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坐在车里向我叙述着他与女朋友的甜蜜日常，随后感慨道说：“虽然我们平日里嘴上轻浮跳脱，但真到了实战确实少有的君子”。他只想努力打拼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城市安一个家，不用多大，足够他们两个人生活便足矣。

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从他的话里我能感受到他是幸福的，想必嘴角此时必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十月的贵阳市已经开始变天了，夹杂着寒意的细雨点点滴滴地撞击在挡风玻璃上。我开始想起我们一年前的时光，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未知的恐惧支配者我们。三娃虽然是我的高中同学加室友，很可惜他却留了一级。

倒不是因为他成绩不好，而是遇到了二十万分之一的不退档风波。他的档案压在西南农业大学那，既不录取也不退还给他，以至于他不能二次投档换一所大学。复读时期的他，整个人的状态跌落到了谷底。

那时候站在楼顶，他时常想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四年的女友离他而去，大学也将他拒之门外。我们几个死党每周都定期给他打电话，所以每每醉酒之后他都会看着我给别人说若没有我们几个恐怕他真就从大楼的边缘跳进了深渊。

对于生活的绝望我们都只是尝到冰山一角而已，那些曾经让我们哭天抢地的打击总有一天会变得微不足道。“我们端起酒杯，听到的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这句话仿佛就是刚入社会的我们的真实写照，都还没有为了梦想付出过什么就开始谈论着梦想的覆灭。

一年前，那会儿他刚刚毕业。找工作似乎成了一个大难题，高不成低不就，他每天都有许多说不完的抱怨。同时羡慕着一些同学毕业后就能拿到丰厚的薪资，还有一些同学在机关单位里清闲稳定地度日，不是家里有钱就是家里有权。他心里一时间挤进了无数的思虑，所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整个状态比之复读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那些劝诫的话他也完全听不进去。

他被这个浮躁的社会牵着走，眼里只有“三子”标准。作为农村出来的他，似乎只有赚更多的钱才会使自己不那么焦急。可是另一方面他却没有这样的能力，他和自己杠上了。无能为力的年纪心里却生出了无穷大的欲望，他变得沉默寡言，天天坐在屋里盯着电脑成了一个标准的“肥宅”。

我们原本准备一起经营一家酒吧，因为种种原因这个计划流产了。我、三娃还有陆老二各自有分工。我去了全市最好的一家精良酒吧卧底，老二去了最好的鸡尾酒吧学习。唯独他，我们只要求在家里学习相关知识就好了。

三个人的交流越来越少，责备的目光越来越多。都想着自己正在努力而另外两个人却无动于衷，计划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很快老二与他的同学做装修去了，虽然忙碌却也充实。而我和三娃无所事事没有目标，其实我没有告诉他那段时间无事可做也没有收入来源的我也快崩溃了。

一了百了的念头也在我脑海里瞬间划过，但我却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只在一瞬间我便抛弃了那个念头。因为那天早上我看到了一碧如洗的天空，还有摇曳的斑驳光影。生命中的感悟有时候往往就只在一瞬间。

我鼓起勇气找到了另外一条路，我决定马上去做，因为再不动我就发霉了。可三娃依旧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什么也不做，也不出门。他萌生了退意，他对这个城市望而却步。于是每天都在给家里打电话，看看有没有哪个单位还要人的。凭他的学历和能力应该可以胜任的，虽然是在乡镇上好歹是个“铁饭碗”。

那段时间陆老二时常都会和我沟通，说的几乎全是三娃的事。他无数次的挽留三娃，也无数次的给他分析。留下来没有那么难，只要自己肯做事就不会有迈不过去的坎。可往往到最后我们只能苦笑，因为我也说过许多次了。他好像是关闭了理性系统，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

临走那一天下午，我和三娃单独去打了一场台球。期间我们没怎么交流，我看得出他眼里的不舍还有无奈。

回家的公交车上，车窗外已经华灯初上。我问道：“你决定了吗？”

他说：“差不多了吧，我也没什么理由要留在这里了。”

“你可要想好啊，年轻的时候不赌一把，年纪大了后悔都没有意义。许多事你要试一试才会知道结果嘛，结果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在这过程中发现那些美好。也许我们穷极一生想要追求的那点事它就出现了，我们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她就到来了。”我如是说道。

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隔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的性格，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怎么活我不太在乎。无论去哪里，只要符合我的那些小心愿我就满足了。”他在为自己的退缩找借口，而且是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借口。这样的搪塞每天都有人在说出口，他们企图告诉别人他就是这样的，他没什么野心。可是扪心自问，这真的是他内心底的想法吗？对于活法他们真的无所谓吗？

