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鼓手

我家世代是灵魂鼓手,而我也不例外,继承了家族的事业,成为了一名灵魂鼓手。所谓的灵魂鼓手就是在葬礼上为死去的人打鼓,而活着的人便用这种鼓声作为对死者的超度。

我的家族为什么都从事灵魂鼓手?听说,我的祖先们在早年被一只白鹤救过,而白鹤为此也牺牲了生命。祖先们为感谢白鹤,便定下规矩,白鹤是我们家族的圣兽,后代们每年都要为白鹤敲击出属于它的亡灵鼓声。于是,渐渐地,我们的家族便开始了灵魂鼓手的事业。

作为灵魂鼓手,我其实并不受待见。因为镇上的人们总是忌讳我的职业,自然我在镇上没有什么谈得来的朋友。


2018年10月1日,这本该是我第二十年为楚筠击打亡灵鼓的日子。

楚筠喜欢唱歌,是我们镇上小有名气的歌手。但很不幸,她和她丈夫结婚不到半年,她的丈夫便去世了,为此,她被镇上的人唾弃,认为她克夫,是不祥之物。同时,因为克夫,她的婆家也十分不待见她。而我第一次见到楚筠便是在她丈夫的葬礼上。楚筠身材纤秀,肤色白皙、细腻,鹅蛋脸的脸型。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鼻梁略高,未施任何唇膏的淡红的嘴唇紧闭着。

那天,出席葬礼的人们,都在窃窃私语地说着楚筠如何地不祥。大家见到她,都避开走。她的婆家人不喜欢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但又阻止不了人们的碎碎念,最好只好把楚筠锁进屋子里,好歹能让出席葬礼的人没那么多怨言。

她不应受到这样的待见。

自那次之后,我便和她熟悉起来。就这样,我们两个孤独的人似乎很理解对方,时常在一起聊天。然而,时间长了,镇上的流言蜚语多了起来,他们说楚筠不守妇人之道,去勾引其他男人,很为镇上的人丢脸,叫楚筠赶紧离开我们的小镇。当然,也有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说我很不要脸地调戏寡妇。楚筠的婆家听不惯镇里人的流言蜚语,况且自从他们家的儿子死后,他们就对楚筠十分刻薄了。后来楚筠的婆家托了一位美国的朋友,打算把楚筠送到拉斯维加斯。

楚筠和我说过这件事,我显然是不愿意她离开的,但她自己说她愿意,因为这样镇里的人就不会对我指指点点。就这样楚筠远离了故乡。

至此,我和楚筠隔着一个大洋。她时常寄信给我,告诉我,拉斯维加斯的人并不知道她是寡妇,她再也没有受到别人的指指点点,还很顺利地做了当地的小歌手。她经常会去当地的格里小广场唱歌,大家都很喜欢她唱歌。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收到来自拉斯维加斯的一个中国家庭的雇佣邀请。他们的老父亲去世了,需要办葬礼。他们的老父亲在世时,时常怀念故乡,因此他们便想给老父亲一个故乡的葬礼,但在拉斯维加斯当地找不到灵魂鼓手。于是,他们几经周折找到了我。我自然是高兴的,因为这样我就终于可以见到楚筠了。

1998年9月25日,我到达了拉斯维加斯。但我并没有很早地告诉楚筠。因为,那家的葬礼只有我清楚地知道故乡葬礼的流程,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不仅仅是灵魂鼓手,也是葬礼的总负责人,我的工作量将会很大。所以,我想着等工作完毕,再去找楚筠。

1998年10月1日,晚上12点,我打击完最后一组鼓,终于结束了工作,那位老父亲的灵魂也该安息了。正在工作结束之余,我听到这家人的管家说,2小时前格里小广场的音乐会发生了枪击案,好像死了不少人。我惊了一下,格里小广场的音乐会?那不是楚筠经常去唱歌的地方,难道她有不测?我连工钱都没拿,便赶紧前往格里小广场, 然而小广场已经被警线围了起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正在把一具具尸体从格里小广场里搬到救护车上。我看着那具具尸体,害怕会有楚筠的尸体,然而我还是看到了楚筠被医生抬了出来。她是腹部中弹,下半身被鲜血染红。躺在担架上的她没有任何声息,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

