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千万只雀

     千雀让那滴血沿着手指流下来,想让它落在纯白色菊花花瓣的正中央。可惜血珠划到指甲尖的时候不动了,好像就要凝结了似的,他只好伸出手指在花瓣上点了一下。

    他仔细盯着那滴血看,直到它彻底凝结,用手抚过去,很光滑,可惜太淡了。本以为会是很浓重的红,像红漆点在白纸上的,他摇了摇头把那片花瓣摘了下来,放在了手边的窗台上。

    阳光照在血迹上,发出明亮的闪光。“比花瓣表面还光滑啊!”千雀惊呼出声来。

    在上小学的不知道哪一年的时候,千雀第一次看到成千上万只麻雀从头顶飞过。

    那天大队部里唱戏,敲锣打鼓的全村都听得见,里面挤满了人。本村的老头老太太,邻村的老头老太太,那些和村里人沾亲戚的老头老太太,都来了。千雀拿着爷爷给的五毛钱,在院里摊上买了个豆沙馅的烧饼就溜了出去。

    上次看戏的时候,千雀挤在前排,和一个年轻小伙站在一块。临末了,看见一个长发红脸带枷的戏子被押了下去,问那个年轻人“他们去哪了?”

    “到台后面儿砍头,头砍下来挂电线杆上。”年轻人兴奋地说。

     就这样千雀一下午不停盯着后面的电线杆看,找那个头在哪儿,终于还是没找着,但是很害怕再去那个院里了。

    千雀出了大队部的门,在门口拐角处找到纸林,分了他半个烧饼,然后再一块儿回家。

    这年秋天,村里东头的几个年轻人在千雀家门口的宽敞地儿立了个乒乓球台。就是砌两排砖,上面放两块水泥板,中间的网用四块新砖代替。看起来还算漂亮,冬天的太阳照在案子上干净亮堂。千雀也就跟着学会了打乒乓球。

    孩子们个矮,站在台前只露出个头来,打起球来围着台子跑。地面是石子路,石头和着土,跑起来尘土飞扬。一个个轮着打。

    时值冬天,千雀把烘得干脆热腾的烧饼,从心儿里一丝一丝地扯下来送到嘴里。两人在砖房,土房,木家房间拐了六七个弯,穿过竹林中间的小路,经过同学家门口的老桐树,上了坡,走到家门口,刚好吃完烧饼。头顶上瓦蓝瓦蓝的天上,一万瓦儿的太阳放着光,案子上摸起来暖烘烘的,正要轮着打球。

    这时,一阵嗡嗡声传来,然后是嘈杂的叽喳声,千雀仰起脸来,头顶上贴着屋顶一片黑压压的,星点的白光刺进来,一根羽毛从眼前飘落。好一会儿过去,“好多麻雀!得有好几百个!”一个孩子说。“肯定上千了!”“是一千万只!”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说。

   “一千万是多少?”千雀看着那个孩子问道。

   “就是一千个万,”那个孩子兴奋地解释。

   千雀围着案子飞快地跑起来,杨木削成的拍子像把匕首,快速地刺出去收回来,胳膊甩动起来呼呼生风,不时踢飞个石子发出啪啪的声音。因为个子矮,都喜欢打长球,站在离案一米多远,用力把球抽出去。

   这时局势不妙,被对手抓住了节奏,拍子只是稍微偏转,球便从右边角跑到左边角,千雀飞快地左右闪动,恨不得一手拿一个拍子。侥幸连着接住了三个球,还未落下阵来,只是再跑到左边的时候,刚把球抽出去脚下一软,摔在地上滚出去三米多远,沙土飞溅起来,把他从头到脚都包裹了一层。

    还没爬起来,这时,又是一阵嗡嗡声,麻雀的鸣叫声突然降临,好像整块空间都被千万只利爪抓碎了,挤压摩擦。千雀左膝盖跪在地上半蹲着,急忙捂住耳朵,侧着脸瞪着眼睛,龇着牙,看着天,黑压压好多层,没有半点缝隙。莫名的恐慌从心里生出来,好像天上是千万个惊慌的游魂窜过,心惊肉跳,眼花缭乱。球拍贴在脸上沾湿了,汗水和着尘土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千雀用手擦了擦,低下头看见右手心破了两块皮,汗水和成的泥水从伤口处流过又和血水和在一块。手背上冻伤的裂口也流出血来。站起来,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左手抓着衣角把右手擦干净。又用手指按了按伤口,把掀起的皮撕下来,从兜里找出块纸贴上去。没去管冻伤的手背,抬起头来,麻雀还是无边无际,只是稀疏了些。孩子们还是都看着天上,没回过神来。

   “刚才那个球上案了没有?”千雀说道,“这次的该有一千万个啦!”

   “是啊,足足飞了半个钟头!”一个孩子叫到。

   “是一个钟头!”另一个小点的孩子打岔道。

   “没上案,雀儿,你输了。”对面那个孩子反应了过来。

   “上了,我都听到声了。”千雀反驳道。

   “那这个球就不算,我们重打一个。”

   “重打就重打,怕你啦?”

