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年华

住三楼的疯女人

小的时候我住的是家里自盖的平房,一共三层楼,一层楼有两三间房,中间的一层是自家人住,其余的两层就租给别人。租户主要是一些外地来打工的人,偶尔也有几个单身的小青年瞅着租金比较低就搬了进来,但是往往呆得不久,一般也就住一两个季度,很少会像那些来到城市的乡下人一租就是好几年。

虽然记忆模糊,可是还是恍恍惚惚地记得约莫在四五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来租过三楼的一间房。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我仅仅保留着三个场景的画面。

第一个场景:她请了几个人把她的几件家具拖了过来,其中还包含着一张双人席梦思,都用绳索捆绑起来,一件件地吊上去。挺有一番讲究的味道;

第二个场景:我去她家里玩,似乎只有一两次。小木桌上放着热水瓶和杯子,桌子后面有个壁橱,搁着一些瓶瓶罐罐,都是些吃完了的罐头,要不就是蜂蜜瓶子,用来装了些调味料或者小杂物,其中有一个玻璃罐装了些散装糖果。她很高,扎着利索的马尾辫,很友好地打开盖子拿出几颗糖给我。

这两个片段似乎还挨得比较近,毕竟这两个事件我还可以较有逻辑性地按照时间顺序串联起一个小片段。例如新房客入住,主人家淘气的小孙女好奇地跑去瞧瞧,漂亮的阿姨觉着可爱便给了两三颗水果硬糖。

而第三个场景与第二个场景的时间距离就比较长了,而我也一直想不出来这个间隔之中,那个女子到底做了什么?一直住在楼上还是说有段时间没回来?有没有人拜访?总而言之是一片空白。

但第三个画面却格外醒目又突兀:她坐在楼梯的二楼拐口处,头靠着墙角,神情呆滞,念念有词。

于是,她成了我生命中接触过的第一个真正的疯子,又或者可以说是,我亲眼见识过的唯一一个疯女人。可惜这么传奇的故事,只因为当时我年纪太小,全然没有了连贯的情节。尽管稍稍懂事以后,我也询问过爸爸还记不记得当初住在楼上的疯女人,试图多多了解一下。可是长辈口里,也只是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大多也仅仅是八卦和猜测,概括起来也就是关于情爱的三两句故事。说出来轻松异常,又毫无悬念。然而我心中总也觉得这个女人的经历绝非如此简单,一定含有更多惊险刺激的桥段。虽说想不出其中弯弯绕绕的情节发展,但是心底认定了这是一出忧郁、深沉又昂扬的浪漫传奇。不过等到了少年时代,童年岁月中这些说不清的朦胧感知也就随着推土机和房子一道被碾成了碎片。

而我现在还能时不时地想起,全凭她的那张席梦思。当然,爸爸说这是她临走的前几天,我们从她手里买过来的。而我小的时候却更愿意相信,这是她某一天突然失踪留下来的。而她,从此一去不回,无影无踪。

1、

半年前我辞掉了工作,带着这几年存下来的几万块钱来到这座海滨城市,和陆豪一起在海滩开了一个小店,主要卖些茶点,简易午餐。到了旅游的旺季,我俩也会在店门前摆一个小摊,兜售遮阳帽和太阳镜之类的小玩意儿。

其实这个决定来得非常突然,在此之前,我是绝没有这个胆量去放弃一份稳定的工作,华丽变身为一个个体户的。即便骨子里,我也算是一个比较“野”的姑娘。

来海边开小店,这个打算倒是李嘉时不时念叨着的。李嘉是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去外地工作时期一起合租的室友。

现在想来,世事就是常常如此,当初有意的人没有实现愿望,倒是无意的人应了种种巧合把他人的心愿给随随便便地窃了过来。

此刻是下午三点,店里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幸而不是七八月份,盛夏一到,除了关门的那一刻,店里是闲不下来的。我坐在店外的桌子旁,给自己榨了杯橙汁,吹着海风,听着浪声,倒也闲适。

这种闲适的下午,我想我应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就像我当初把住在三楼的疯女人的故事讲给李嘉听一样,那么现在我要把李嘉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二十一二岁的那会儿我毕业了。同级的同学,留洋的留洋,读研的读研,剩下来的,莫不是各自奔赴找寻出路。

那会儿我也是意气风发,年轻气盛,拧着大包小包踏上火车隆隆奔向南方的大都市。头一年自然也少不了碰壁坎坷,换过一次工作,发了两场高烧,也被偷过三次钱包,还被老板骂过不知多少次。这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是敲掉了不少的年少的血气块。最难过的日子里也想过索性回家,不过想归想,犹豫归犹豫,回乡的包还是没有拧起来,也就安安分分地守在南方了。

似乎也是在春天吧,也许是晚冬也说不定,李嘉开始跟我一块住了。那会儿,我的工资总算涨了点,便不想再呆在肮肮脏脏的城中村,私房虽然便宜,却老感觉不安全。在网上搜来索去半天,看到了李嘉发的合租贴。这房子虽说小了点,但是环境不错,又恰好离上班的地方近儿。就赶忙打了电话,看了房,没过几天,便卷着铺盖住了进去。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第一眼瞅上去还是颇让人印象深刻。我已经记不大清第一次见她的情形了,不过至今我都觉得她的骨架非常的美:这种美是由里向外透出的一股劲道,以至于我现在都认为她最好看的样子是依着墙站立的模样,懒懒散散之中流露出简洁的利落感。

