黠可爱，四艺精通。岫炎高大威猛，武艺超群。凭借自身本领，去岁与宁远将军攻打匈奴，杀敌无数，已从无闻兵卒升至副尉。

    巧的是这二人感情极好，岫炎从小到大曾无数次进阮府，只为给云岫带吃喝玩乐、一切他觉得别人有或是没有，但他们家云岫要有的东西。或稀奇古怪，或奇珍异宝。如数奉上，简直要把这丫头宠上天了。

    当然干这一切的时候，他是偷偷翻墙进的阮府。次数多了难免被人撞见，然而无论是阮父、阮母，亦或是丫鬟小斯都很识趣，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了。

    毕竟，用云岫的话说，以她家阿炎哥哥的武功，挡也挡不住。

    两个连体婴似的家伙甫一被分开，再相见可不就是今天了。云岫除了对她阿炎哥哥嘘寒问暖以外，就是拖着他的胳膊，在这长安街从头晃荡到尾了。

    为此，连她最憧憬的栎檀上师的讲经都翘了。也是付出大代价了。

    裴岫炎听她这么说，不知怎的心里就有那么些不痛快起来。以云儿猎奇的性子，竟能一连月余去听栎檀讲课，今儿还是抽出听经的时间陪他的！他家云儿什么时候这么认真笃学了？那个栎檀他也曾远远见过，就是一个小白脸！竟这么得她在意？！

    云岫见他吃醋吃的整条街都要酸了！也是哭笑不得。小丫头狡猾的趁人不注意抱着他就亲了下！惊得她的阿炎哥哥一个趔趄，武功高强的男人差点摔倒。

    而后就偷偷牵着云岫的手傻笑起来。这模样若是被手下那帮兵蛋看到，指不定以为他们的副尉大人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士兵们看没看到不知道，但这幕真的被一个人看到了。此人就是我们的上师，别怀疑，就是栎檀上师。在王朝，上师没有十个也有五个，然不加名号提到上师让人想到的便只有栎檀上师。

    如果说今早早课时上师皱下眉都让人不安，那现在他的脸上已是腊雪寒冰了。长安街上有那么两个机警的百姓莫名的就感觉到一种修罗场的意味，剩下些傻的也把衣服又裹紧了些。

    云岫也看到上师了，她高兴地松开了抱在岫炎腰间的手，风一样的跑到上师面前，笑的如丁香一般好看。

    “上师！”她喊。声音既惊喜又疑惑。似乎不明白上师他老人家怎么会光临长安街。

    栎檀看着向他跑来的小姑娘，脸色好了那么一点。就如那天初一早上看到她穿着粉色袄裙，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朝他走过来一样。她那日之前应从没见过他，却也一下就喊了他上师，要他讲经给她听。也不知怎样，这一声仿佛叫入了他心里，在那从无人企及的地方留下一道倩影。

    为她破了一次例，就有第二次。以至日日讲经也只是为了她到来。从此那身影越来越清晰，在他心里位置越来越大。他抹不掉也不想抹。

    而今想来，那日她手里拿着请来的明黄朱砂符，笑的一脸狡黠欢喜，想必是为了给她身后正朝他看来的那个男人吧。和此时见到他的笑不同，虽然同样精灵秀美，然少了眼角眉梢温暖又带了小秘密的喜悦。

    他又看了他们一眼，未说话便转身离开。

    佛说，回头是岸。

    而他，只是想徐徐图谋，莫吓到她。

    云岫觉得上师近些天很怪。具体表现为那天在长安街上相遇，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她想问个怎么了都赶不上他离开的速度。

    而这几天岫炎休沐结束后，又回军营操练。她当然是继续去听上师讲经啦！毕竟上师人长得天上有地下无……额地上仅他一人！他还有才华。以往听讲经不是晦涩难懂就是枯燥乏味！上师他不一样，虽然他人很冷淡，但说出的经典就是让人觉得既玄妙又通俗明了！退一万步说即使看看他也是好的！

    世上有几人不喜爱好颜色呢？正所谓食色性也！啊说远了，要说她为什么觉得他怪？因为他最近讲完经开始考察提问了！而且每次回答必须有她！！再有就是每早讲经前，王朝民众都是卯足了劲儿占位的！无念堂一开放她都怕被踩到脚。现在这种待遇竞离她远去了！自从那天回答了上师一个问题后，她可以固定坐在上师下首第一座了，受宠若惊啊简直～啊呸～～是怕犯众怒啊！

    毕竟他那么受欢迎……

    而后她故意磨蹭着等香客们都走了，问上师为什么独宠她一人？咳、是问上师她何德何能受他看重？上师似是扯了下嘴角、非常隐晦的笑了下，即使这样也害她差点忘了自己问什么了……

    他言道，“回答的不错。”

    嗯？！她只是很敷衍的答了下啊，她这么有才的吗？呵呵……

    那天具体场景是这样的:

    上师:人生八苦其一求不得何解？

    香客一:求不得就是不该求，这是让我们不要求啊！

    香客二:兄台说得有理。

    香客三:在下认为……

    上师:冷漠.jpg.

    众人:害怕.jpg.

    僵持片刻，上师似是更不耐烦了。

    她想打破下僵局，于是——

    云岫:求不得继续求啊！

    众人:俗不可耐.jpg. 俗气至顶.jpg.

