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们人类啊

又来了,这次又怎么了?

哦,对了,我是一本笔记本,我的主人正在我的内页上奋笔疾书……不对,她哪有什么志气奋笔疾书,她只是写写她对前男友的爱恨情仇,和她对人生的质疑。

虽然我觉得她也不是什么文艺青年,这个是她自己也认同的,因为她在我的内页上这么写到过:

我喜欢写作,我喜欢阅读,我喜欢拍摄,我喜欢赏画,但我连自己写的东西算不算得上散文都不敢确定,钱钟书的《围城》还没看完,我又开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读了起来,买了微单,却嫌拍摄教程太长没有学习过,我一副正经地站在画廊盯着墙上地画作,我可一点都体会不到作者想表达什么,这一切的“我喜欢”,难道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但她说过的一句话,我特别认同,她说:

为什么要说“你连人都没生过拿什么质疑人生”?这句话除了读起来溜口,我可体会不到别的什么道理。我就得非要生过孩子才配得上思考人生吗?那些个历史名人,像那个…..算了,我说不上名字,反正一定有些成就很高的人也膝下无子,难道连他们都不能质疑人生吗?

说到我这个主人啊,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这个城市一个奢侈商场里的书店,当时我还是个被塑料纸包装得非常精美,放在高端书架上的商品,我可是卖46.9的。正当我享受着美好的午睡时,我被一阵颤动吓醒,我居然被一个人举了起来,她便是我现在的主人,她把我前前后后转了两三圈看了个遍,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觉得我相当漂亮,偏偏就是嘴里叨念着我太贵,啧,一分钱一分货,懂吗?最后她还是把我带去了柜台,收银员把我装在一个精美的纸袋里,于是我就被拎到主人的家里。

当我第一眼看到主人的家,我的内心是崩溃的,它一点都及不上书店的装潢,幸亏我被带进她的房间后,看到她的书桌还算过得去,她的桌上不同于大多女生那样的满案化妆品,而是用陈列架整齐地摆放着好些书,我看了看这些书,还好都是出自正经作家的作品,我多担心她书架上的是些不知所云的所谓青春文学,作为一本精致的笔记本,我还是一身书卷气的,我可不愿意跟那些不入流的文字厮混。

既来之,则安之,我就这样在主人家住了下来,她把我当成她最真挚的朋友,她愿意把内心最深处的话告诉我,她对我也很好,会把我和书一起放在陈列架上,虽然不如书店的高端书架,但笔记本也是需要知足的,我也就慢慢接受她了。

从她对我倾诉的事情来看,她应该是结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被她的男朋友甩了。她跟我说,她的男朋友相貌堂堂,跟她交谈诗酒歌花,她说在她男朋友身上,能找到精神归宿。所以说啊,恋爱中的女人智商都为零,可我这个主人啊,还要掉到负数,白看了那么多书。我听她说过,她的男朋友喜欢安静,她一周都不给她男朋友打一次电话,她说她要懂事,明知道他不喜欢,就不应该去打扰他,实在很想念他的时候,才给他发一条信息。作为一个旁观者,连我也不能忍的是,在去年跨年夜,她独守空房,她男朋友跟一群她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在外面倒数新年,0点到了,那个男人居然连条短信都没给她发,她说她要懂事,不要去打扰他,最后独自一人对着四面墙哭了一晚上。她说,过了几天后,她问起他跨年夜那天他去了哪里,他不做声,只是紧紧的抱着她,她知道,他是愧疚了,所以她没有再问下去,就这样跟他抱了10分钟,他后来说,其实那天他本来是要给她打电话的,只是无奈忘了。听到这里,我就不高兴了!我马上翻脸,折起我的内页,让她写错字。她似乎没感觉到我的愤怒,在她写错了那个字上刷刷地划了两杠,便在右边继续接着写。孺子不可教也,我没有再理会她,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我经常看到她在我内页上写东西的时候哭了起来,我看了看她写的内容,无非就是她很想念他呀,昨晚做梦梦见他呀,梦见他吻她了,他抱他了,但是一觉醒来,原来全都是泡沫,只是一刹的花火。她这么写到:

整整三个月了,我居然还可以拥抱你,可惜那只是一个梦,但在那个梦里,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梦里的你,你的体温,你的皮肤,一切就像过往一样。然而梦总是要醒来,当我睁开眼睛看到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一切都结束了,那缕清晨的阳光像是个巨大的白洞,把我无尽推向悲痛。

不过有一次,我真的见到她哭到撕心裂肺。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她触发了什么,她躺在房间的床上刷了一会手机,就如同死尸那样保持一个姿势躺在床上,她一句话也没说,但事实上也没有人跟她说话,能跟她谈心的只有我。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翻了个身,换了另一个姿势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这次她脸朝着我,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也如同死尸般僵硬,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她正望着的是什么。在这样死寂的房间里,我看着面前这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主人,我全身感到一阵寒栗,不禁毛骨悚然,直到我看到她眼角流出一行透明的液体,我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她还活着。这眼泪一流,便像爆开了的消防栓,一发不可收拾,她不像一贯那样嘤嘤地低鸣,而是像高音歌唱家般拼命提高嗓子放声大喊。如果我是人类,我想可以用手足无措来形容我,但我毕竟只是个笔记本,总之,我的封皮和内页都慌了。