那天她卷起袖子帮我收拾屋子,是一个很亲切很友好的人,嘴上也常挂着笑容,人是比较沉默,不过说起话来却也和和气气。

李嘉的主要工作是写专栏,一些社会现象评析或者书评影评,反正粗看起来倒是文艺味儿挺浓的活儿。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除了写这些正儿八经的东西,李嘉还专门用另外一个笔名写情感类专栏,目标直指那些城乡结合部各类小报小刊。无非就是我这么爱他,他怎么辜负我,小三怎么从中作梗之类的故事,再添点各式狗血突发事件,最后高度升华做做总结煽煽情,一篇文章也就出来了,这些专栏构成了李嘉的主要收入来源。起初我还担心这样不稳定的工作到底靠不靠谱,能不能养活自己。李嘉听了,只是顽皮又神秘地笑笑:“比你想象的要赚得多。”

不过不管怎么说,李嘉都是一个很会料理自己的女人。平日在家,穿着虽是简简单单,却非常的注重养生,每天都会给自己榨蔬菜汁或者果汁。也没有熬夜的习惯,一般都是十来点左右睡觉,次日早早起床,一反常人对文字工作者的想象。如果下午没事儿,就在阳台上看看书上上网,晚上有约会也会仔仔细细画个妆,换一身像样的衣服,踩着高跟鞋出去。

我一直都觉得李嘉这样大方沉稳的气度是要经历岁月的慢慢打磨才会沉淀出来的,以至于最初的一段时间心底里还是对这个女人味十足的室友有一丝钦佩和敬畏。可是后来才知道其实她大我不了多少,也就年长我三岁而已。刚毕业那会她也做过顾问咨询,薪水自然也还过得去。可是没干一两年就果断地辞职了。

我问她后来做过什么。

她坐在凳子上一边扳着脚剪趾甲,一边随意地说:“谈了一两场恋爱,去各地旅行过,做些杂工,现在就安安分分地扎这块写专栏。”

“没想过结婚?”

“暂时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她说得很干脆很轻松。

“那……最近常送你回来的那位?”

她还在剪:“先谈着呗,”她把剪子收起来,拍拍手和腿,依旧是爽朗自然的笑容,“谁知道呢?”

2、

和李嘉合租的那段时间,我还认识了伊宁,不过那个时候没有见过面。又是总总巧合,在社交网络上知晓了她。她比我高两级,专业也不同,不过是大学时期的校友。就是因了这一层关系,彼此才有更多的交流。那个时候她在澳大利亚读硕士,算得上是一个走俏的好专业,学校也不错。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出她是一个饱含气焰的姑娘。

她告诉我,她毕业前那会想要做背包客,最好是能够自个儿踏过千山万水,最后晒一生皮肤黝黑,就像贴在身上的勋章。不过这只是她的幻想,她没有做。

她也对我说过,她想要写字(用的的确是“写字”这两个字),意思就是说想要创作。不过她说她写不出来,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不悉技巧,后来又感叹自己缺乏天赋。最后也因为她的“天赋不足”,便没有继续下去了。

随后她还想过和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来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过这个就更难了,因为这个除了自己要准备好,还要碰巧运气好。于是乎,碰不到情投意合的运气,便也没有了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她说的是“爱情故事”而不是“爱情”。

不过她也并为因此沮丧,她身上的气焰灼热却又有分有寸,并不是所谓的狂热而一发不可收拾的自我沉溺。她在追寻自我和探索外部世界的时候,从不会让自己堕进醉酒式的嘉年华气氛中。她的气焰有种强烈的理性和克制力量,就像是一座闷闷呼吸的火山,所有的小爆发都被自己压制。

所以她说她后来去了澳洲,一是因为这条路就在那里,二来是因为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背景,兴许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但是即便她最后一无所获,自己能够走一遭便也心满意足了。

当然,对于她的这套言论,我并不想评论什么。我讨厌用太过主观的价值取向去界定他人的行为。我只是被她这种强烈的定音鼓一般的浪漫自我所吸引,每一锤下去都果决又强烈。

至于李嘉,她当然不是这种气焰的女孩。要是硬要做对比,也许的的确确可以说成是两种对应的类型,可以将她比喻为和风或者是细雨,但这些比喻显然太过拙劣也没有必要。她只是一个不喜欢主动说起自己的女人,很安静也很友好。即便是自己不愿多谈的私人事务,也不会正面回绝,总是弯弯绕绕地搪塞过去。

周日的下午无所事事,与她闲聊,谈到了那个听起来风风火火的姑娘伊宁。我说她如何期待和定义热热闹闹的旅行和恋爱体验,她曾经幻想过的疯狂的青春。

她听后,蜷在沙发上,又是那种惯有的俏皮且略带戏谑的眼神,自豪地笑道:“年轻的时候,我可是差不多把大半个中国给走遍了。”

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她聊起自己年轻时候的的事情。

舒舒坦坦坐火车也有,绑着绑腿一步一步背着行囊爬山也有,一旦走上去就很难停下。有钱也好,穷得只剩几个子儿时候也无所谓,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一路走了一遭。

我突然好奇起来,祈求她给我讲讲有趣的见闻。

她说她曾经去过南方的一个小村子,就在云南的边界那,全是听不懂的方言。每年初夏的时候会举办女儿节,那些害羞的姑娘就会到广场上去跳舞,健壮的小伙儿也会大大方方地加入进去,寻找自己心爱的姑娘。我问她有没有也加入跳舞的人群中,她只是笑笑,说自己跳不好。

我问她是一个人走了这么多路吗。

她也只是笑笑,说怎么会呢。

那还有谁?

