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来公司应聘的那天我就注意到他了。
和每日西装革履，就差没把装逼俩字儿糊脸上的应聘者相比，强子是个异类中的异类。他身上永远只有洗得半旧不新的的确良衬衫，没错还是上世纪流行的那种，像是从爹娘的废弃衣物中扒拉出来怀旧的。鼻梁上则挂着一副半死不活的眼镜，镜腿不知用胶布糊了多少层，然依旧在脸上摇摇欲坠，随时准备着滑下鼻尖。那一刻，我深切地明白了“挂不住面子”的本质含义，由外，到内。
当然，作为HR的我能把形象如此不佳的强子招进来，也是有原因的。和大部分农村出身的小伙子一样，我发现强子踏实稳重，任劳任怨，最主要的是为人朴实忠厚，放到财务这个岗位是最放心不过的。事实果不其然：工作不到一个月，强子就把过去一年的错账坏账理得清清楚楚。除开外在形象，他简直堪称完美员工的代表。
只是渐渐地，我发现了强子的一个怪癖。
这个怪癖来源于一只新手机。在强子一身破衣烂衫的映衬下，簇新的手机显得格外扎眼。强子对它格外厚爱，几乎日日跟儿子似的捧着，谁碰一下都不行。同事们都说，强子家条件不好，手机指定是省吃俭用买的，就算过分爱护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我还是发现了不对劲。
强子日日捧着电话，也经常打电话——准确说，是一个人在打电话。
他的电话从来无人接听，寂寥地响了十几秒后便自动断掉。于是强子按下重拨，继续打。循环往复，一打便是个把钟头。而这一个钟头里，强子的目光会变得无比温柔。他一边做报表，一边温柔地看着手机，时不时还抚摩一二，就像一个单身大半辈子的穷屌丝忽然得到了女神的处女身一样——虽然，这个比喻有点肮脏。
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猜想。
这八成是个有故事的小伙子。对于出身不够好的年轻小伙子而言，喜欢一个姑娘却求之不得是再常见不过的剧情。只是他们情窦初开，往往不懂得如何跟人示好，结果越用力，错得越离谱。锲而不舍的电话，只会招人厌烦。
我想，我该找个机会提点提点强子了，不然照他这么个追法，下辈子还得打光棍。
于是，在一个飞霞满天的傍晚，我把刚下班的强子留了下来，简单粗暴地说明了来意。
“工作期间打私人电话，这不符合规定。”我厚颜无耻地恐吓了强子这个职场菜鸟，“不过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你。”
“不，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电话是打给我姐的。真的。”强子的语调中混合着明显的慌乱和羞赧。
伴着天边的火烧云，强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很穷。大部分的孩子，小学都没念完就回家帮爸妈种地了。等到长大，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外什么也不会，一亩三分地也长不出像样的彩礼，所以一半人连媳妇也娶不上。所以我自小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村庄，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我是个孤儿。父母去得早，大姐也夭折了，只有我和二姐二丫相依为命。为了我的学费，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姐姐把我托付到村东头王二狗家，自己去了城里打工。没多久她就挣了钱，给我带来了新书包和糖果，以及一整年的学费生活费。我从被欺负的孤儿瞬间成了全村最受人羡慕的孩子，也是从那时起，我发誓要好好报答她。”
“可是好景不长，大家看二丫姐的眼神渐渐变了，因为她的钱来得太快了。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妈先是背着她嘀嘀咕咕，后来变本加厉，当面骂她是婊子。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在卖身。”
大家都不容易。我感慨了一句。
“是啊。都不容易。”强子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机，“不管姐姐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我啊。于是有一天，当我听见二狗子媳妇说她不要脸的时候，我冲上去一把将她推进了村口的化粪池。当然，自此我在村里也呆不下去了，姐姐只好把我接到城里，费了老鼻子劲让我进了城里的学校。后来我才知道，我上学的机会也是她一个一个恩客睡出来的——这件事让我迄今也无法原谅自己。”
说到这里强子沉默了许久。我忍不住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如愿以偿进了大学，拿到了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的机会，而姐姐也终于放心地金盆洗手，嫁了一个对她很好的建筑工人。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哪晓得一年不到，姐夫就在工地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包工头跑了，一家子重担又落到了姐姐头上。我哭着告诉姐姐没事，钱我可以挣，现在我长大了，轮到我来养她了。前不久公司不是发了奖金嘛，我就给我跟我姐一人买了部手机，货比三家，好容易才挑到一款性价比高的。但为了省话费，姐姐经常不接我电话，但即便我们不花一分钱话费，也可以感受到彼此。我不过想告诉她，我一直都在。”
我掏出纸巾擤了擤鼻子。“可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那你也不用连着打一小时呀……”
强子颤抖地端起水杯，晃晃悠悠地喝完，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姐夫是个好人，尽管现在可能一辈子都过不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姐姐也没想过离婚。所以每当姐姐想汉子的时候，我就会不停打她电话，她会在那头调成最强的振动模式。幸好这新手机待机时间久，充一次电就够她玩三天的。我要让姐姐知道，尽管我能力绵薄，但我可以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
“……％……＆×％￥……”我如鲠在喉，动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强子是对的。 现在的手机，耗电量越来越快，倒是他新买的这款魅蓝note3，不但性价比高，而且四千多毫安的大电池，持久得很。我竟然忘了这茬。
夕阳西下，暖暖的金光拂在了强子身上。
我想，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