楚筠离开了,她的离去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么多年来,她远离故乡,我知道她很孤独。虽然拉斯维加斯的人没有嫌弃她,但她的根在始终在大洋彼岸的黄土地上。远离故乡,最终客死他乡,这多么地孤独,我理解她的孤寂和酸楚。 我知道镇里的人不愿意让楚筠回到故乡,远在彼岸大洋的亲人们始终不愿意承认她的存在,或许她的灵魂还不能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故乡。

为了这个孤寂的灵魂,我决定留在拉斯维加斯,守护着这样一个灵魂,好让她去往天堂的路不再那么孤身一人。

2018年9月,将近二十年过去了,镇里的人或许忘记了楚筠,也对寡妇不再那么有偏见。我想,我可以把她灵魂带回故乡了。

暮色苍茫,我推着一只银色拉杆箱,步履匆匆地走着故乡熟悉的小路,休闲运动鞋的鞋底踏着灰黄的土路,发出并不清脆的橐橐声。我走得急切又有些踉跄,以至于好几次左脚撞了右脚,右脚绊了左脚。

我终于回到了家。屋子已经老旧,周围杂草丛生。我推开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伴随着门的推开,门缝里有封信掉在了地上。信封显然是90年代的纸质,没有太多褶皱,像是刚寄来般。信到达的时间是1998年10月1日,是楚筠寄来的。那个时候我正在拉斯维加斯,这封信是她最后的话。我的心里不明地涌起疑惑和一阵酸楚。疑惑的是20年前的信为什么还能保持较为崭新的状态,酸楚的是关于楚筠这一辈子的不幸。信里写到:

亲爱的灵魂鼓手:
其实我很想回家,即便镇上的人们如何唾弃我,如何贬低我,可我还是好想回去。我听说,我们镇上有一个只卖一本书的书店,我一直都好奇那本书。可是现在镇上的亲人们不让我回去,你能帮我看看吗,然后写信告诉那本书写了什么吗?我真的好想念故乡的一切。
                                                                                                              楚筠

楚筠留下世间的最后愿望是看看那本书。为了完成她的愿望,我去到了那家书店,找到了那本书。书里的第一页上写着:

2018年未发生的事:灵魂鼓手不会再为楚筠敲击出属于她的亡灵鼓声。

我有些纳闷,因为二十年来我一直都会为楚筠敲击亡灵鼓,今年,因为想迫不及待地回故乡,还没有安排好时间为楚筠敲击亡灵鼓。正在纳闷时,突然间,我感到书里有股力量,似乎要把我吸进书里,尽管我想不被这股力量操纵,可是在这股力量的控制之下,我的力量弱小到自己也感受不到。在阵阵力量的控制之下,起先是我的大脑疼痛起来;而后我的疼痛感从大脑蔓延到双臂,再蔓延到双腿,整个身体疼痛得无法动弹;最后我的视野突然变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黑乎乎的一片。过后,黑暗消失,我的疼痛感也消失了,接着进入我的眼帘是一栋杂草丛生的别墅。别墅墙壁的颜色很老旧,显然这栋别墅是很多年没人居住。四周的荒芜,让我有种恐惧感,我不敢进入那个别墅,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别墅的四周走走。我绕过别墅的正门,来到了别墅的后院。

后院很特别,有三朵大型的食人花,而在这三朵食人花的包围下有一朵小小的蓝色桔梗。它花瓣的颜色格外美丽,有种蓝色到透明的感觉;在花瓣的周围,似乎有着一晕的光环,恍恍惚惚;微风拂来,桔梗摇曳,那么得安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楚筠,清新淡雅,如初生之月,又如出水之莲。这个生命特多么得特别,在恶劣的环境下,它仍旧盛开得顽强,盛开得自由,不被荒凉的环境所左右。它的特别,吸引着我的眼球,我慢慢地走进这朵桔梗,似乎自己也能感受到它的生命力量,这股力量不仅仅存在它的体内,还漫溢在周围,恍然间我感到这股力量正往我的体内输送,我能明显得感知到我体内的细胞在不断分裂。

这种力量输送和细胞分裂的过程,让我十分痛楚。我的身体不够空间去承载这股力量,这些力量快要冲出我的体内,接着衣服都被撕裂了。渐渐地,我的皮肤变成一种雪一样的白色,最为奇怪的是,我的背上开始有两团隆起,越来越突出,上面还渐渐长出白色的羽毛,看上去有些像——翅膀。而后,我的四肢,和身体也长出了羽毛。最为痛苦的是,这股力量仿佛要把我的脑袋变小,脑袋的压缩过程是疼痛不已的,但好在过程并不长;接着我的嘴变得又红又尖又长;最后,我的个子被这股力量打压到双腿的长度不断缩减,脚板变成了鸟类的爪子,我变成了白鹤,那种被祖先们供奉为圣兽的白鹤吗?