她说还有一个姑娘,是一个性格极其开朗的人,到哪都可以和当地人打交道交朋友,热情躁动的像个小马驹,也特别的真诚,心里掖不住话。那姑娘喜欢摄影,对光影特别敏感,能够去那么多地方也是托了她的福。

她说罢,突然笑了,一脸沉浸在回忆中的表情。

她又对我说,也是在一个夏天,去了重庆和湖北交界的那一带山区,层峦叠嶂,一眼望不到尽头。环绕而上的盘山公路,走起来极险,有的路段窄得只容得下一辆车,也没有护栏,顶多是拐口处那磊几个石头,就权当防护了。要是下雨天,她说她肯定不上车,如果一不小心,打了滑,怕是多半就摔下山去,尸骨无存。她说着又爽朗地哈哈补充了一句,还不算泥石流呢。她又显示出了几份自豪的姿色,还告诉我一到山上的村子,同车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把拉开白色面包车的门,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污秽,而自己却全然无恙。

这样的经历我自然听了是羡慕万分,问她还有什么。

她说当地的村子夏季的时候会去山谷的小河边举行烧烤大会,听起来好像挺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但是去的人也就只有八九十来人。由村里面掌事的干部带着,后面跟着一些男男女女,也有带孩子的(不过老人是没有的,上山的路毕竟危险)。幸而下山的路铺了石阶,同样的没有栅栏,也只有一米来宽,夏天潮湿,总也担心一不小心,脚滑了,滚下山去摔个粉身碎骨。一路走去,还有些塌方的路段,脚踩着稀泥,向下望去,是湍急的河流和一堆乱石。她说着,用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比划比划河流的湍急。傍晚大家就忙活着支架子生篝火,她俩是城市来的姑娘,手脚不免显笨。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跑到河边看三个壮汉一起宰羊,两人各抓两条腿,一人刀子把羊脖子一抹,顺着水,血哗哗地往外淌。等到差不多了,把肚子当间一剥开,内脏连着蘘一并拿出,再把皮一拨,最后把羊一肢解,切成大块,等着火旺起来往里丢。说罢又哈哈得大笑起来。

难得听她说那么多她自个儿的事儿,我也来了兴致,走去厨房端来两杯茶,继续问道,后来了?

可惜那日还是下起了雨,大伙正吃得开心,天忽而飘着毛毛雨。本就是夜晚,这一来怕是回去不安全,只好草草收场,不免遗憾。于是八九十来人,走成了一条长龙,中间零星几点手电筒的灯光,三五个人一小群互相搀扶着一起往山上走。她说着突然停了一下,我嗯了一声,提醒她继续说下去。

下山都花了个把小时,上山就更不必说了。大伙心里也是突突突直跳,那姑娘一路牵着我往上走,还满是兴奋,毕竟这样的经历难有几遭,我怕她不小心踏空了步,死死地攥住她的手。途中遇见几个大妈,体力不支,爬到半山腰实在赶不下去了,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个汉子拿着手电筒在旁边候着,等休息好了还得护送她们继续爬。白斑长龙就这么一路缓缓绕上去,望不见头。她又是一笑,停了下来。

我问怎么呢?

她说没什么没什么,想到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一爬出上谷,气都喘不过来。她倒好,一上去,来了精神,对着幽暗的山谷是又喊又叫的。

我也咯咯笑了起来。实在是没法想象,现在这个穿着衬衫,皮肤白皙,又有诸多讲究,满是都市气息坐在布制简易沙发上安安逸逸的女人,竟然也有过那么一段冒险又乡土的青葱岁月。

她喝了一口水,感叹道那段时日,也算是缘分的恩惠。

我问她那个时候她多少岁。

也就和你差不多,李嘉说。

那那个姑娘呢?

也和你差不多。

说罢我两都笑了。

我突然对那个姑娘好奇了起来,问她现在在哪,又在做什么。

她却突然缄口不言,望着我神情却飘得很远。我想她是在回想,然而倏忽之间,她的脸上却闪过一道复杂的神情。但是很快,怕是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便又旋即望着我笑了笑。

我又追问了几句。

她喝了口水,顺便地叹了一句,我也不明了。

我知道这是她惯用的搪塞技巧,也就不再多问了,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回屋干活去了。

3、

现在已经快四点了,再坐一会儿就得回店里忙了。这个时候陆豪也走了出来坐在我的面前。怕是也刚忙完,出来透口气。

我从手边的书里拿出夹在里面的一封信,是好几天前收到的。伊宁的小孩出生快一百天了。信也没说什么,简简单单几行字,说了说最近的情况,附带了张宝宝的照片,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笑得一脸灿烂,实在是惹人怜爱。我把照片推到了陆豪的面前,笑着说:“看看,是不是很可爱?”

他看了看照片,一脸的赞叹怜惜,却又抬起头来看着我,言语间柔情蜜意:“你也很可爱。”

海风微起,细浪微荡,四月的海滨艳阳,舒缓安宁,似乎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幸福的了。我握住了他的手。

初夏的海滨艳阳,舒缓安宁。

现在回头追忆才倍感珍惜,当初我和李嘉也曾有一次来到海边,踏浪嬉戏。从一连串的烦恼和压抑之中逃出,获得片刻的欢愉。在黄昏一刻,天边云锦灼烧,我俩的内心交集百感。艳阳西下,沉重的海的呼吸,她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漫着一股遥远而忧郁的味道。

李嘉离开之前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对,她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忽然的就消失了,从此不再有任何音讯。

最开始的几天,我以为她只是突然有要紧的事。当然也暗暗感到蹊跷,哪有人走得那么仓促的。况且,况且她那几日总是显得神情恍惚,突然和我疏远了很多。有时一起吃饭,她忽而一语不发,安静得好似连呼吸都没有。就是这样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之中,不过我若盯着她看一会,她又会马上恢复正常。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一星期后,她的男朋友终于找来这里。

那是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见到她这个男朋友,个子不算太高,穿一件黑色的甲克和牛仔裤,有点发福,戴一副眼睛,估计也有三十出头。他有点带四川口音,但是不仔细听也听不出来,除了个别几个字老是卷不起舌头,普通话还算得上是标准。这个男人看上去倒也通情达理,沉着可靠,不过,不过觉得有一股市井气儿,全然没有李嘉那股超然的神气。

他也有好几天找不着李嘉了,急得他手足无措,好几宿都没睡个好觉。更何况,那时李嘉怀有身孕,这才叫人真正的心烦意乱。

一个男人在我面前流出了泪来,他扶起眼镜架用手胡乱擦干,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几个词胡乱蹦出连不成一句顺溜的话儿。我突然可怜起他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给他倒一杯茶。他双手捂着杯子,腾腾热气升腾,一言不发,紧锁眉头,锁得我的心也更是揪得紧紧地。

“她还怀着身孕,这人去哪了啊,这可这么办啊?”

