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游戏

  捉迷藏


      我把那只鸡挖了出来,她哭着拿树枝重新掩埋好那只鸡,还赌咒我不得好死。

      七八岁、八九岁的时候,我的玩乐场地就是爷爷家楼下的院子,这院子其实是六个单元楼隔出来的,正正好是一个长方形的样子,玩伴就是同样住在这院子里的孩子。或和我同龄或长我一两岁,我最要好的朋友叫做海杰和中原。不同的是我只可以在院子里,而他们可以跑出院子到街面上。这一点让我十分不满,但也无法反抗。时间长了,好像人也变得胆小起来,即使长到可以出院子玩的年纪,也不愿再出去。

      院子里有一个比我们几个男孩大一些的女孩,也就大一两岁。但是因为女孩天生早熟的原因,我感觉她像一个成年人。一次吃完晚饭我们几个小孩约在院子里讲鬼故事,像我们这样的尿包只有听,哪里有鬼故事贡献出来。那女孩便开始用带有音效的方式给我们讲起了鬼故事。

      故事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但是故事带给我的生理反应我至今难忘。我感觉我的尾巴立起来了,同时一股强烈的尿意占领了我的意识高地。夜更深的时候海杰和中原的家长站在自家窗口把他俩喊了回家,就剩下我和她坐在院子花坛边。我感觉她马上就要变成她自己说的恶鬼,我对着自家窗口大声呼叫爸爸下楼来接我,不出所料,我爸让我自己上来。憋着恐惧的眼泪出于礼貌和她说了声拜拜,其实我一眼也不愿意多看她,一句话也不愿意再同她讲,在我的意识里,她已经变成了恶鬼,正准备掐死我。但是在进单元楼前是不可以跑的,因为跑就表明了心虚,这样鬼就更加会来抓我。我就这样憋着尿、冒着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走过去。进了单元门,疯了一般跳着梯坎冲上楼,脑海里全是恶鬼在追我,脸色苍白披着长发从楼梯上方倒掉着伸手抓我。到家赶忙进厕所关门脱裤子撒尿,我的小鸡鸡变硬膨胀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人恐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我觉得我的小鸡鸡当时一定很愤怒。

      孩童就是有这样的好处,隔天天亮便会大概忘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就是为什么父母不管如何打你,你也无法记恨他们的原因。

      天亮后我们一伙人又继续在院子里相聚,她也没有变成恶鬼。她告诉我们她爸爸昨天晚上回家给他买了一只小鸡,他给小鸡喂了米和一些剩菜叶子,但是到了今早却发现小鸡已经死在了给小鸡准备的鞋盒里,她很难过,趁天刚亮院子里没有人,把小鸡埋在了我们身后的花坛里,说着指了一下位置,就在那株喇叭花下。我愣愣的盯着那花坛,心里痒痒的,好像有人在用鸡毛搔我的胸口。

      我们决定躲猫猫来打发时间,我猜拳输了,蒙眼做鬼,数一百下让他们去躲。我眯缝着眼睛看着海杰和中原跑出了院子,她也跟着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呆呆的在院子里守着。天气晴朗,空气里清淡的泛着植物叶茎的气味。我又开始了神游,神游在这方形的天空上。空气里有无数游鱼一样的灰尘颗粒托举着我向上,太阳温顺、晨风轻柔。恍惚间我走到那个埋着小鸡的花坛边,我四下找了一圈,有一支筷子,我拾起来挖开了那株喇叭花下的土。一只小鸡,瘫软的被我挖了出来,确定是死了,因为它一动不动,好像躲猫猫快被人发现屏住呼吸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尸体,而且是自己挖出来的尸体,我感到恶心和恐惧。

    我已经没有心情继续躲猫猫了,我自个藏在角落,等他们仨回来。一会他们仨就咬着五毛钱一袋的零食回来了,因为超过了时间我没有找到他们,轮我继续当鬼。我扯着他们往那花坛方向靠近,然后假装不经意的发现那只小鸡被人挖了出来。她先是一怔,眼圈接着红了起来,像是眼睛里吹进了沙子。一边咒骂着一边扯下一根树枝将小鸡重新埋在土里。我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等着她来怀疑我,扮出满脸的无辜、满脸的不关我事。看着那只小鸡又重现被捅回了土里掩埋好,她始终都没有怀疑我,甚至没有看我。我如释重负,感觉一桩罪行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居然,我心里产生出了一阵快意和怅然若失的沮丧。