    千雀出生那天也是贴着屋顶飞过这么多麻雀,从山里,从沟里,从竹林里被吓出来,向东方的荒野飞去。可是奇怪,只见过无数只一起飞过去,从没见过黑压压地一起飞回来的。

第二节 暴风雨和纸鸟

    在巨大的雨点砸下前的瞬间,千雀通过玻璃轻微的震动声,或是旁边窗玻璃震动引起的细微的风,捕捉到了什么。当他感到湿气扑面而来时,不顾一切地扑到窗上,同时,玻璃上溅起巨大而均匀的水花,仿佛天空中突然炸裂的烟花,迎面扑来,在惊恐中精神震烁。

     教室后面笤帚堆上方的玻璃,在清脆的声响中洒落下来,而千雀侧面的窗上,雨水成片地流下。

     是冰雹,孩子们不知是因为玻璃被破坏发出脆亮的响声而兴奋,还是因为冰块砸在院里刚立的银亮的报亭发出的脆响而兴奋。

    年轻的女老师率先走了出去,嘴中吐出兴奋的轻声:“下课!还是第一次看到冰雹呢。”

    千雀从那些砸碎后窗玻璃的冰块中挑出最大的一个,紧紧地攥在手里,再伸开,看见细细的水流从指缝流下去。由于太用力,手心被挤压得发白半天没有血色,而手指尖却被冰得发红,轻轻地抖了抖。

    看着操场上空浓重的乌云,千雀皱起眉头来。又把手攥紧,瞅着破窗子的木槽上,还残余的一块三角形的玻璃碎片,把冰块用力的甩了出去。冰块打碎了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又继续朝着上方飞向远处。千雀转过身,发出同样很清脆的笑声,飞快的跑出了教室。

     等千雀跑到楼下时,已经下起了暴雨,里面还夹杂着细小的冰粒,狂风倒卷着杨树,那些茂密的树枝,肥厚的杨叶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了起来,左右摇晃着一起向上空冲去。不一会天上的云层就淡了,可是地上的积水已经有一尺来深。学校南面的围墙被水冲出了个大口子,门口的水渠也堵了,水漫进了学校……

     等到风小了些,东面的天空终于彻底没了白云,金色的阳光一片一片的撒了下来,这也是千雀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太阳雨。随着一阵欢呼声,千雀随着大群的同学冲进雨中,冲向家去。

     跑过舅爷家门口时,舅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朝着千雀喊道:“进来躲会儿雨啊!”

     千雀看了一眼舅爷,又回过头看着已经跑远的同学,没说一句话地又追了上去。之后每次见到舅爷,他都会念叨:“下雨了你就到我们家来,干嘛非得回去呢。”还有就是:“你小时候每次下雨了从门口跑过去,拉都拉不住,怎么那么犟呢。”这大概就是人老了之后,即使有一丝做的不好的地方,也会觉得留下遗憾了吧,遗憾也便是老人最大的敌人了。

     在夏天的冒着大雨天回家并没什么不妥的,在妈妈的唠叨中,千雀还是很兴奋地笑个不停。

     第二天回到学校时,千雀看到那银白色的报亭被压碎了摊在地上。旁边的那颗老松树被重新埋在了土里,那个歪脖子被一根很粗的钢丝绳拉着,拴在一棵石灰杆上。昨天晚上,泥土被雨水泡软了,树就倒了下来,刚好砸在报亭上。

    从初春开始,杨树上刚长出青色细长的花絮时,那群孩子突然开始玩一种简单却容易引发争强心的游戏。

    先是找出一张纸来,叠成纸飞机那种形状,却不把翅膀折出来,反而在尖端剪出个斜口来。然后找来一个结实的皮筋,就是女孩系头发的那种透明皮筋,用拇指和食指撑开。接着,用纸鸟那剪出的缺口,把外面的那根皮筋拉过来,朝着天空拉到尽处时,把手松开,纸鸟便飞快地冲向天际,有的甚至在划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细长的叫声来。

    想要让纸鸟飞得高,选的纸要硬而轻,皮筋弹性要好,手上的力气要大,还有要选好方向,不能逆着风放出去。

    大家都从同样的地方买的皮筋,撕的同样一版的课本,在同个操场里玩,但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操场南面边上的那排杨树最得千雀喜欢,每天早上,阳光都从那些树枝缝里斜着照射过来,站在教学楼的二楼栏杆旁,眯着眼晒会儿,整天的心情都会好起来。而学校五米高的朱红色的大铁门外,正南方的那排杨树,虽是和操场里的杨树同年种的,面对面站着,但是,即便是盛夏的午后,阳光从厚叶间透过来,千雀也觉得阴森。大概是和杨树紧挨着的那片荒地被人开垦了,种上了两大片柏树的原因,是被两家分开种的,又种得太密,都长不大。

    虽是初春时,那些高年级的孩子就有人开始玩纸鸟,但等到了杨树花絮已经肿涨了起来,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时,千雀才忍不住求着姐姐帮他做了一个。