对啊,李嘉那时儿还怀着身孕,这更让人着急。这个男人是当地一家国企的职员,收入不错,性情也温和。和李嘉在一起也有快两年了,一心想着和李嘉结婚。

我也觉得他是一个非常适合结婚的男人。那天下午,他情绪稍稍平复,我们一起出去找了家咖啡厅坐下聊了起来。

他时不时地叹气,基本上隔个一分钟就会叹上三两声。有几次他也觉得这样不好想要克制住,毕竟我这个“外人”在旁边,但是又忍不住一次次叹出声来。

他说他没有想到我是个这样的姑娘。

我想调节一下气氛,故作生气又俏皮地问道:“嗯?什么叫这样的姑娘?”

他说之前李嘉就给他聊起过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次数不多。但是李嘉一向很少聊起别人,所以也记忆深刻。他说他很感谢我这么善解人意,能够听他说这些,也愿意和他聊聊李嘉。

我也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说他和李嘉是朋友介绍认识的,几个人出来喝喝茶聊聊天。当时觉得她气质挺不一样,具体地说,就是很文静吧,说话也没有锋芒,当时几个老爷们在饭桌上为了些“独到见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她也多半是听着不说话。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口吻和气,处处给人留退路,看起来是个被动的女人,实际上却很有主见。

我点点头,李嘉那种超然的气质我是再赞同不过了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又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问他跟李嘉的家里人联系了没有。

他说没有,这样大的事儿,还是稍微缓缓有个结果再说,贸然地跟她家人说也怕他们受不了。

我点点头,想想也是。

李嘉平日也算有些许朋友,玩乐起来倒也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不过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又不得不承认,李嘉也委实没有给自己安几个闺内的密友。以致这个时刻,谁也不知道一点李嘉的音讯,谁也没有真真正正地担心着急找这个人。

实在是想不明白啊,他说着摇了摇头,这马上又快生了,这个怎么办啊?

这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4、

那日我下班回家,进小区的时候就听到好些个人说出事了出事了,有人跳楼了。心里一揪,顿感不安,只望不要是我猜想的那样。直到走到楼栋地下,看见一辆警车,四周熙熙攘攘的好些人,奇怪之余,忽然扫见地下一滩血,人没有(估计已经被救护车抬走了)。我吓得尖叫一声,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撒腿就窜上楼去,心里祈祷着万万不是李嘉,万万不是李嘉。

“有的时候我会想,这些琐碎的事件,乍看好像毫无关联,然而实际上却被一种不可知且无法名状的神秘链条串联起来,事件与事件相互照应,就像一个又一个隐喻,前一个暗示后一个,环环相扣。”我对陆豪说道。

“呵呵,你这说的也太玄乎了吧。”陆豪笑话我这是小女人敏感,“这李嘉的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想到这番大道理去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疯女人吗?若干年后回头再看,尽量冷静客观,就会怀疑好像是戏一般——李嘉的故事却像是疯女人的前传。”

“失踪?你刚刚不是还讲了有人在你住的小区跳楼吗?”他显得非常疑惑,显然以为跳楼的是李嘉。

“看看,你又没有仔细听我说。李嘉没有自杀,但是李嘉在这件事发生后没几天就失踪了。”我叹了口气,“现在想来,那几日也因为这跳楼事件心神不宁的,果然就是一个不吉利的预兆。看,又是一条锁链。”

“呵呵。”他摇了摇头,“那李嘉为什么出走?”

我没有立马接话,想着该如何理清头绪,因为我也无法那么确定李嘉离开的原因。

“你也不知道吗?”

“我不大肯定,但是我猜想,”我停下了。

“嗯?”

“因为她是同性恋?”

陆豪先是愣了一秒,又立马笑了出来:“你没有开玩笑吧?”

“嗯?李嘉和我说过。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就是那个带着她到处旅行的姑娘,可是后来……”

“可是后来?”

幸好不是李嘉,她还在房里呆着,她在睡觉。因为年纪太大,怀孕时身体反应剧烈,她显得非常疲惫。

她在睡觉,太好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都不知道楼下的喧嚣,那些恐慌不属于她们。她太累了,她不应该再受到纷扰。

我看着她侧卧在沙发上,搭着一条薄毯,像一只猫一样温顺又安详。我松了一口气,把包丢在椅子上,回门口把鞋子换下(刚才太过匆忙,太过惊慌,一开门就进来找李嘉),然后重新瘫坐在椅子上。

那时李嘉已经怀孕六个多月,肚子已经微鼓,乳房正在存储奶水,她的身体开始宣告她即将是一位母亲。我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她肚子里的生命,应该已经初具人形,头盖骨,脊椎,肋骨还有四肢。他会不会有和他母亲一样有一副简洁又利落的身板,和李嘉一样依着墙站立。

她一个多月前又回到我身边。怀孕两个月后,她搬去她男朋友家住了。我当时也觉得这样很好,毕竟一个男人在身边照顾,什么都来得安全稳妥一些。可是一个月前,我回家时却发现她竟然又回来了。她一言不发,我也只能不问一言了。

发现她怀孕,还是从她害喜开始,她的反应很大,吃什么吐什么。我催她去做检查,果真如此,怀上了一个孩子。

最初的几日,我们共同沉浸在一种复杂又热烈的心绪中。我尖叫着抱住她,我真的太开心了,简直喜出望外。而李嘉更是可爱,她阴晴多变,一会儿惊讶,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感叹不可思议,但是又一会儿变得忧愁起来。不过总归,在我看来这是一股洋溢着快乐和生机的手足无措。结婚,生子,抚育后代,这时再美满不过的生活了。

