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宸八年，明帝因巫蛊案薨于嘉清殿。一时间，各路势力蠢蠢欲动起来

巫蛊案主谋左丞相许安诛其九族，礼部尚书钱言流其三族九千里，子孙后代无诏皆不可入京，违者立斩。其余涉案者皆秋后问斩。

同年六月，明帝长子瑞王李怀继位，昭孝太后垂帘辅政。

一

近日坊间皆传昭孝太后与右相张仪有私情。据知情人士透露，二人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且在昭孝太后入宫前二人已私定终身，右相张仪是昭孝太后的入幕之宾其一。

私定终身在民间已为百姓所不齿，更何况位高权重者。

暗卫传密报给我已是一日以后。彼时我正看到话本精彩处，无端被人扰了兴致，不耐烦地一挥手道：“传哀家懿旨，右相对哀家不敬，意图不轨，择日处斩。”无他，有权就是这般任性。

临近中午，哀家去御花园逛了一圈。别说，今儿天气还真不错，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嗯，处死了一个讨厌的太妃，三个碍眼的宫女,四个不听话的太监。

下午，哀家养的鹦鹉丢了。颐清宫的守卫办事不利，全部处死。

晚膳，试吃太监发现汤里有黑虫子，御膳房相关人员全部更换。有虫子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谁让哀家厌恶黑色呢。

现在，举国上下都在骂哀家是祸国妖后、丑颜毒妇。可那些贱民骂归骂，终究不敢起义造反。毕竟大多数百姓衣食富足、生活无忧，只要沾了一点儿歪风邪气，哀家轻轻一挥衣袖，他们家的祖坟都会冒青烟。所以至今，哀家都还好好的，以至于越发圆润了。

哀家不喜杀戮，只热衷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

二

我进去探望李悦的时候，他已经在地牢饿了整整三日。

“青柠，”我掩鼻佯怒道：“怎么不送些吃的来，莫要把人饿坏了才好。”

“哼，”他冷哼一声，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苏沐，朕是断然不会求你的，滚吧。”

不愧为皇室中人，即使身陷囹圄朝不保夕仍有王者风范。可即便是天子又如何，一样会有软肋，一样逃不过人的七情六欲。

我福了身子，将带来的食盒递上，“皇上何出此言，我苏氏一族本就是为了辅皇权而存。这天下在，我苏氏便在。”

从始至终他都冷眼看着我，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我知道他视我为瘟疫，避之不及。即便这样，他也对我无可奈何，只因他是废帝，而我如今是这天下的主宰。

我将食盒放在地上，走上前去拂落他袍子上的尘土。他并未制止，却是一直皱着眉。

“你……”他颤着手指向我，似乎并不相信这是事实。是了，我趁其不备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进了他的大腿。

“皇上养病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我短短一句话便断了他在地牢所滋生的念想。

听说，这些天他一直未进食。也难怪，我特意命人去黄河取水做粥，只在粥面上撒了薄薄的一层米粟，食物更是随处可见的野菜。见惯了山珍海味之人自是难以下咽，何况他是一国之君，身为皇帝的尊严和骄傲不允许他低头。

民以食为天,百姓努力做活不过为满口腹之欲，帝王也是人，一样会饿，一样会为自己的欲望感到无力。

只愿他能记得这段阴暗晦涩的时光，无关先帝和太后，只有李悦和苏沐。李悦、苏沐，真好，我们的姓名也曾这般紧挨着。

三

坊间传言确实不假，我是有个青梅竹马。可那人并非右相张仪，而是先帝李悦。

是，我生来貌丑，不配为一国之母。可钦天监说我天生凤格，生辰八字奇佳，乃是帝后的不二人选。

当时尚年少，我亦自卑。我虽识字极早，又能出口成章，排兵布阵亦不在话下。可终年顶着一张丑面，任谁也无法对我心生怜惜，所以爹爹很早就教了我权谋之术。

李悦有一张好皮囊，又是早就选定的皇位继承人，仰慕者自然不少。我虽为未来的太子正妃，可也自知入不了他的眼，只有竭力满足他的要求。

他不像别的富家子弟一样处处留情，仗着家中财势横行霸道、鱼肉百姓，我知道他最喜在烈日炎炎的六月躲在树上睡觉。

或许我对他的欢喜便源于儿时的那个夏日，源于他的那句“你是谁。”他没有同旁人一样叫我丑八怪，给予了我最初的尊重，正是这份尊重，让我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走向覆灭。