    姐姐做的并不好,毕竟她自己是不玩的,只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做个形状罢了。纸鸟只飞了一半便掉了下来,鸟嘴先落在地上,摔到地上时身子折了一下,就再也捋不直了。伙伴们笑了起来,千雀顿觉耳根发烫,用手捏着耳垂,又想起姐姐的话来:“雀儿的手即便是夏天也是冰凉的呢。”心里念叨“这该是夸人的话吧”,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下午放学了之后,千雀偷偷地请教了纸林。在千雀看来纸林是个高手,不管什么看一遍就会,虽然身体很瘦,但是力气很大,跑起来像阵风刮过去,冬天的时候只穿单衣单袄也没见冻着;但千雀并不向往他,觉得他的内心是孤僻的;孤僻的由来在千雀看来,也是个好处——纸林的母亲疯傻,父亲又懒,没人管束他;纸林还有个妹妹,这令千雀再稍长大点后多少有点嫉妒——在家里没人陪千雀玩,妈妈又不怎么让看电视。但在纸林看来千雀总带着独生子的奶气,在哪总有人护着,到了玩时又总托后腿。这是千雀所不知道的,所以总还是怀着欣喜之情来找纸林,纸林也总是抱着热情去帮他,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千雀从一个快要腐烂的旧柜子里翻出好多旧书,好像发现宝藏一样,整齐的撕成一张一张,用了半个小时,堆了一桌。千雀的课本爸爸不让破坏,说是留个念想,长大了兴许会再翻一翻。

    晚饭过后,千雀已经能叠出漂亮的纸鸟了。爸爸看着自己小时的课本变成纸鸟,只说了句:“这是我上初中的课本”,就没再吱声了,只是一脸惋惜,不过大概也不心痛吧,毕竟自己长大后也不是没再翻过吗?

    千雀一直叠到了晚上十点,看着还剩有不少的书纸,仍依依不舍。夜里他梦到自己的纸鸟成群的在操场上空盘旋,一只只飞上去,却不掉下来,像鹰一样冲来冲去发出尖叫声,最后又都飞到了一起,化成一双大手,在空中翻动一本又大又厚的书来,好像是语文书,又厚又硬……只是早上醒来千雀发现又尿床了。

    今天千雀没有睡懒觉,把大堆的纸鸟整齐地放在书包里,准备挨个放。纸鸟很容易会损坏,飞出去时“下巴”容易被拉伤,飞下来的时候“头”和“身子”容易折坏。但是当那些高年级学生看到他书包里那么多纸鸟时,毫不收敛地嘲笑他:“雀儿,你来学校是专门来玩的吗?”千雀顿时面颊滚烫,不过那些小点的孩子眼睛里却不加掩饰的流露出羡慕来。

    早上九点的时候会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孩子们成群的飞奔到操场,千雀刚出教室,就看见纸鸟高高的飞了起来。

     两天后,校长发了禁令,不准在学校玩纸鸟,原因是纸鸟落的到处都是,打扫起来很不方便。

第三节 春天的雕

     到了三月的时候,早上还是会很冷,尤其是阴天有雾的时候。不管站在哪儿,周围看起来都像是和天空一样的灰白色,没来由的心里有种落寞的感觉。

     刚赶到学校没多久就要到操场跑步,从三年级开始。千雀从没在这种场合下,和这么多人一起整齐地排着队跑,但开始时的期待很快随着痛苦消失。刚跑了一圈千雀就受不了了,冷空气钻进肺里很难受,这是夏天没有过的。这些孩子是即便夏天的时候整日的跑个不停,冬天时也不会多动一下的。

     千雀把那种痛苦归为前面的高年级同学跑得太快了。当时校长带着黑皮手套,光着脑袋站在操场门口的石拱下,一遍一遍地喊着“快点,再快点。”于是从此害怕起跑步来。

     下午的体育课上跑完步后,千雀背靠着杨树在操场门口坐下来喘着粗气。杨树上已经长出细小的叶子,却是很硬朗,一股风吹过,它们也一动不动。夏天的时候杨树叶子又大又绿,油光瓦亮,风吹过去哗啦啦地响,像下暴雨一样,但是真下暴雨时经常有叶子连着树枝一起被刮断的,却没见过春天的时候有叶子被风吹下来。这种现象千雀也是想过的,却没想过为什么,只知道杨树上长有叶子的枝干很脆,一掰就断。

    一阵风从千雀扬起的脸上撩过,吹起一缕头发,千雀抖了抖肩膀,弯下身子用两只小臂捂住肚子,浑身凉了下来。

    “是雕!”

     “快看啊!是大雕,在树上!和杨过那只雕一模一样!”

     千雀突然兴奋地跳起来,大喊了一句,睁大眼睛盯着树枝上。只见那只大鸟耸着肩膀站在中间的树枝上,翅膀贴着身子收着,一动不动,仿佛也盯着千雀看,活像个人类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似乎是注意到千雀发现它了,很轻微地扇动翅膀飞走了—平稳的向前飞出去,又突然间冲向高空。

    “在哪里?在哪里?”