在这种一尘不变的日子中,这个意外的喜讯总能振奋我,想必是谁都会在这触不及防的一刻感谢和赞叹轮回的不可思议。我真的太希望,太希望李嘉这个温柔的好姑娘会有个温暖的好归宿了。

两个星期后,她告诉我她要去她男朋友那里去住,明年孩子出生以后再补办婚礼。她离开的前一夜,我帮她打包行李,并再三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想到与她相处了一年多的时日,竟开始有点隐隐的不舍与失落。

次日我因为上班,没有送李嘉。她男朋友白天开车过来把她接走了。

5、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姑娘吗?那个和我一起到处旅行,性格开朗的姑娘。李嘉突然站在我房间的门口对我说。

我合上笔记本,抬头望着她。

还记得她吗?

“那次她回来后,接连两三天没有说话,也常常呆在房里不肯出来。”我把陆豪手上的照片拿过来,“如果李嘉把孩子生下来了,也快三岁了吧。”

“呵呵,是啊。”陆豪又从我手上抽去了照片,看了看伊宁的孩子。

“还记得伊宁年轻的时候怎么幻想她的青春的吗?”

“嗯,幻想狂热爱情和经历的那个?”

“嗯。”我笑了笑,喝了口水,“我想李嘉完成了她的幻想。”我顿了顿,“我不确定,我想要纠正一下。现在回想李嘉,有的地方我开始不大确定,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曲解了她,或者记忆自动将她修饰的太不一样。现在想来,我都开始怀疑,李嘉是否一开始,从知道自己怀孕了以后就那么开心。还是,还是是我太开心了所以以为她也很高兴。”

“如果李嘉一开始就不想要孩子,她当初就会打掉。”

“嗯,你说得对,也许她一开始就在受着煎熬,有点犹豫,只是我没有发现。”

那个热烈又快乐的姑娘,你还记得她吗?

我望着李嘉。

她走进房间,爬上我的床,和我一起靠在床头。

还记得吗?她问。

我点点头。

她将视线移开,长时间的静默,而后触不及防地哭了起来。我拍着她的肩膀,着急地问她怎么呢?

她,她,她是,我失去了,我爱她。李嘉已泣不成声。

年轻时的那段岁月,是她从也没有料想到的幸运。

她并非是一个天生的同性恋,她那时也只是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小姑娘。爱上了一个混蛋男人,然后像所有惯有情节那样他伤透了李嘉的心。她那时还太年轻,对这些自私,险恶,纷扰和肮脏没有任何防御和抵抗的能力。她太年轻,太轻信,太真诚,又太脆弱了。

“我当时想,的确是很幼稚的想法,我想我不需要婚姻,我开始渴望纯粹的爱,是真正的爱。”她抱着枕头,已经没有再哭泣了,“我太年轻太幼稚了。我什么也想不通,什么也不知道。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对一切都毫不在意。我只想离开。我有太多疑问,并且口是心非。我只想离开,我想我一个人也可以骄傲地活得很好。我太年轻了,我只想逃离!”

然后她就离开了她的家乡,在海边的一个小城市认识了林子,就是那个快乐健康的姑娘。

“她比我小半岁,是一个十分健康的女孩。有着非常和睦的家庭,衣食无忧,教养也好。”她多次强调健康这个词,“我有的时候猜测,是因为她生长的环境太过良好,才会培育出这么简单又单纯的姑娘。在她的眼里,所有的美好都被无限的夸大了,而丑恶又被谅解。她很诚实,非常的健康。”

最开始,李嘉只是很喜欢和她来往,她是个十分自信的姑娘,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向李嘉展示。

“其实我也看不懂。”李嘉忽然微微笑了笑,“不过她给我看,我也很开心。”

林子的家境不错,毕业的学校也是重点,而且喜欢摄影。没有生活负担,玩起相机来也无拘无束。

“她太真诚了,你知道吗?也许也是因为她年轻,所以那么健康。”

她以为那姑娘在开玩笑。

在一个毫无准备的晚上,李嘉突然收到林子的短信。她说她喜欢李嘉,言辞简单而又干脆。

起初,李嘉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而后知道她的“喜欢”是认真的以后,变得有点疑惑,而后是惊讶,最后倒开始有点细微的高兴(请不要把这里的“高兴”粗暴理解成李嘉是个同性恋的暗示,这只是个很自然很本能的反应,每个人都喜欢被别人喜欢,更何况是自己认可的好人)。刚开始她也并没有当一回事,却又不想显得太过刻意回避,于是她还是时常和林子一起玩乐。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必须把这个当一回事,好好想想了。林子的爱太热烈了,这样的热烈给人一种强烈的真挚感。

她还记得就在好几个月前,她忽而愤而离乡。她不是拒绝再爱,只是想要有真正的爱情,纯粹无暇的情感。

全有或者全无!

那么到底什么是纯粹的爱,抛弃所有的外在的不必要因素。金钱,地位,名声,包不包括性别呢?

接下来,她竟然慢慢品味林子一手一手捧过来的真诚与热切。她爱她吗?她不讨厌她。她能和她永远在一起吗?至少她想与她相处。

不包括性别,就等于不包括婚姻,没有依附关系,不被世俗男女观念限制,抛弃正常家庭。这种非稳定结构的情感关系,极度边缘化,但是同时又是独立与勇气的象征,是不存在世俗期待的爱恋,完完全全属于两人的事儿,依凭心灵的默契走在一起——是“全有”。

可是李嘉爱她吗?