我不想说的很直白，也不想替他做什么决定，所以接着说：“话是没错，你不闯一下又怎么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呢？这座城市不算发达但也不落后啊，这里的机遇总比你老家多。我并不是歧视农村，只是你在这里有更多的机会实现自己的价值，找到自己的目标，愿意用一生去奋斗的事业。”

他没有说话，只是躲避着我的目光瞧着窗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关键时刻竟无法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也不急于要他的答案，也不想强迫于他。我向来只给人分析利弊，关于他去留的好坏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也就没有再重复。而陆老二是千方百计的想他留下，虽然没有强制的意味，但他的立场却很明白。

隔了半晌他才开口：“老杨，我好乱啊。想着那些才刚毕业就喊要买房了我就很慌，他们为什么命那么好。我父母累死累活送我读这个大学，可我什么都不能给他们，回到乡下起码我还能帮他们照看一下烟叶。”

三娃的老家在沿河，他们那里每家每户都种起了烟草。这是家里的唯一经济来源，虽然经济效益比稻米大豆这些好很多，毕竟那还是初级产品没有多少利益的。他有的那些想法我我很能理解，现在的人都太浮躁了，想要的太多而付出太少。

“没错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坎要过。你回去说不定混得会比我们还不错，当个小村官自己再搞一点养殖业，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养猪嘛。过两年就可以娶一个淳朴而且贤惠的女人，我们却要为了彩礼钱而伤脑筋。接着你还可以在县城或者是镇上搞一块不大不小的地，修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比我们在这强多了，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要吃米家里有，要吃肉家里也有。”

我是真心的觉得那样的活法也不错，不过可能不适合我，但不代表不适合别人。我是真的也很羡慕那样没有太多忧虑的日子，但想想也不可能。今天这个社会，全球化都越来越紧密，更不要说城市和农村。孩子的问题，教育的问题，医疗的问题，到最后我们都要考虑。

接着他又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都在茫然里寻找目标。可是什么也抓不住，这里我没有根，没有好的公司要我，公务员我也考不上。要是再不回去，我一定会想不开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我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没有哪条路是错的，只是因为沿途的风景不一样罢了。

当天晚上，我一直无法入睡。三娃已经买好了第二天回去的票，同在一个屋里生活久了的人可能血缘也会拉近。是的，我很是不舍。

可没想到的是，半夜他却把我叫醒了。精神亢奋地给我说：“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别人都留得下来，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就不行。”

我裂开嘴笑了，对他说：“你想通了就好。”

后来他给我说，那天晚上他在床上也辗转难眠。想到即将要分开也不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和他弟弟及女性好友的通话中他似乎找回了自信。活着就不要怕折腾，多折腾一下也无所谓，反正最后大家都要前往同一个地方——死亡。那何不趁还能听还能看的时候多瞧瞧多想一想呢，反正你不瞧不试也就过去了。

从那以后，他似乎真的变了一个人。而我在他们的感染下也变得更加乐观，不如意的事岂止十有八九。老天爷恨不得在你的四周都洒下荆棘，可是你咬着牙趟过去了应该会看到荆棘丛中的那一束娇艳的红花。

我的女朋友和我在一起一个月就遭逢大变，父亲出车祸去世了。她眼角时常会兀自嵌出一道泪痕，默默地侧头啜泣。突如其来的重击是她从未敢想象的，对于晴天霹雳内心的愕然是难以名状的。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无论什么样的言语在她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赶不走蒙在她心上的忧伤。

我总觉得那段时间她的心里充满了阴郁，包括脸上都爬满了乌云。我只能默默地陪在她身边，讲一下我自己的经历。

渐渐地她把那些悲伤扔在了时间的车辙里，转过身挥手告别。半年后她从容的应对生活中的难题，却笑着告诉我她也曾想过一了百了。父亲刚走的那段时间一是无法接受现实，另一个就是她见到了太多人心不堪的一面。

她在夹缝中见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她能恢复过来是因为有我在。一方面我帮她抵挡住来自家里和外人的恶意，一方面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世界还有很多美好，不然她早就跟随父亲而去了。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终于她已经开始学会放下了。虽然偶尔也会黯然神伤，但终究还是要继续面对。我说过我们已经到了要和这世界许多人道别的时候了，我们会送走越来越多的人。