    一群同学大声地喊起来,扬起头望向树梢,上下左右寻找着,但似乎没有一个人看到。

    “有只大雕,像我这么大,就站在那儿,它盯着我看!”千雀望着平渊说道。还是一脸的回忆,仿佛做梦般,那样寂寥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千雀的心,又好像让千雀化为了自己,或者说把千雀的心神拉到了自己的身上,透过自己的眼睛去盯着操场看。千雀忘不了它转身飞走时那落寞的背影。“它大概在找自己的孩子吧,可惜没找到。”

    “从杨树后面飞走了”,千雀收回手指,又坐了回去。

    回到家里千雀告诉爸爸看到了雕,爸爸说那是鹰,“我们这里怎么会有雕呢?”不过总算是有人相信是有这么个大鸟了。

    看到了雕并没有给千雀带来多少欢乐,相反那种寂寥厌倦的眼神多少影响到千雀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千雀梦到自己的双臂变成了翅膀,自己到了空中,但翅膀却像那只鸟看着自己时的那样,紧贴着身体收着,怎么也打不开。突然两只大手从高空向千雀伸来,合起来,把他包在了里面,无尽的黑暗和一股窒息感袭来……

    当千雀能够轻松地把两圈跑下来时已经快到夏天了,可是千雀的心里却留下了阴影,以致于一看到校长的反射着光亮的秃顶,就想起操场跑道边上落了寒霜的枯草,就感觉肺部隐隐作痛。

    自从到了三年级,千雀的活动时间从傍晚挪到了晚上,放学后的飞奔回家也变成了走得有多慢就多慢。

    从三年级开始作业多了起来,开始学英语了,也开始写日记了。每天放学时,老师会把学生都叫到操场上检查背英语单词,或者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默写汉字。单周是语文双周是英语,汉字默写错了,一个抄写两页,英语要是实在背不过要等到天黑了才能回家。所以不管哪周千雀一般都是天快黑了才回家的。有一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千雀有幸回家早了,所以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那天和同学们一起回家,一大群家住在学校东边孩子,经过一棵枸桃树,那棵树长在两座房子中间的荒地上,已经十几年了。

    一个孩子建议说:“你们帮我摘枸桃树叶喂兔子,我就给你们兔子肉吃。”说着他拿出来一大块肉,从上面扯下一丝来放进嘴里。于是千雀跟着大家一起摘树叶。

    千雀那天还是天黑了才回到家,临走时只吃到了一丝兔肉,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第二天到学校,那些同学都说在日记里写了昨天帮同学喂兔子的事,千雀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昨天晚上为了想日记里写什么,折腾了一个小时,直到十点多才睡觉。可是当老师上课时批评那些同学写的一样,说他们是作弊,不能算数时,千雀在心里默默地庆幸起来。却一直想不清楚“作弊”是什么意思,跟“枪毙”有没有什么联系。从此日益害怕起写日记来,甚至由此害怕起了兔子。

     千雀听说上了初中就不用写日记了,但是感觉好遥远,每天挖尽了心思想要写什么,千雀还试过把上一年同日期的日记找出来抄上。但是当几年之后他上到初中时,第一节语文课老师就说以后每天都要写日记,而且不能少于三百字时,千雀彻底死了念想。大多数听话的孩子都是在上初中后一个星期里沉默了起来,变得更听话了。

第四节 十月的陀螺

    国庆节前千雀的爷爷去世了,千雀刚上四年级,还不懂人的死有多可怕,应该说是还不能感觉到。因为千雀看见家人在爷爷下葬时哭得很厉害,所以知道人的死是可怕的事。

    由于奶奶信奉基督教,所以听从教会的讲师按照基督教的方法下葬爷爷。中午的时候,他们在院墙外的东侧巷子里搭建了一个棚子,挂了一张很大的黑幕。叫来村里所有信教的人,整齐地站在黑幕前,由那个讲师领着,先是祷告,然后唱圣歌,都是地方话,听起来像是在唱豫剧。

    千雀和一群表兄弟在平房顶上朝下看大人们忙活搭棚子,等到开始祷告时,回过身开始玩陀螺。千雀的陀螺比别人的大,使用枣木削的,枣木太硬,削不动,所以最后陀螺很大,但是枣木削出的陀螺表面光滑,不开裂,又耐磨。那段枣木是爷爷从院子里的枣树上锯下来的,刚锯下时爷爷还心疼地叹息明年要少接许多大枣。

   “雀哥哥,爷爷死的时候,你哭了吗?”一个表弟问他。

   “你不能说是‘死了’,要说‘去世了’,或者是‘不在了’,不然不礼貌。”

   “我没有不礼貌,爷爷不在了,我有哭过,雀哥哥呢?”

   “你雀哥当然也哭了,爷爷就他一个亲孙子,平时最疼他,怎么会不哭呢。”

   “我没有。”千雀羞红了脸,豆大的汗珠落下来,声音很小,并没有人听到。可是抽打陀螺的手更用力了,陀螺尖端嵌进去的钢珠在阳光下迸射出明亮的火花来。

   “今天是国庆节,电视上在直播阅兵呢,别人家里过节是高兴的,我们却应该伤心。”

   “是啊,还不能到邻居家去,小卖部也不让进,说是会带来灾祸。”

    “今天爷爷要下葬了,”千雀心里想道,一不小心手擦到屋顶的水泥地面上,顿时比汗珠还大的血珠流了出来,伤口处的皮被擦掉了,地面留下一丝红色。

    千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草纸把那根手指包起来,揣进口袋里,没有被人发现,把地上的陀螺拿起来装到另一个口袋里走下楼去。