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和林子去海滩。林子是海边土生土长的孩子。视野开阔的大环境,是不是让她也赋予这样敢爱敢恨坚毅的自信?林子一头钻进海浪里,潮汐层层退却,她却开始赶浪,她轻快的步子燃烧成了朵朵红色的浪花,追向前方的浪潮奔向大海。

可是李嘉不会游泳,只得坐在沙滩上将双腿埋进沙堆里(这还是半个小时前,林子和她一起堆的),在旁边安静地观看,听着林子一声又一声愤怒而又轻佻欢乐的尖叫,声音忽远忽近,如同海鸥自由又飘忽地翱翔天际。

“后来你答应她呢?”我侧头问李嘉。

“嗯。”她扶着头,“我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们赤身裸体,我僵硬地躺在地上,她像一条蛇一般,慢慢向我爬来,试图亲吻我。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躺着。我感到有点害怕,不对,害怕这个词太严重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爬过我的腿,从我的腹部拂过,轻舐我的脖子。我感到很别扭,将头扭过一边。而她在我脸庞缠绕,亲吻我。然后我,然后我突然的,真的是毫无征兆的,将头侧过去与她亲吻。而我的身体竟然可以活动了,我们互相拥吻,互相抚摸,像一对真正的恋人。”

我没说什么,等着李嘉接着说。

“我去找同性恋的书看,我想知道什么才是爱。我当时太年轻,什么都不明白。我想有一个标准。书上说,对他人是不是爱这种感情,首先要看自己对对方有没有欲望。”她自嘲道,“很弗洛伊德是不是?可是我当时信以为真了,如果没有欲望,爱就不足以成为不同的。性是禁忌,只有在爱的前提下才可以被接受,欲望给爱留下了独一无二的空间。”

“你想和她做爱吗?”

“嗯,对,我很想,真的很想。”她有自嘲地笑了笑,“我太年轻了,我想要全然的爱。而且我太年轻了,非常草率,什么也不怕。我喜欢她的身体,非常的柔软。两个女性的爱情,是双倍的柔软,双倍的温柔,双倍的纯真。

她提议我们去旅行。这是她一惯的冒险作风,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很乐意。那个时候,我毕业工作了快两年,手头也有两万,她也有一些钱,然后我们决定出发。我们在外旅行了一年,就像抒情诗一般的日子,无忧无虑,健康自然。最开始,胆子还比较小,我们去的还是大城市,还是人多的景点。之后我们慢慢熟络起来,做什么也不害怕了,开始专门往偏僻的地方钻,去没有人的地方,去纯粹自然的地方。就像我俩一样,刚开始还有顾及,但是一旦上路,就开始沉浸在纯粹的自然之中。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为了省钱,我们搭车,在胸前背后别两张纸,写上目的地,然后去加油站,收费站一个个拦车问。其实,最热心的往往是送货的大爷,看着两个小姑娘这样也算不容易,常常热情地主动询问。没钱的时候也逃过票,有一次,好不容易下车了,出站的时候检票竟然被抓了。我们先还有点虚,后来对方嗓门一大,我们也气愤起来,耍起了无赖,一口咬定票给挤掉了,坚决不补,他们要怎么办怎么办,后来竟然放我们出来了。

真的是一段疯狂的时光啊,太年轻了。”

她突然停了下来,估计是胎动,她用双手捂住了肚子,又摸了摸,有点难受,过了几分钟才慢慢缓了过来。

“呵呵,其实,和林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想过以后家庭的事儿,也想过以后要不要孩子。不过当时太年轻,什么事儿在我们看来都是可以解决的。其实也的确可以解决,如果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很简单啊,两个子宫,随便谁都可以怀上。总之,听起来很轻松,我们什么都没有损失的样子。但是,现在回想,那也只不过是假想罢了,我们知道可以这样做,但是做不做,就另当别论。

后来我们没了钱,决定回家。林子说,若是能在海边我们一起开个小店就好了。很俗是不是?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幻想,一点都不新颖。不过,唉,真的太年轻了。我们却信以为真,急性子的我们,开始筹算,约莫需要十来万,于是我提议去大城市吧,好赚钱。然后回林子的家乡开店。

不过很快问题就来了,我们去了首都,一起租了一间小房子,我在一家小公司做顾问,她去了另一家公司做起了策划之类的工作。总之,刚开始还挺顺当的,我们都对日后的事情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可是,唉,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了。现在真的很难回忆,也忘记了到底是怎么发展的。总之,我开始反思和追问自己。真的可以这样吗?真的能够一直这样吗?

那个时候我二十五还不到,公司里有两三个男人在追我。你不要误会,我和林子的问题不是因为我三心二意。那些男人根本打动不了我,就和我最初爱上的那个混蛋男人一样,市侩又缺乏真情,只是想要结婚而已。不过不管我怎么拒绝,拒绝了第一个,还有第二个,还有第三个,我知道除非我有了男朋友,这样的事情是不会终结的。不管我对他人如何宣称,大声宣告我不会结婚,没想过结婚,永远不要结婚!但是没有人会真正对待这些言语,毕竟这听起来就像是幼稚又不甘的女孩抱有的幻想,丝毫不足为奇。但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说,告诉所有人我是同性恋?我很担心,我甚至都不敢随便的把林子介绍给我的同事。其实也没有必要,也不是朋友。我太多犹豫,太弱懦,想太多,太在意他人的眼神了。”

“那她呢?”