      我总觉得那天还有一个人躲猫猫没有被我发现,到现在都没有被发现。


灵魂出窍


      我对于角落有特别的兴趣,爷爷家单元楼下有一个门洞,荒废、潮湿、幽暗,门洞里的温度总是比外面低一些,长满了杂草、青苔和蛛网。我和中原、海杰常常从垃圾池附近捡来瓶子和一次性筷子去捉门洞里的蜘蛛、蚂蚁、蜈蚣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放到瓶子里,摇晃逗弄它们打架。那个门洞也是我们的户外便池,好在是童子尿,对住在里面的虫子倒也没什么影响。那门洞里传出来的气味格外吸引我,不像是鲜花或粪便那样,单用一个“香”或“臭”就可以描述。那种气味是特别的、是复杂的。是植物在泥土里腐烂再混合着各种有机物分解的气味,气味里好像有许多的营养,凉凉的,闻上去让我陶陶然。

      同样,在家我也喜欢猫在角落里。尤其爱家长们都不在家的时候,窝在沙发里,身体自由陷落。这是让我至今难忘的一次生理体验,我灵魂出窍了。

      下午三四点,外面日光昏暗,不是刺眼的白色,是粉红色的日光斜斜的照进房间。就像以往一样,三四点钟是一天当中最无聊乏困的时间。我陷落在房间的沙发里神游,我骑上飞毯慢慢悠悠地在房间里飘升,粉红的日光里有密密麻麻的像水母一样的灰尘,空气变得蜂蜜一样越来越浓醇稠密的包裹住我,心里开出一朵花,下了一场棉花雪。这感觉让我神旺,身体也变得轻浮。渐渐的我我飘然了起来,身体向上浮动了五厘米,絮状物烟状物一般,痴痴醉醉的上浮。是光引我向上,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害怕了,我害怕得打了一个尿禁,我这么爱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怎么能飞走?于是我回来,以后也不敢再试,生怕自己飞走了便回不来。

      我没有给家长说过我要飞走这件事,因为他们不会相信他们的儿子会飞走。我也的确不敢再试了,如果我飞走了,他们会多么的伤心?

      门洞里传出来的味道我还是很喜欢去闻,但是我再也不会用一次性筷子去捉虫了。我想它们也一样是有灵魂的。


死亡


      大学里同班的有一个女孩叫做琴琴,长得格外像跳水名将吴敏霞。在南方姑娘里一米七的高个尤其显眼。和他显眼的身材相比,她的性格温温懦懦,看上去非常的温顺。我没有特别的注意她,大学四年来也没有和她说过话,我和大部分同学都没有说过话。但是琴琴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因为她死了。

      无聊的下午三四点,我和默轩在画室里画素描,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创作打草稿。这间画室是我俩的工作室,是学院里特别安排的。这一点让我俩心照不宣的得意了很久,人总是在追求与众不同的,但凡有一些不一样,有一些特权,心里总是会高看自己一眼。超市里我俩合资买来的音响放着痛仰乐队的《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裹着下午不太光辉灿烂的光辉,觉得好浪漫,觉得青春好好,觉得未来可期,觉得即将毕业的我可以肏全世界。

      我和默轩的手机同时响起来,是班级群里的消息。这样的消息我们是不屑一顾的,马上就要肏世界的我们,对什么都是不屑一顾的。我们继续画,继续听着歌,继续想象着未来自己变成如何牛逼的艺术家。

      到了傍晚,我们收工去校外的小吃店,一人一份怪噜炒饭囫囵吃起来。默轩习惯边吃饭边看手机,他愣了会说“琴琴得癌症了!”

      “谁?”

      “我们班的琴琴。”

      “什么癌症?”

      “直肠癌。辅导员说的。”

      “还嘱咐说大家尽量少在校外就餐,不卫生。”

      我看着我的怪噜饭一时无语,在想这四年我和琴琴说过多少话。一句也没有。

      在即将毕业的前半年,琴琴住院了,学校给她办了休学手续,让她回去养病。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便是她的死讯。

      琴琴死后我才知道人真的随时会死,这是我第一次耳闻目睹身边人的死亡,一个年轻人的死亡。

      原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以为他们只是班级群里的一个名字,一个和我没有瓜葛的符号,原来和我一样,是一个人,是一个即将开始自己生活的人。戛然而止。我听到了她父母的哭声,姊妹的抽泣。没有意义了,全然没有意义了,她漂不漂亮没有意义了,她毕业后会做什么工作没有意义了,她会和谁恋爱结婚生子没有意义了。

      琴琴停留我的记忆里,她不会知道,因为我对于她来说也只是一个符号。我会想起她,想起她的死。

      想起那个下午我在听《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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