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去世老者的葬礼场面，我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我在读初中，冬天住校，一周回家一次，而且都是周六中午回来。骑自行车快到家的那个路口看到了送葬队伍，我便停在路边看着他们过去。八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用粗实的木棍抬着红得发黑的棺木，缓缓走在土路中央。后面的送葬队伍人很多，领头的老人二儿子低头抱着遗像，脚步沉缓，二儿媳妇一把一把地把火纸抛向天空。走在前面的基本上是老人至亲，个个都很悲伤，男人肃穆，女人戚戚哀哭；后面的人关系没那么亲，就比较随意了，两三人一小伙的聊天。

不用看遗像，我也知道了是哪个老人去世了，在乡下一个村子的人基本上都互相认识。按照农村的辈分来说，我得管他叫大爷爷，跟我爷爷同辈，要比我爷爷大上十来岁。我记得他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手里握着拐杖，坐在小儿子家的大门口晒太阳，皮肤很白，褐色的老年斑看得清清楚楚。我脑海中他的表情也是慈眉善目的，眉角、嘴角下垂，嘴巴微张，笑呵呵的。那个年纪的我对死亡没什么想法，就是死去的人变成了一座坟，活着的人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过后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生活。

我问起奶奶关于这位去世的大爷爷的事，她很忌讳跟我聊这样的话题，但还是告诉我说老文X（他的名字忘记了，不过和我爷爷同辈，中间字也是“文”。家乡都是以“老”字开头称呼上了年纪的老头。）是自己上吊死的，不是老死的，还特别嘱咐我千万别出去说，说自杀死的不光彩。我惊呆了，以前也听说过自杀，不过大都是妇女因其家庭不幸而自杀，第一次知道耄耋之年的人也会自杀，这么大年纪的人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没见过这位大爷爷的老伴，估计年轻时就去世了，知道他的三个儿子以及孙子孙女。大儿子有一些身体缺陷，整日不务正业，媳妇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之后就跑了，这一家四口糊弄着过日子，三个孩子长大了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家结婚或打工去了，而他在很早前就因为酗酒，在夜里，栽倒在路边水深不及膝的小沟里，再也没有爬起来。那时候的家庭都很贫穷，中青年男性大都在外打工赚钱，年轻女孩也不例外，只有中年妇女在家带孩子上学以及管理管理农田。他的二儿子和小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几个孙子孙女也在外上学或工作，家里只剩二儿媳妇和小儿媳。印象中，二儿媳很强势，嘴不饶人，小儿媳则性格较弱，不爱说话，可想而知两家的关系也不会亲密的。

老人上了年纪，又因为摔伤了腿行动不便，就轮流住在了二儿子和小儿子两家。他去世前的那段时间应该轮到去二儿媳家了，但二儿媳把他拒之门外。那时小儿媳还要到另外的一个村子打零工补贴家用，起早贪黑，顾不上给老人做饭。大概妯娌之间吵闹了几次，最终小儿媳妥协了，老人依然住在她家里，但白天大儿媳要给老人送饭，两家是邻居，照顾起来不难。这个样子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解决办法，然而没几天老人就在夜里，上吊自杀了。现在想来，在那个寒冷的漆黑的夜，一切都静悄悄的，老人不知有多孤独，有多绝望。

他最后的那个白天，二儿媳给他送饭了。可能因为积怨已久，她并没有好言相向，骂了一遭老人，说什么没用的老头、老不死的之类的难听的话，又把饭碗摔到了老人面前。一个人失去了劳动能力，又像一个人人嫌弃的东西一样被拒来拒去，被人嫌弃，心里是怎样的难受。总之二儿媳送的最后一顿饭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人彻底失去了活着的念头。从此我的印象里，这个一向口不积德的二儿媳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恶人的形象。

我不知道老人生前有没有偏心小儿子一家，导致二儿媳这样对他，但是一个人宁可自杀了也不愿受辱，或者不愿意给后代们添麻烦，人品应该不会有多大的问题。这个老人的去世于我不再是件冷冰冰的事情，一个家庭之中竟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我成长的那片土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这对当时的我来说真的难以理解。后来年纪越来越大，听了越来越多关于父子、兄弟、妯娌之间吵架了、闹翻了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大多都是钱的问题引起来的。这样的事情一直都有，并且还在继续下去，我想还是因为穷吧，经济上穷，思想上也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