    到了十月中旬天气还是很热,干燥的土路上尘土蒸腾,已经半个月没下雨了。深红色的学校大门上,油漆被烘得一丝丝地掉落下来,地面上落了一层针状的粉末。门前的路对面,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摆了个地摊,卖些零食和便宜的小玩具,都是些几分几毛的东西。因为学校里没有小卖部,所以下课时这里很热闹。

    巨大的杨树把学校门口前的整条路都护在自己身下,可惜护不住巨大的铁门和学校里面宽阔的水泥路面。学生们小跑着从晃眼的水泥路面上穿过,溜到学校外面,蹲在老婆婆身旁的树荫下,花几分钱买包零食,然后边吃边聊天。有些胆大的会跑到附近村里的小卖部去,买袋冰块或者一瓶汽水。

    千雀还不认字的时候那个老婆婆就在那里了,当时千雀还出过一次丑。那天下午放学,千雀说要请平渊吃蜜枣。婆婆那的蜜枣是两毛钱一串,上面有五个。千雀把五分当成了五毛,婆婆一看来的是两个孩子,就从一串上面拿下来两个给了他们。千雀刚开口争辩,旁边的高年级同学就取笑他,千雀只好红着脸转身逃跑,不过还好平渊也认不清五分和五毛,那个硬币是千雀上学时从抽屉里偷偷拿走的。自此千雀每次都只拿纸币,这样就不会搞错了。

    这天下午没上课。学校的老校长在那条宽阔的水泥路两边种了两片葡萄树,用浓密的冬青树围了一圈。近几天葡萄收获完了,老校长把孩子们放进去。中午来上学时,在任校长有交代要带上自家的镰刀。现在孩子们都进去割草,千雀把镰刀借给了班里的一个同学,然后去和另一个邻居家的高年级同学捉蟋蟀。

    在同学们的辛勤劳动下,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搞定了,临走时校长把大家叫到中间水泥路上训话,“今天大家表现的都很好,明天记得把铁锹带过来。现在时间还早,都回家问家长要书本费,总共七十块钱别记错了,快去快回,回来后等上完自习课再放学。”

    就这样大家一窝蜂挤出去。刚出门,千雀就去找纸林,发现一堆人拥在西边墙角,纸林也在里面。大帅正在鼓动大家和他一起去陡沟挖麻钱(当时管铜钱叫麻钱),大帅家里还有个弟弟也叫帅,所以管他叫大帅。大帅家就在学校隔壁,学校的院墙就是他家的院墙。大帅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个子最高的,身体最壮的,但从不欺负同学,因为教室里平时是见不到他的身影的。他经常会去捞一些河蚌,抓一些鸟雀卖给班里的同学,来赚一些零花钱。

    这时大帅见大家放学了,从家里出来准备多叫几个人一块去。那些一口答应的都是些明知道回家也拿不到钱的,要过几个月才能交上。

    千雀也跟着去是因为没去过传说中的陡沟,这么多人一起去的话肯定很有趣。趁大帅回家拿家伙什的空档千雀去小卖部买了三袋冰块,分给纸林一袋。大帅背上扛着把条形厚背铁锹,手上拎着一个红皮塑料小桶,小帅抱着个凿子跟在后面。千雀这时还不知道此行的明确目的,只知道跟着走就是了。一路上走出了村子,穿过了田间小路,爬上了长有野生柏树林的土坡,最后终于看到了陡沟。那条沟叫陡沟,沟后面的小村子叫陡沟村。

    站在沟上面远远地看见下面的桃树林,梅树林,还有今年才种下的小杨树林里流出的清澈的溪水。可是大帅把大家带着在沟上边沿儿从东边走到北边,然后在半坡上停下来,这时大家看到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个露出的棺材角。

    大帅抡起凿子把那个角凿开,眯着眼朝里边看了看,口儿太小什么也没看到。棺材已经腐朽了,直接用手也能从上面剥下一丝丝的木屑,可是旁边的土因为长时间没下过雨,又干又硬,即便用凿子一次也只能凿下一撮土来。大帅把小红桶里的水倒在土上,在手心里吐口唾沫,把凿子高举过头顶用力砸下去,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直起腰来指挥其他同学轮流用铁锹挖。

    太阳软塌塌地趴在西山上,似乎打起了哈欠。天上没有一丝云,通红的夕阳还是明晃晃的,千雀把早就融化的冰水喝下去一半,然后递给纸林。

    在棺材角旁边低一些的地方有个化工厂,孩子们是从厂房门口的一堆蓝皮大桶认出来的,由此想到是建厂平地时沟崖子上的土掉下来,才让棺材角露出来的。

    一些口干舌燥的孩子看着化工厂寂静的院子,连只狼狗也没有,不禁无聊地打起哈欠。那对双胞胎的哥哥说道“我们走吧”,于是一大群人在夕阳下背身往回走去。

    千雀四下看了看,小声问纸林:“我们也走吧?”

