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未被时光吞噬的记忆

老屋后白菜叶上的蜻蜓——实拍
一次午后温暖阳光的触摸;
一次无论来势汹汹或温柔轻盈的雨滴的降落;
亦或一次瞬间瞥见的蜻蜓透明的羽翅。

都像一只具有魔力的手,用力地把那些正在莫名空间里沉沦的、坠入时光巨口的记忆拉扯出来,然后越来越多,堆积……

又是一次阴天里的毛毛细雨,在喧嚣城市里的噪音中震荡。雨轻得连街道的水泥地面都未有湿润的痕迹。但这蒙蒙雨丝却在看不到的时光中牵扯出一缕思绪……

我,出生在农村,生长在农村。

乡村里,房前屋后,所有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部由泥土铸就。每次下雨,尤其是先下毛毛雨,都能见证土地从干燥得尘土飞扬的状态到泥泞的全过程,甚至道路上怎样形成河流……

很多孩子都无畏毛毛雨这种无声地、渐进式地入侵。他们总是在毛毛雨中玩耍,把稍微湿润的尘土重新踢起、飞扬,又露出干燥的土地,神奇地散出一股雨的气息,然后重又湿润。

直到他们感觉到衣服已经不知不觉地湿透,贴在身上难受,或者星星的雨在发丝上凝聚成水珠滴落时,他们才开始回家。然后某个泥土堆砌成的房子里便传出狮吼般地训斥,在逐渐变大的雨中湮没。

而我,在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趴在窗台上,或者躲在姥姥家的玉米楼里,要么就傻傻在站在门洞里,静静地看雨……

一丝一丝,像妈妈手里缝衣的棉线,一星一点,白白的,软软的;又像是肉眼可见的雾滴,在飘摇。看不到一点儿对土地的攻击,就那么轻轻地、柔柔地,一点一点地将干燥的、平日里谁也未曾注意到的灰尘浸润成“土滴”,一粒一粒铺满道路,从灰白到灰黑再到融入泥泞,消失不见……

那时候,我很讨厌下雨。无论毛毛雨还是倾盆大雨,因为,总是不方便出去玩耍。如果赶上上学的日子,就更不喜欢。因为,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雨靴,也没有一把即使不缤纷的伞。

下雨的日子上学时,只能穿上妈妈那双用红皮子打了补丁的退了色的黑色雨靴,再披上一块儿老旧的塑料布。

那时候很小,却不知道从哪里衍生出的自卑感,突兀地、莫名地在心底生根发芽。

每次下雨仿佛在滋润它一般,让它不断成长。不过,关于此,我从未跟爸妈说过,只是在脑中想要生出一种力量,一种要摧毁它的力量。终于某一天,它默默地化成了灰烬……

其实,并不是我所有的童年时光都对雨生厌。也许就是十一岁的那一年、那一天开始——我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雨伞——淡紫色的花底,从此,我不再讨厌雨天。

我开始用新的视觉去观察雨,发现它其实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从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到大雨滂沱,再到雨后彩虹。

我从浓重的黑暗中看过遥远的天际边,仿佛有一条巨龙连接天地;我在温暖的空间边缘狂奔,努力甩掉从背后侵袭而来的阴冷和暴雨,逃离被暴雨肆虐成的一片朦胧——左手阳光灿烂,右手狂风暴雨;也曾在雨中看到彩虹一点一点神奇地诞生……

雨中的乡村,异常的安静,无论清晨、午后还是夜晚。

如果不是偶尔鸡鸣犬吠,还有各种烟囱里定时地青烟袅袅,恐怕将会变成一片死寂。总之,无论何时,凡是连绵不断的雨天,没有机动车的村庄,没有电视节目的日子里,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沉睡,是真的沉睡,很多家,很多人,都躺在温热的火炕上睡觉,我家也一样。

那时那刻,窗外的雨滴声就像催眠曲一样……

我从小就不喜欢白天睡觉,所以经常在雨天里,一个人趴在老旧的窗台,透过老旧的、有些裂痕的玻璃往外看。看那些从灰蒙蒙的天外飘来的雨,它们好像是从某一处的空间突然出现的一样,它们居然在高空是黑色的,豆大的雨点猛地砸向大地,溅起灰尘,然后逐渐汇成小河。然后,连绵不断地落下,滴在浅薄的“河面”,溅起一朵朵水花,又四溅出无数滴水,再生成一个个透明的半圆的气泡,只是气泡还未在浑浊的“河面”漂远,便被后继的雨滴砸碎、泯灭。如此,周而复始……

记忆中的雨过天晴,仿佛都凝聚在同一个午后。温暖的阳光映射出古典的气息,幽静中氤氲出优雅的清新。

那一刻,老旧的窗框,框住了一个空间,也框出了一副时光涂抹的画卷。

目光从窗框伸出,触碰每一片被雨水清洗过的绿叶,
穿过每一滴卧在碧绿上冰爽的水珠,
爬过湿润的毛茸茸的黄瓜的藤蔓,
嗅过每一朵新绽的菜花,
然后升腾而起,越过那一堆被雨水打湿成黑色的柴草垛,
顺着田野上碧绿的波涛翻滚,
一直涌到北方遥远的天际,便能抱住满满的湛蓝和洁白……

阳光从西方残留的乌云缝隙中猛烈地挣脱,像归家的游子一样急切地落在我眼前的菜园中。

水珠

然后,融进一颗颗透明的水珠里,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明艳的背后幽暗出一片寂静。

似乎每一滴雨都攫住了我的目光,但真正攫住我灵魂的,却是屋檐下的一个小小水坑儿——被滴出沙底的,有着雨水的小坑。

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神奇之处,也从未发现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却实实在在俘获了我的灵魂,使我毫无抵抗之力,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

微小,却明净得如一座湖泊。小小的“湖泊”,清澈见底,有微小的沙粒在清水里静卧,卧成一道一道莫名的轨迹,牵引着目光,不忍逃离……

它仿佛有着魔力一般,让我一直认为那就是一个世界。即使年少时未听过“一树一菩提,一沙一世界”的说法,但就有这种感觉。

直到多年以后,我在同一个车站,多次遇到同一位尼姑;某个漆黑的雪夜里,我莫名地从积雪中拾起一块佛牌;直到现在,无信仰的我也对宗教有一种莫名的情节。也许正如那位比丘说得“佛缘”一般,我与那小小的水坑儿也有了缘。

午后,阳光,雨露,还有我的那个“小世界”,竟成了逝去时光坍圮的废墟中一座未曾坍塌的宫殿,承载着美丽的回忆。

它不曾被时光吞噬,并且熠熠生辉。

三十载的岁月,如果把每一秒化成一棵树,将它们排列,我想至少能覆盖地球,然而如此繁多的树中,我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一棵,把它从时光巨口中重新扯出,真是一种幸运。

光阴如若似箭,记忆则是被瞄准的猎物。真正能够逃脱箭矢的射杀,所剩无几。
即使有幸生存,也会被光阴继续追杀。

直到时光将所有记忆吞噬,甚至吞噬掉记忆的载体——我们。

可幸,我那未被时光吞噬的,有关雨,关于缘的记忆,多年前就已被雨水隐形,被小世界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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