“我不知道,也许有人知道。她总是那么坦诚的,她在798那里的工作室工作,本来就是艺术气氛极浓的地方,我想人们的想法也会比较开放吧。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但是她没法消除我的担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我其实很爱她,真的,我现在也没有怀疑。真很可笑,真的,当时有人聊起同性恋,我就会很专注地听。不管他们态度如何,不管他们接受还是强烈反对,只要听到那三个字,就像刀子捅进心口,钢针刺穿耳朵。我听他们的议论,其实我知道更多的人都只是当成远离自己生活的八卦趣闻,都只是玩笑话,谁也不会当真,哪怕他们支持,我也觉得刺耳。有的人也会反对,我太冲动了,我会和那些人争辩,我说需要包容,要多元。但是后来反思,我又觉得这毫无必要,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要那么激动?我又想要改变世界,我想要他们的价值观改变,如果我身边的小环境可以出自真心的接受,真真切切的包容,那么也许我就不会那么辛苦,也就不用那么在意了。

很幼稚,太幼稚了,我告诉自己要认清自己的需要,不要在意他人,自己做自己的事儿就好,可是我其实还是在被他人的目光牵着走。我气愤,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怒气冲天,其实根本就不坚定。

但是后来,更可怕的疑问来了,同性恋是自然的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想清楚,我很失落,还有失望。而且苦闷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林子似乎并没有受到这些事情的干扰,可是她又无能为力。是我的错,我的错。

我那个时候快二十五了,身边那些声音都在对我宣判二十五岁以后会是一个尴尬的年纪,都是莫名的恐慌,莫名的,我家里人也偶尔询问我这些事情。其实是我放大了这些恐慌,要是我足够坚定,这些从前在我看来毫不重要甚至可笑的事儿,都会被我直接忽略,但是当时它们就开始纠缠我。

也许我应该和林子一起走下去,我们不应该去大都市,旅行的时候,每天都很累,真的很累,也常常会有突发事件,其实也是困难重重,但是当时我们都很乐观,都很快乐,年轻的自信赋予我们太多勇气和义无反顾。反倒是稳定下来以后,这些其实和旅途中的困难比起来微不足道的麻烦却意外的强大。

我问自己这自然吗?对,我承认我爱林子,可是这自然吗?如果再过五年、十年,男女都会产生婚变,何况是没有保障的同性情谊。这自然吗?

但是我又试图说服自己,什么是最元初的自然,如果一层层的回溯,那么在原始社会,根本就没有婚姻,没有男女这套束缚。可是,人类发展至今,社会的规则不也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自然而然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么我到底要不要承认这些观念?

我想不明白,真的太让人矛盾了。我告诉自己从心而为,从心而为。但这根本就是屁话,因为心是易变的,太易受到干扰。不可能有永恒,就算那时我爱着林子,但是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自信和坚定了,谁能保证我一年以后,三年以后不会爱上另一个人,哪怕是另一个姑娘。”她说着,突然又哭了起来,我揉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之后的事情,她不说,我也想得到。也许她也不愿意说,甚至害怕那些字眼。

“都过去了。”我重复着,“算了,都过去了。”

她开始停止啜泣,沉默,头扭向一边。我一言不发,尴尬和悲伤在凝固,慢慢压迫下来,沉重而又巨大。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好几分钟,正当我准备打破这个沉默说点笑话的时候,李嘉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突然地尖叫出来,泪水喷涌而出,头埋在手臂里,笨拙地蜷缩起来,身子剧烈地抽搐着。我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床上跳了起来。这股突如而来的激烈地宣泄,好像拒绝了世上所有的同情和安慰。我就像一个观众,看着一个灵魂淋漓尽致的抛洒她的情绪。我呆呆地站在她的身边。突然,她抬起头来,脸已经被泪水模糊,因为恸哭,脸部的表情也非常的扭曲,乍看之下,的确让人害怕。她伸出手,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跪在床上伸出了双手。我过去,把她抱住。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一片湿热。

“她说她恨我!她说她恨我!”她反反复复的重复这一句话,哭喊了好几分钟。

不能这个样子,要想办法让她稳定下来。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得想办法。

“我们去海边吧!”我提议道,“去看看海,明明在深圳,却都没怎么去玩呢。你也没常去吧,上次我去还是半年前的事儿。”

她因为恸哭,已经没有了力气,瘫睡在床上。只有身体,还没有缓过来,好像受着惯性,轻微地抽搐着。

我简单地清了清东西,拉着她的胳膊扶着她出去。她就像个委屈的孩子,不做任何回应,任凭我的处置。我们一起打出租车,去海边。她已经非常的劳累,躺在我的膝盖上睡了一路。醒来的时候,已经稳定了很多。虽然很笨拙,她还是努力地笑给我看看。

这样的笑容,缓慢又虚假,太令人心痛了。

她愤怒又轻佻地踩着海浪,层层卷来的尖笑。自然而又健康。

她突然跌进浪里,一屁股坐下去,我一个冷颤,生怕她伤了自己还有孩子,赶快拉她起来。

那是再美好不过的一个黄昏了,云锦烧灼,浪花层层卷起,匀称的海的呼吸。她穿了一件连衣裙,非常的蓬松,赤着脚,望向大海。

6、

“唉。”陆豪叹了一口气,“世事总这么蹊跷。”

“唉,要是仅仅如此便也罢了,关键是她觉得自己还害死了林子。”

陆豪吓了一跳,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以为?”

“我也不大知晓,她只是对我说林子死了。她们分手以后两个月,林子就出了意外。但是我很怀疑,我觉得也许林子没有死,也许是李嘉的记忆出了错。唉,我也不敢多问。这些问题,问出来都像尖刀,还是要等她自己慢慢说。不过她说,她知道林子出意外的时候,她也没有勇气去她的家乡证实。只是从朋友的朋友口中知道这个消息,大家都这么传,还告诉她林子出事以前的那段时间非常难受,精神状况极差。

我有时设想,当李嘉向林子提出‘结束’这个词后,说不定也否定了她们所有的回忆努力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唉,我说不清。”

层层推来的海水的呼吸,她在我身旁似睡非睡,呼吸沉重。

我们租了个帐篷,在沙滩上扎了起来。她不想回家,我也就只得依着她的心意。

我在海滩上走了又走,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待我回去,拉开帐篷,李嘉在轻轻地呻吟,睡眼朦胧,她轻微转了个身子,肩带从肩上滑落,半露出圆润的乳房。我俯身,想把毯子给她盖好。却发现她微睁着眼睛,嘴唇翕动着,手缓缓举起向我伸来,她的身上一股奇妙的味道在散发,也许是体香和乳香,忽而间,一阵海风,我心头一跳,好似凭空扑面而来的一股欲望,她正向我逼来。我蓦地抽回身子。明丽夕阳下她轻踩浪花,单薄的身影,巍巍颤颤却有力的骨骼,午后阳光,十七楼,她蜷缩在简易沙发上,一只温柔又脆弱的猫,笑声爽朗。

“啪”的一声浪,像一记耳光。我忽然一个冷颤,从幻觉中抽身出来,她其实已经沉沉睡去。只有她身上的体香和乳香顺着海风,层层推来。

我又在哪里?这又是为什么?