    “快挖开了,我要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纸林木讷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这时太阳已经把脸压在了山头上,最多一个小时天就彻底黑了。

    “你们快往土上撒尿,就快挖开了。”大帅看了看这群孩子,他也是口干舌燥了。“没事,又没女生,旁边都是荒地。”于是他让小帅带头撒起尿来。

    果然不久就挖开了,这时天边还有一丝红晕,晚风吹过,把身上的汗吹干时,身上凉飕飕的。

    大家都把头凑过去,只见里面有个骷髅头还完整着,上面一堆枯烂的碎头发和木屑混在一起,下面的碎骨头、蓝色的衣服碎片和细土末搅在一起。大帅用手把东西一把一把地往外掬出来,放在一堆,把骷髅头从土里拿出来扔在一旁,纸林随脚踢给了千雀,说道:“那年头能在棺材里囫囵埋下去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地主。”

    千雀好奇地把头骨拎起来在眼前仔细瞧着,傍晚最后一丝阳光照在上面,把空空的头颅腔里也镀上了金色,好像刚烧好的陶器,还带着土味。千雀突然笑了起来,也像纸林那样用脚把它踢了出去,骷髅头骨碌碌的滚到了沟里去。

    大帅让大家从一堆堆土里边找麻钱,找到了完整的就交给他。麻钱大多都像骨头一样土化了,看不清字,一掰就断。千雀就找到了两个,不过费好大劲都没掰断,随手扔到了大帅带来的小红桶里,然后和一大群同学一起往回家走。还有几个和大帅关系特别好的留下来陪大帅。

     傍晚天快黑时,周围像黑白电视没信号时一样,满屏的灰色星星。头顶上一群群的蝙蝠拍打着翅膀在树林里、草地上穿梭,天上星星很多,但是没月亮。孩子们从长着柏树林的土坡上,直接跳到下面的松散的麦杆堆上。千雀不幸地从买杆堆上滚下来掉在了旁边的一个小酸枣树上,被细小的枣针扎在穿着凉鞋的脚上。千雀抽着凉气坐在地上把刺一根根拔下来,可是抬起头来,看见大群的孩子已经跑远了,连忙和纸林跟了上去,可惜还是没能追上。在黑色的夜空下和纸林跑进村子,路上听见一些老太婆和大婶在谈论这些刚回村的孩子,还有人说天气预报上说明天可能会下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吃完饭,千雀忘记拔掉剩下的几根枣刺就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站在土坡上,下面生长着成片的酸枣树,一棵棵伸着长满狰狞的长刺的枝条向自己卷来,又忽然变成一个个巨大的树人,手里拿着枣树枝做成的鞭子抽打自过来。千雀发现自己变成了嵌着钢珠的陀螺。

第五节狸狸

     邻居老奶奶家养的大黄猫大清早天刚亮的时候抓到两只麻雀。

     平渊快活地转述着她奶奶的话:“咪咪撅着屁股趴在墙头上,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紧盯着晾衣服的钢丝上的两只麻雀,尾巴紧张地晃悠着,突然闪电般地蹿出去,等到落地时,嘴里正叼着两只麻雀。”平渊说完在手中的大苹果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咔擦咔擦地嚼着。

    千雀到这时还屏着呼吸,想象着当时大黄猫站在雪地里嘴里叼着两只麻雀,仰着头发出呜呜的咆哮声的威风样子。

    第二天,千雀奶奶从邻村的一个经常来往的老婆婆家抱来一只小狸猫。这是千雀第一次养猫。

    千雀给它起名叫狸狸。小猫刚抱来时,全身到处都是跳蚤,但是奶奶说不能洗澡,小猫太小,洗完澡风一吹就冻死了。于是千雀把狸狸放到院子里,一只一只地把跳蚤捉出来,然后用指甲盖挤死。狸狸很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睁着大眼睛看着千雀。鼻梁上面,额头上跳蚤最多,手一碰,一群跳蚤四散开来,千雀认真地从鼻子尖一只找到尾巴尖,每根毛都翻了一遍,用了一下午终于确定找完了。

    千雀高兴地抓着狸狸的两只前腿把它抱起来,举到自己眼前,看着狸狸明亮的眼睛,感觉再没有比小猫更可爱的动物了。他突然发现狸狸的眼圈是黑色的,然后把它的下巴抬起来,发现它的上嘴唇也是黑色,可是下嘴唇却是一般黑一般红,千雀莫名地乐了起来,盯着狸狸小声的说:“这下你要是丢了我就容易找了。”

    千雀看着自己放在狸狸脖子下面,被跳蚤血染成红色的指甲盖,进屋找来三段红绳,像编辫子那样细密地编起来,然后系在狸狸脖子上,再挂一个紫色的小铃铛。

    狸狸半岁多的时候就开始不老实了,经常出去打架,直到半夜才回来。有时下大雨,狸狸冒着雨跑回来,站在围墙上撕心裂肺地叫着。千雀披着外衣从房间出来,狸狸从围墙上跳到旁边的葡萄藤上,来回踱着步,一遍一遍地叫着,好像在说着满心的委屈。千雀见叫不下来,就搬来凳子,站在上面,秋雨从发黄的葡萄叶上滑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千雀小心地抓住狸狸的两只前腿,把它抱下来。等进屋用毛巾擦完身子,狸狸就急不可耐的一个人躲到墙角一遍一遍地舔舐着毛发。等到千雀刚睡着,它又喵呜喵呜地叫着,用笔尖用力的拱开被子钻进去,把四只冰冷的脚心贴在千雀肚子上,一阵一阵有规律地打起呼噜来。等到天刚亮它就吵着,用鼻子尖顶开被子,钻出去蹲在枕头上一遍一遍仔细地舔毛洗脸……