    上师:嗯。

    就是这么一出经过。谁能想到他那个嗯代表如此满意？谁能想到？！

    光是这样也没什么，她兴许就暗自窃喜、得意下也就罢了。但架不住上师他老人家日日提问都对回答他的香客冷漠以对，唯独她回答什么他都嗯一声。有时候不想答还会被点名！

    呵呵，大家看她的眼神儿都不对了好嘛？私底下都有传言她是上师俗家的亲戚了……笑不出来。也有好多少女对上师的特殊关怀求而不得后开始怒怼她了！

    嗯，你说上师她们都敢肖想？王朝少女只有想不到的没的不敢想的！而且上师虽是达到大佬级别了，但他还是带发修行啊！

    远的不提，仅是王朝的各种美人榜、英雄榜、才子榜……各种榜，上师他虽人从未至，却也稳坐第一。不要问王朝人民为什么？栎檀上师他就是这么优秀！

    云岫觉得自己好无辜啊，她家阿炎哥哥是摆设吗？她才没对上师图谋不轨好不好？

    就是……就是年初一的时候被他风采折服拦路让他讲经来着……他答应的时候她都有点后悔了……

    只是没料到他讲的那么好！那日后她都要沉迷佛学了！

    最近她也不往无念堂听经了，上师虽然优秀可有风险啊！担忧不能安全抵达，怕是能到崇吾寺山脚就不错了。

    而且风声不知怎么就传到岫炎那了，他都提前从军营回来了！她不拉住他他差点上山找上师讲理，看他那气势怕是要用拳头讲理。

    理由是上师冒犯了他未过门娘子。

    云岫说冒犯个屁。上师只是稍微关照了她点，可能是认识早，给了她熟人待遇。这一解释更不得了，她阿炎哥哥更生气了……幸好她机灵再不提栎檀上师半句，而是亲亲、抱抱、举……啊就被举高高了。

    重归于好。

    裴岫炎这人人高腿长的，也受不了少女刻意讨好。小姑娘踮脚抱着他脖子往他胸膛那么一蹭，再说一句阿炎哥哥最好，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何况他也只是想她了，不想她的名字出现在另一个男人旁边而已。

    她是他的，那个男人是和尚也不行。

    可爱的占有欲。

    七月初五，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走在路上脚面炙烫，郊外的穷苦百姓无处避暑已有死伤。

    正是这时，燕国来犯。

    王朝全面迎战。宁远将军率领的部军被敌军包围，他身中数刀，肩中一箭，无治身亡，部军三万亦全葬身敌手，举国哗然。裴岫炎临危受命，老皇帝让他整合其余七万士兵，查出通敌卖国之人，为宁愿将军，为三万枉死男儿血耻。要他立下军令状，不灭燕军不回。

    宁远将军裴松之乃是其父。此次听信军师蒋峰的献策，导致所率领的三万士兵尽皆覆没，算是从军三十余载中唯一的大败之仗。蒋峰乃将军府幕僚，其人十分有才干，因其在以往的战役中通常能出奇制胜，故他的决策非常有影响力。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燕国埋伏在王朝的一颗棋子，这才导致这次对战积血埋骨。

    非当事人不能体会其痛，云岫想象不到失去了父亲的阿炎哥哥到底有多痛。她不会安慰他，就只能支持他。古来征战几人回？她不知道她的阿炎哥哥上了战场还能否回来。主帅何其凶险的位置，何况并未抓住蒋峰，不知他是否已逃到燕国，他作为幕僚在王朝十几年，对王朝该是何等了解。燕国若有他相助，再加上不相上下的兵力，胜负谁能知晓？云岫只能默默祈祷，泪水都埋在深夜的被子里。这种心痛、担忧亦无人能感同身受。

    王朝京都距王燕边境几千里，消息并不能及时传递。她能做的只有等着，等一个或好或坏的消息。

    有时她甚至觉得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在无数个心焦等待的日子后，她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空寂。是日，她再次去了崇吾寺。她想求上师卜一卦，她人生中第一次想求一个人。

    到了崇吾寺，她在后山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亭子里找到了上师。他手里正拿着几根蓍草，未及她言，他便道:“这是他的生死劫，死数过半。”

    云岫知他说的是谁，霎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在半清明中又听他到:“他死了，你要怎么办？人生八苦，我还未问你何解放不下？”

    “我放不下，我放不下，我怎么放的下？”

    “那你欲如何？”

    “我不知。”说完云岫便吐出口血。

    上师瞧了她一眼，道“我亦放不下。你走吧，我帮你破他的生死劫。”

    云岫闻言乍喜，根本未想他话中深意。欲要问他，他却又像上次一样话也不说的走远了。

    次年正月，边关传来消息，裴小将军大捷，血洗燕国士兵十万。燕国数十年内怕是再无力尽犯，或许终会被各国吞灭。

    正月十七，裴岫炎回来了。将军甲上染血，面上染霜，在看不到的铠甲下不知又添了多少新伤。他看到云岫，不像以往一样混着血汗给她个拥抱，而是欲言又止。她当他还在伤感父亡一事，正待劝慰，就见他眼一闭又睁开，带着一种无力与狠决道“他死了，为我挡了蒋峰当胸一剑！不知怎么上的战场，又怎么找到的我。我，欠他一命！”

    云岫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时他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又道“栎檀死了，他的尸首我带回来了，我们一起替他下葬吧。”

    这时云岫才反应过来，她颤了一颤，莫得想起那天她去求他时，他答应替裴岫炎破劫后，那一句轻而又轻的，“我的死劫。”

    她不知怎么眼泪不受控制的就下来了，她早该想到生死劫哪有那么容易破，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她扑到他的尸首前，看他依然那么好看，只是那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懂了，她都懂了，他那些未及说出口的心思。

    多年后，有小沙弥发现崇吾寺后山云栎亭的牌匾脱落了，一同掉下个锦囊，锦囊中书:“若你抬头看一眼……云儿，你现在过得好吗？”

    小沙弥不明所以，把这个锦囊一同旧匾都丢到风里了。

    风中传来一声不知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