“李嘉离开后的那半年,其实我很失落。日子开始变得孤独而且沉寂,像一滩绝望又乏味的死水。那时,恰巧,伊宁回国正好来到深圳。我去和她见了见面。她是个非常时髦而且漂亮的女人。那时自己真心觉得沮丧,感到自己的二十年来,苍白乏味又一无所有。

那段时间我开始询问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想要拥有什么。想着日后单调沉闷,和众人一样的人生轨迹,不免心灰意冷。感觉,自己和李嘉比起来,全然没有自我的成分,没有独独属于我的故事。其实内心还是小小有点嫉妒。”

陆豪又笑了一笑,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的小女人敏感。我也不介意他怎么想了。

“如果把时间拉远,跳出人物,就像此刻,我这般冷静的给你讲故事一样。有的时候会想,这些事情,一件又一件的事件,是不是再向我暗示着什么。”

“那暗示着什么?”他还在嘲笑我。

“我不知道,就是感慨,为什么我会看到。”

“呵呵。”

四月海风轻柔。

“也许,”陆豪突然说,“也许这暗示着你该嫁给我了。”

他拿出一枚银白的戒指,样式很简单。

我吃了一惊,忽而浪声四起。

“嗯。”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安宁的时刻了。

我身边的正常女人

李嘉走了半年以后,合约到期,我决定搬家。一来,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间的确浪费;二来,呆在这里老是让我心神不宁。

李嘉走后半个月后,他的男朋友又来了一趟,清理李嘉留下的东西。也和我坐着聊了聊,他说,他要去一趟李嘉的家乡,要和她的父母把这件事情说说了。也对我说了他的故事,他结过一次婚,可是六七年来迟迟没有子嗣。他前妻也怀过三次孕,但是总是突然的流产。最后也就迫于压力,离婚了。他很想要个小孩,他真的很想和李嘉一起结婚。

我安慰了他几句。

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也许日后要是我闲来无事又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去找他。其实他的意图我很明了,但是实在没有意义。我也就非常婉转地拒绝了。

伊宁来深圳以后,我去机场接她。她拖着一个黑色行李箱,飘逸的长发,黑色风衣,的确是时髦的成功女人。看着自己一身休闲装,板鞋,牛仔裤,衬衫,倒觉得自己十分寒碜了。

我们一起去咖啡厅里坐着聊聊天。

她告诉我她的近况,其实她在澳洲的时候就对我说过,她在国内有男朋友,算得上是一个金龟婿吧,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两家人也处的不错,估计马上就要结婚了。

“有的时候想着也的确不甘心,你说我这么年轻,就这么早稳定下来,实在有点不值。”她喝了口咖啡,“不过既然是迟早的事儿,而且对方也不错,也无妨啦。”

我笑了笑,她这人还是燃这一股这么强劲又矛盾的气焰。

她已经把很多事情都计划好了,很有她的风范,干脆麻利。结婚后,她去男方的单位工作,自己也可以伸展伸展手脚,免得叫人看不起。

“其实在澳洲的日子还是很辛苦的,国外也没什么好的,乱七八糟的。优秀的人过去,烂货更是一大堆,其实全都一个样儿。有钱的人挥霍,没钱的人想着办法变得更有钱。天高皇帝远,一大堆玩乐的主儿。有段时间我缺钱,是真的没钱了,不想找家里人要,于是出去打工,端盘子作售货员都有。那个时候才知道外面世界的乱啊,好多漂亮姑娘做起了escort,名校的非名校的都有,都是个虚名头。反正澳洲嫖妓合法。看着真恶心。”

我笑了笑:“你也吃了不少苦吧。”

“那肯定,工作的时候别说多辛苦了,一天下来,沾着枕头就睡。不过后来有奖学金,就好了。”

“怎么不想着找你男友借点,反正你们要结婚,他家也算有点积蓄。”

“这怎么能行,这要人家怎么想我啊。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干得来,我就是骨头硬。”

我又笑了笑。

“其实也挺没趣的,刚开始人新鲜,地也新鲜,还常常和那些老外或者留学生一起出去玩玩踏踏青开开聚会,不过还是文化原因吧,深交不起来,也就没长聚了。每日上课下课,回屋里就我一个人,生病也自己处理,感觉挺孤单的,下课了想找个可以用中文聊天的人都没有。不过总算一个人熬过来了,家里人也很满意。我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没白花这些钱。”

她还真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

想到她是我身边,也许是唯一一个这么明确又坚定的人。虽说年轻那会也有口是心非的时候,也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总归活在实实在在的世界里,也没有太多的犹豫。伊宁一路都很安妥:出生,小学,中学,大学再是出国,结婚生子,抚育后代。不过这样也很好,至少她乐于这样将自己的生活打点的很清楚,她自己选的,也很知足,那也就够了。

我翻了翻架子旁的杂志,林子,我突然吃了一惊。

伊宁问我怎么呢?我说没有,我仔细看了看文章,的确是关于一个叫林子的摄影师的采访。

莫非?

其实也无所谓,世界本有那么多重名重姓的,也许只是另一个巧合。我又何必非得探个究竟。

然而,还是隐隐的一阵失落——李嘉在哪里?回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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