     等到了冬天,狸狸虽然看起开还是比邻居家的咪咪小了一圈,但是身手已经很了不起了,至少从没见过它在打架中受伤过。在咪咪因为打架时屁股被咬了个大洞修养时,狸狸开始它的大显身手。每天晚上都会抓到一只小老鼠,然后挨个屋子转悠在全家人面前炫耀过之后再慢慢地吃掉,咬起老鼠来发出卡嘣卡嘣的声音,眼睛还享受地眯起来,每次都是最后吃尾巴,然后大摇大摆地跳到沙发上盘起来躺着等着吃晚饭。早上的时候很少会见到它抓来鸟雀,不过有时会见它偷偷地躲起来吃,大概是有次千雀把它抓到的一只鸽子抢来埋掉了。

    狸狸还是吃完晚饭溜出去半夜回来,千雀还是半夜和大早上被它吵醒,不过现在有时候是大雪天把它抱回屋,然后吃完早饭,狸狸躺在太阳下睡懒觉,千雀在教室里打盹被老师抓住批评。

    送灶王爷那天晚上,很早就有人开始在院子里放鞭炮,爸爸说我们信基督教不能给灶王放鞭炮,于是千雀抱着狸狸去别人家看热闹。刚走出去,在路口拐弯的地方,一个看起来四五岁大的孩子在千雀脚下扔了一个摔炮,吓得狸狸从千雀怀里蹿了出去,在千雀手上抓了三道血口子,千雀顾不得疼连去找狸狸,可是不管怎么叫喊最后还是没找到,那个惹事的孩子也溜走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时,千雀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伏在被窝里隐约听到细微的喵呜声。连忙披上衣服,跑到大门外,看见不远处的石缝里狸狸探出头来,还犹自在那儿轻声地叫唤着。刚停了雪,厚厚的雪地上只留着千雀跑出来时的脚印,晶莹的雪面上闪烁着冰冷的星光,狸狸纤细的毛发上闪烁着明亮的雪光。感觉到千雀走近了,狸狸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断断续续地发出破裂般的嗓音,眼睛里仿佛要溢出万般委屈的泪水来。千雀把它包裹在外套里,贴在自己身上,可是一进屋,狸狸就蹿到墙角,一如既往地舔起自己的毛发来。

    临过年,每家都会飘荡着鱼肉的腥气,虽然狸狸什么肉都吃,但是明显鱼肉的诱惑更大。在清理鱼时,爸爸让千雀把狸狸关在屋里。在它刚被抱起来时,还不是很抗拒,只是从千雀肩膀上把脑袋长长地伸出来,但是一进屋子就不愿意了,上蹿下跳,挖门挠窗。在知道彻底出不去时,先是把鼻子从门底下的缝伸出去,在地面上挖了一会,见挖不动,就又跑到窗口,透过玻璃窗看着一条条鱼被开膛破肚,急得喵喵直叫,最后变得目不转睛,嘴巴微微张开着,鼻子抵在玻璃上……

     爸爸把鱼收拾完拿到了厨房里,用袋子装着一些鱼籽,还有从鱼肚子里挖出的一条小乌贼,交给千雀去让狸狸吃。

     看着狸狸吃着鱼籽,还不断哇呜哇呜地叫着,千雀只觉得此时的它丑态毕露,转过身走了出去。等到晚饭过后,却还不见狸狸的身影,袋子里的鱼籽吃了一半。几个屋子找了个遍,最后在床头书桌下面发现它躺在那里,有一句每一句地哼哼着,眼睛圆睁着,眼角有两道干涸的泪痕,一动不动,四肢硬挺挺地直伸着,身子下面的砖上有许多爪印。千雀想把它抱出来,刚碰到它就吓了一跳,它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毛发也是干燥扎手。千雀强忍着害怕,把它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后跑去叫爸爸。

     “它是吃太多快被撑死了,砖上的爪印是它想在死前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你把它的全身揉一揉说不定就好了,以前我们家养的狗吃撑了我就给揉好了。”爸爸这么劝道,显然也是不想费事,可能是曾经养死过许多猫狗,麻木了。

     千雀依言,很认真地不断地揉着狸狸,把脸放在狸狸眼前,感受着它从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清晰地体会到了它的痛苦,不断地小声说着:“我就在这里,不要害怕。”

    一个小时后狸狸在痛苦中,失取了身上的最后一丝热量,千雀恐慌地收回双手,看着它的眼睛缓缓地闭起来,最后留下两条狭长的缝隙,里面幽黑深邃,没有一丝光亮。千雀想起来爷爷发青的遗体来,也是这么冷冰冰的,不过皮肤是松弛的。