说到这里，我往往会觉得一定是命运的捉弄才让我们这些人聚在了一起的。在我女朋友父亲去世的半年前陆老二也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尽管他没有表露出一丝伤心，原因自是他那从不愿意提起的童年。他那个父亲实在不合格至极，但每每提到母亲他就会流露出一丝歉疚以及哀伤。

他那段时间早出晚归，什么也不与我和三娃提及。只是说若他出了什么事叫我们多担待一下，我们这些小年轻哪经得起这样的惊吓。自然每夜都关注着他的动向，他父亲的丧事原本是不愿向我们提及的，不过倒也瞒不住。

我和三娃不好评价他的身世，所以一切都依他。那年冬至邀请了许多朋友来我们的陋室小聚，酒醉后他神色淡漠。咆哮着说：“有些事我宁愿藏在心里，那些都太阴暗了。我不愿说出来影响到大家，我不想说，也不愿意说，也许你们猜得到所以我很感激你们不拆穿。”

他指着另外一些朋友，那些都是他十多年的发小说：“有些事你们不会明白，我也不想你们明白。你们都太幸福了，只有我们三个也许能互相理解而又不需要直言。”他醉意朦胧地看着我和三娃，我们都知道他喝醉了。所以酒后的言语是没有章法的，但那一定是肺腑之言。

几个朋友显然有些愠怒，嫉妒与他十多年的关系也不如我们三个同在一个屋檐下度过短短的一年。不过有时候人和人是真的有区别的，心和心的距离也不一样。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一般朋友所能比拟的，有时候确乎已经上升到了家人的层面。也许是因为经历相似，也许是因为脾性相投。

我和三娃只能笑着帮他打圆场，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他肯定也想过与这个世界道别。谁的路上都会有那么一道坎，迈过去了什么难题都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了。命运从来都是这么的不公平，可我们这么着急着投降认输那也太无趣了。

去年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决定换个环境，没想到我写的那副对联却说中了我们的处境。尽管我们还有这样或那样的苟且，却是在一片骄阳里挣扎，再没有那矫情懦弱的念头。

所以今年上半年我们在家里讨论万星的艰难困苦时才会莞尔一笑。万星是我女朋友的表妹，说起来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幼年时父母离异，家族里都说着她们母女两的坏话。可是她真真切切面临的难关，不过是面对母亲的变态式的教育和对前途的迷茫。

她在学校没日没夜拼命的看书只为了继续深造，可是面对母亲的苛责她竟在和我女朋友的通话中谈到了赴死的念头。一个从小父亲不疼母亲不爱的孩子似乎感觉不到人世间的关怀，但好在她和母亲一直生活在一起严苛是极致了一点，可也没让她饿着冻着还有书读。我这样说也许太不符合时代的步伐，但也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如果站在她母亲的角度来看，却也有诸般难处，养成这样不通人情的性格也多半是生活给她的伤害。但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们给她的建议自然是要面对这许许多多的难，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母亲对她的几近无情的要求实际上是在保护她，同时也将她与这个社会隔绝开来了。

没有考中的她，足足哭了三天。她才刚刚见识到这个社会的残酷啊，有多少人能够在被生活抛弃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呢？故而今天那些依然努力奋斗的人都值得我们尊敬。他们是勇士，在面对命运时没有低头。

很快万星进到三娃他们公司，工资在我们这样一个三线城市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应届生来说已经是非常优渥了。两个人由嬉戏打闹最后走到一起，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三娃也渐渐地在情感中变得理性，万星也逐渐成长，对于他们来说未来还有很多未知。

也许会大打出手，也许会感情决裂。但是那些可笑的经历会告诉我们，人世间所有的相遇都得来不易。一个独立而自主的人有权主宰自己的命运，既可以选择一个人过，也可以选择两个人活。

人生的阶段不一样，我们要体验的美好也不一样。

时间回到今年，我开着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三娃说起去年他那些不堪的回忆时自己也觉得既可笑也很有趣。他盘算着自己再练一下技术做回老本行，工资再拿高点，加上万星的收入，两个人买套小两居室也是没问题的。

终于也发出了自己的感慨，有些事真的要试一试才知道结果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做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我知道这说出来很老套，但这一切就像是“薄荷糖，渔港的灯塔，生锈的拱桥，废弃的脚踏车”一样自然地刻进我们的骨子里。

也许有一天这些道理不再适用于每一个人了，但是有一些细小的感动还是需要我们去发现。隧道里的灯光，河边的杨柳，以及有青草地上走过的微风。

2019.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