我小心翼翼地煽动着新长出来的翅膀,我飞了起来,一切都那么神奇。或许冥冥之中我与白鹤有那么点联系,因为我很快就驾驭了如何飞翔。

我越来越接近天空,天际广阔,没有任何约束,也没有任何痛苦。

我翱翔在大海的上空,我喜欢这种感觉。

飞久了,我的身体开始疲惫,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但眼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还远远看不到海岸线。海上只有一艘航行的西班牙大帆船,那艘船上散发着幽灵般的光芒,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飞翔的荷兰人。我实在太累了,便落脚在那艘帆船上。但不知为何,当我落脚在这艘船时,那股幽灵般的光芒如同桔梗花的生命力量般,又一次注入我的体内,这股光芒十分耀眼,耀眼到眼前只有光影,我又一次看不见眼前的世界。

当光芒褪去,我离开了那艘船,来到了拉斯维加斯,是那个拉斯维加斯的格里小广场。可让人奇怪的是,写字楼的广告图像分辨率还不是很高,且整体风格还是十年前的风格;小广场上的音乐设备并不是现在主流的设备;甚至小广场上的灯光设备也是比较老旧了。新时代的拉斯维加斯就如同十年前般,这让人感到奇怪。

二十年前的广告图像,老旧的灯光,不主流的音乐设备,这是二十年前吗?这难道是1998年的那场格里小广场的音乐会?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此时,我身后有几个男人在小声地说些什么。或许鸟类的听觉比人类好些,我能够听到那几个男人说,今晚 10点,备好手枪,准时行动。10点?手枪?行动?二十年前的那场发生在拉斯维加斯的格里小广场枪击案?那场造成500多人死亡的枪击案?那场让楚筠永世都回不到故乡的枪击案?

这下我确信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也终于明白那本书上写的,18年未发生的事:灵魂鼓手不会再为楚筠敲击出属于她的亡灵鼓声。只有让这场音乐会办不成,让人们不来参加音乐会,便可以让音乐会停止,枪击案也就不会发生。此刻,小广场的音乐会还没有开始,小广场上的人还不多,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阻止这场枪击案。

这里的人都是二十年前的人,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天会有枪击案。而我变成了白鹤,不能和人们沟通,显然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只有毁坏音乐设备,才有可能让音乐会办不成。

小广场的舞台中央放着一个架子鼓,音乐会若是少了鼓点,整场音乐会或许就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毁了它,或许就能阻止枪击案。我已经没有了手和两只如人类般正常的腿,唯一的选择是靠身体的力量去毁坏架子鼓。

我扇了扇翅膀,深吸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撞击到架子鼓,只听一声巨响,伴随我身体的剧痛,架子鼓散架了,支撑架子鼓的钢架刺入了我的胸口和我的心房,疼痛顿时传遍整个身躯,鲜红的血液从体内流了出来,鼓被血染成了红色。周围的人也被惊吓,人们慢慢地都聚集在小广场上。很快,小广场被工作人员围住,不让人们走得太近,我还听到了警车的鸣笛,我想这里不会发生枪击案了。在我以为可以不留遗憾地离去人世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楚筠,她望着我,抽泣着,眼里浸含泪水。她朝我做了做灵魂鼓手打鼓的手势,她好似明白了一切。

1998年10月1日,一只突然闯入的白鹤毁坏了拉斯维加斯格里小广场音乐会的设备,从而音乐会被取消。

2018年10月1日,黄土地上有一块洁白的石碑,朴素简洁。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只美丽的白鹤。人们正为这只死去的白鹤,敲响属于它的亡灵鼓声。此时,太阳当空,光芒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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