主人依然放声大哭着,她用手捂住左侧的胸膛,在床上反复地打着滚,样子看上去十分痛苦。她又突然猛地坐起来,我的天啊,怎么她好像神经病一样,她是不是被什么邪灵附体了?她抓起床边的手机,开锁后按了11下,然后把手机放到耳边,几秒钟之后她对着电话嚎嚎大哭,我仿佛听到她嘴里在发着汉字的读音,但却一个字都没听清,不知道是我多想了,还是她哭得合不拢嘴,没办法把字咬清。她大概对着电话嚎哭了5分钟,挂掉电话之后她去了客厅的冰箱里拿出了两罐啤酒,咕噜咕噜地把它们灌到肚子里,喝到第一瓶还剩下三分之一后,她便喝不下了,倒也不是因为难喝,而是啤酒把她的肚子撑得已经很胀了,她才停止了哭泣,停止了一切身体动作,重新回到床上躺卧着。这次,是睡觉。

由于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把我吓得不轻,主人关灯睡觉后我还心有余悸,生怕主人半夜又发疯,把我撕了,我一夜没睡好,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因为过于疲劳睡着了。可主人这天起得特别早,平时她可是为了睡觉,宁可饭也不吃,她在日记里写到:

我对除了睡觉以外的一切社交不社交的活动都失去了动力,有时候躺在床上睡到腰酸背痛,想着是应该出去走走了,在换装梳洗的过程中我又深深地厌恶起来,太费劲了,光完成出门前的准备,就已经把我累得全身乏力。完成了锁门,下楼这一串麻烦的程序去到街上,太阳在用尽它所有的热情和爱拥抱着大地,地铁站离我家很远,我得走7-10分钟才能到达,等我顶着太阳炙热的爱走到地铁口,我的体力终于消失殆尽,我用仅存的一点点备用能量拖着身体回到家里的床上。还是睡觉躺床好哇,拥有时虽然会时而酸痛,但失去它则像千斤压顶。

她可是这么懒惰的一个人,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呢?她把我翻开,拿起笔在我的内页上刷刷地写到:

对不起,我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控制自己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无意打扰你宁静自由的新生活,我是真的,到了极限了。我经常梦见你,你时而冷漠无情,时而热情如火,时而我们兵戎相见,时而我们和好如初,可我相信,如果我们真的再次相遇,你既不会和我寒暄家常,也不会和我唇枪舌战,你会在我看到你之前就逃之夭夭。我没想到你愿意接我的电话,更没妄想你愿意听我这么失态的哭声。你在电话那头安慰我不哭,这种温柔唤起了我的所有伤痛和委屈,我反而哭得更加失态。我并不是想向你表现我的悲痛,我只是突然想起你,想到万箭穿心,我只是想再听听你的声音,仅此而已。最后我对你说的那句对不起,我是真心的!

原来主人昨晚那句我听不清楚的,像孩子牙牙学语般的东西,是在向那个男人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搞懂,对不起什么?

虽然我也对主人常日伤春悲秋不怎么有好感,但是据我对人类爱情的了解,不是应该那个男人来道歉?以前在书店安家的日子,偶尔因为某些原因,会有些书籍放到我旁边来,我跟它们聊过天,它们告诉过我人类的爱情大概是一种怎样的事情,科普类书籍说那是一种叫多巴胺的神经传导物质主导了人脑的情欲后产生的行为,文学类书籍说“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玛丽苏小说则说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愿意放弃整个世界。虽然它们向我解释的方式各不一样,但我能找到一个共同点是,在一段爱情里的两个人类,彼此占据着对方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文学类的书就说过“每一阵风吹过,我们都相互致意”,而不是像主人那样卑微忍让。我了解的,就这么多了,后来那些书说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虚有美丽的封皮,内里没有一点内涵,我生气至极,从此无论我旁边放的是什么书,我再也没有跟它们说过话。

我心里不爽极了,我正想给主人些什么抗议时,她已经写完了,她呆滞地看着她在我身上写下的字,眼眶又蒙上了一圈厚厚的液体,只要她眼睫毛跳一跳,马上又会是一场凄厉的惨哭。然而她这样纹丝不动,眼泪也照样滑落了下来,我猜中的是,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滑落,主人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我猜不中的是,她没有像昨晚那样嚎嚎大哭,而是像一尊石像那样坐在书桌前,呆滞地看着我身上笔迹。我竟然开始对她心生怜悯,也许,她真的是很难过啊。

自那一次后我便开始不那么鄙视我的主人,她写下的话,我都尽量仔细品读,我也试过代入她的角色去想象她的内心是一种怎样感受,可惜,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根据以前在书店的那些书口中听到的关于爱情的信息,如果非要在我的纸生中揪出一段经历来代入的话,我想应该就是那本《花花公子》杂志放在我旁边的那一个星期了。