儿时的欢喜便是那样奇怪，你欢喜一个人，不因权势，不为荣华，只因他是他，只为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除了李悦的母妃能得到他极少的关怀，旁人他一向是不屑去管的。对我最亲密的称呼，也不过一句“苏姑娘。”

在我及笈之前，李悦只对我说过三百一十六个字。可即便是这样，也挡不住我对他的欢喜。我明白只有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所以我不怪他。

四

李悦的父皇仙逝之前，曾召我入宫伴驾。

他的眼睛真亮啊，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晚上，哪里像一个久卧床榻的人呢，可第二天我就看不见他了，只看得见漫天的白。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宫中老人常说的回光返照。

龙塌上一向板着脸的人让我走上前去，在我脸上撕下一层薄薄的东西，摩挲着我的头发说：“丫头，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胡乱地摸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这让我自卑了许多年的伤疤只是帝王一个小小的玩笑。可即便没了难看的疤痕，我依旧貌不惊人，依旧配不上李悦。

他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是不曾有过的温柔，可那明黄提醒着我，他容不得别人忤逆。

三更时分，我走出宫门时，耳边还萦绕着老谋深算的皇上沙哑的嗓音，“太子生性淡泊，不喜官场争斗。生为皇室嫡系，自由是奢侈的东西，太子不该去追逐。朕知道你心系太子，又善权谋之术。这天下终究是悦儿的，你该明白自己身为一国之母的责任。”

“朕这里有两份名单，良才能将、佞臣奸相尽在其中。只要悦儿能心向朝堂，朕保你苏氏一族永盛不衰，赐你一世荣华。”

我呆呆地应了下来，不为尊名荣耀，只为李悦。

可一个死人的话又怎么能做数呢？毕竟这世间诱惑多不胜数。只消一种，便让人迷了眼堕入无间地狱。

五

冬去春来，又过了三年，这一年哀家二十六岁。我摸着自己耳边的两缕白发，恍若隔世。

坊间传言，昭孝太后囚禁了明帝李悦。

传言，镇安大将军苏浴拥兵自重，贪污受贿，蔑视皇权。

传言，幼帝李怀并非皇室血脉。

我把这些坊间传言总结了一下扔给李悦的时候，他正在看我这些天的“业绩”。本以为他会震怒，谁知道那人只笑了一下抱胸道，“与我何干。”

是啊，与他何干。这锦绣河山与他何干？我又与他何干？他所向往的，便只有求而不得的自由罢了。

彼时我靠在地牢内的牢门上，抬了抬手臂，青柠立即会意，一具尸体抬了进来。

我用帕子捂住口鼻，勾唇道：“传哀家懿旨，速召镇安将军回京，另派钱言次子钱方镇守边疆，封威林将军。”

李悦还是坐在地上不为所动，我嘲讽地看着他望向我的目光，“把尸体抬进去，想必皇上甚是想念此人，哀家自是乐意效劳。”

我快步向前走去，假装听不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咒骂声。

是啊，我杀了他的母妃，斩了他的奴才，烧了他的寝殿，害了他的臣民。可是他不爱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爱我，我便毁了这天下又如何。

六

七日后，西南爆发起义，镇安将军率兵镇压。三日后，凯旋而归。

捷报传来时，青柠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李悦开始行动了。

早些行动也好，我早厌了做帝王的棋子。

现在，他把剑抵在我的脖子上，我一点儿不意外，甚至还能谈笑风生，“怎么，皇上这是想杀了哀家吗？”

可他一点儿都不买账，甚至于我能听见他磨牙的声音。

我拂落他的剑，双手奉上传国玉玺。然后转过身去朗声命令青柠，“把哀家送给皇上的礼物拿出来。”

毫不意外地，剑刺穿了我的身体。我想换个姿势优雅地坐下保留最后的一点体面，可没了力气，只能任由身体跌落。罢了，我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狼狈的模样。

李悦，只愿你我来世再不相见。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走了，留下的东西只有玉玺上的几行小字。

“我毁了一切关于你的东西，

怕会在深夜想起，

满了腹腔，

失了清醒。”

—苏沐

元和三年，先帝李悦重现嘉清殿，昭孝太后杀幼帝李怀，明帝将其诛之。

国舅苏浴畏罪自杀，苏氏一族自此衰败。

为了一个心向自由的皇帝，死了万千国民，可皇帝自诩清明，百姓赞其公正明法度。

实料上关于苏沐的记载不过数笔：昭孝太后苏氏，不畏生死，不念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