虽然主人还是过了一段相当长的郁郁寡欢的生活,但她似乎找到了一样兴趣,唱歌。老实说,主人唱歌算得上是好听的,但要想像Beyoncé或者Adele那样玩着唱,那还是不行的,她必须要很专注地去控制声带,才不会在高音区破音,在低音区发不出声音。但凡她发现一首她喜欢的歌,她必定会单曲循环好几天,直到她学会唱那首歌为止,有时候她会把歌曲原来的歌词做个修改,改成更符合她感情状况的语句,改动篇幅并不大,连接起来也通情达理。原来她还是有点文艺细胞的。她就这样过了一段相对正常的日子,开始努力工作,经常在夜里还对着电脑看稿子,她的日记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像之前那样,写了长篇大论,只是偶尔翻开我写下一句简短的话语来表达她的心情。我觉得这是她开始从情伤中走向新生活的表现。

有一天清晨醒来,主人打开了窗户,飒飒的风吹了进来,风很干燥,夹着点细微的尘埃和沙粒,仿佛是秋天来了。我感到一阵凉意,在一个冷颤中醒了过来,主人随即开始在我的内页上写到: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你带给的伤痛,和对我自尊的践踏,也许我的忍让在你心里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我真的很想你死。

我不知道主人是不是又在昨晚的梦里梦见了什么触发她情伤的事情,不过我已经对她的神经兮兮习以为常,只要她不要再像上次被邪灵附体那样,那就一切安好。而我也为她终于恢复智商感到欣慰。但一切都是我高兴得太早。

结束了这句高智商的句子,主人另起一行写到:

最近我在写稿子的时候越发感到恶心,我并不是在什么文学出版社工作,我只是碰巧找到了一份需要经常写东西的工作,而我一直深切地明白,我的公司也并非如它向外人展示的那么光鲜亮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用在它身上最合适不过。我不下三次想过要辞职,去追求我真正喜欢的文学,但我又迫切需要它给我带来的收入,一旦我断了这番收入,别说追求理想,我可能会横尸街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在不知不觉中,居然把自己的生活过成如此地不堪,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没有了追求理想的权利,我只配像蝼蚁一般做着恶心的工作,领着微薄却又对我如珠如宝的工资,苟且偷生,暖身果腹即可。晚上看了看最近获得雨果奖的那部作品,我想起了一个作家说过的话:我这辈子写过很多垃圾,但现在的作者写的东西,很多连我写过的垃圾都不如。这说的不正是我吗?我写的东西,跟雨果奖作家相比,简直不堪入目,但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写的东西,怎么能跟人家相提并论?

昨天编辑组长让我帮忙画漫画,我说我不会画画,他发来一张图片,说就按照上面的风格画,极为简单的线条小漫画。确实,不会画画的人,只要画的不要太丑,也可以完成那样的漫画,但我只能说,我,其实不会用photoshop,于是编辑组长很无奈地去寻找其他人的援助。我一直觉得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去让我的青春发光发亮,所以如此努力的我偶尔也可以有悲伤和颓废的权利。可昨天编辑组长却响当当地给了我一记火辣的耳光,我终于通过了在岗位上的尽责让能者看到我的价值,可人家需要我发挥价值的时候,我却只能说,我不会,何谈价值?

我越发地怀疑,我案头上的书,只是我用来填满我的幻想出来的乌托邦的填充物,也许我没有那么热爱文学,它们只是我用来自欺欺人的摆设,用来遮掩我不堪的人生。

我不知道她写下的这一大段话和她先前写的“我真的很想你死”之间有什么联系,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同时产生两种互不相干的情绪,但是管她呢,这并不是我能管得着的事。为什么人类总是喜欢钻牛角尖地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事,以前在书店里,听到一些思想哲学类的书在宣扬自己的信仰,我就觉得它们不过只是在吹嘘自己的墨水。

想想我这个主人也确实过得不咋的,她脸上永远都是一副丧夫般的失魂落魄,整个忧郁诗人般舞弄着她的钢笔或键盘,但她却不是诗人,她的忧伤没人理会,她也说过,人不会有感同身受,比如她的朋友在向她倾诉感情挫折的时候,她想起的只有她男朋友给她带来的伤痛,她甚至会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变成她向她的朋友控诉男友的罪恶,她对她朋友的感情挫折丝毫不感兴趣。她认为,所谓的感同身受,只是人在别人的一段经历中想到自己在相似经历中的感受,而并非感受别人的感受。

而之后,她还是会时而怀念男朋友,她说过去实在太艰难,并不是时针走几圈就能了解的孽障;时而诅咒他去死,她说愿会有人像他对她般残忍,祝他再也找不到一个爱他的人,她一直说自己是丧偶,而非失恋;时而感叹她人生和工作的失败,她说她的“努力”相比别人的付出只能算得上是勤奋。

我一直没找出来这三者中的联系,但其实我隐隐感觉到,前两者是有联系的,只是我懒得费心思去想个确切的所以然,哪怕我绞尽脑汁想出来,她若是不一笔一划地告诉我原委,我不一样只落得一个猜想,我不像人类,愿意劳役成千上万的脑细胞去捏造人生道理和思想哲学。至于第三者,后来我突然想通了,也许这并不需要什么联系,人类就是喜欢自寻各种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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