    千雀站在那里看了半天,不知所措。最后找来老师发给过他的唯一的一个奖品,一个厚厚的日记本,千雀削好铅笔,在日记本上从耳朵开始把狸狸画了下来。

    千雀没有学过素描,但是他认为应该把狸狸最喜爱的毛发画下来,把它最后干涸的黑暗无光的狭长的眼睛画下来,还有它一半黑色,一半红色的嘴唇,千雀用红色的蜡笔画下细长而圆润的半边嘴唇。

     画完这张素描画,千雀心惊胆战地把狸狸放到它经常舔舐毛发的那个床头墙角。可能太累,千雀很快就睡了过去。在快天亮时,千雀梦到早上爸爸变成了一个医生,手上戴着白手套,拿着针管,要给狸狸治病。可是直挺挺躺着喘着粗气的狸狸,突然跳起来伸出它黑色的爪子在千雀手上抓了一下。

     千雀醒来摸摸手上前两天被狸狸抓的伤口已经结了疤痕,找来一个装过面粉的塑料袋,把狸狸放进去,攥紧了袋口,在天色朦胧的时候,扛了把铁锹独自走了出去。

     这时果园里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千雀在果园里的土房背后的那棵无花果树下面清理出来一小片地方,当时就是把那只从狸狸口中夺下的鸽子埋在了这里。清晨的土又湿又硬,一会儿千雀身上就湿透了,但是手被冻得又红又肿,手被铁锹磨得生疼。坑挖的很深,他怕狸狸会被那些野狗刨出来吃掉。最后用一件自己小时候穿过的一件上衣把狸狸包起来,放下去,看了一会,然后盖土。千雀怕把狸狸压坏,又怕土太松,容易被发现,也容易被刨出来,就用铁锹轻轻拍了拍。这时候已经有人家放过新年的鞭炮了,千雀直起身子叹了口气:“是我害得它没见过春节。”

     回到家里,千雀发现自己的手冻伤了,没过几天就裂开了狭长的口子,使他时常想起狸狸死去时的双眼,血从缝里不断地流出来。这是千雀第一次手被冻伤,之后每年都被冻伤,邻居家的老奶奶告诉千雀麻雀的脑浆涂上去可以治冻疮。

第六节 雨中舞

     要说除了家人,最让千雀难忘的一个人,就要把她考虑进去,即便只因为那一件事。

     从春末开始,校长开始组织大家学习做广播体操。都是些花哨的姿势,不过全校人整齐地排着队形一起做,还是很有些趣味兴的。开始学动作时,还一个个闹着玩,不出一个月就厌倦了,像一群机器一样,面无表情地跟着前面的老师一遍一遍地做。

     夏初时有通知传下来,要去乡一中参加体操比赛,代表学校去的正是千雀他们班。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千雀是五年级,班里有三十多人,是学校里人数最多的。而一年级只有两个孩子,和千雀他们在一个教室,由千雀的老师带课。

     千雀没去过中学,觉得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所以很重视,激动而忐忑,每天早晨做操时认真了许多。

     两个星期后果然要出发到中学去。头天晚上千雀从箱底翻出红领巾洗干净了晾着,老师一再交代到时候做操政府领导要来看,不能出差错。

      天还没亮时,千雀就出了家门,昨天晚上下了点雨,现在还阴着。雨水和露水在路边墨绿色的驴耳草上蒙了厚厚的一层,桑树叶也被打湿了,显得更加的脆嫩。千雀顶着冷风中抱着肚子走在雾气中,想象着在自己走后盒子里两条肥大的蚕啃食着桑叶的样子,它们吃完后可以再舒坦地睡个好觉。

     千雀到学校的大红门下时,那里只有两个同学缩着身子等着,看来还没迟到。

     夜色朦胧的清晨,空气冰冷中的水汽可以吸走它身边多出来的热量和声音,老师和孩子们的兴致和情绪也很低落。校长没有说话就带着老师和前面的同学走动起来,可能是说了千雀没听到,只管跟着大家细碎脚步移动起来。从村里的小路上走着去,经过四五个村子,这样只用穿过一条马路就能到。一路上没人说话,不过每经过一段路都会有几只狗叫起来,此起彼伏地传过去。从村里出来,小跑着穿过那条马路,终于能看到中学的围墙了,天还阴着,不过可以肯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千雀他们从学校的前门进去,穿过食堂直接来到操场上,从杂乱的食堂和操场上裂成一块一块的水泥地板上看来,千雀觉得初中又破又乱,只是大了点。“初升的太阳”刚响起来时已经开始飘起细雨了,一个千雀没听说过的小学先在一片队伍前面开始做操,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就像在雨中送葬队伍前面的乡村舞蹈,千雀紧张极了。

     进行到一半时,观众席上只剩下评委老师了,头上撑起了集市上卖菜用的大雨伞,男老师们把手插进了兜里面,两腿并起来上下抖动着;女老师们矜持地搓着手,不时地用双手捂住冻红的鼻子。

     在前两个学校表演时,千雀他们开始准备,整理好校服,把兜里叠放整齐的红领巾拿出来系上。可是千雀太紧张,忘记了怎么系红领巾了,着急地盯着身边的同学看,看半天试了试还是不会,擦了把从头上淌下的雨水,更加着急紧张了。

     千雀抬起头张望时,看见棠风从他斜对角那里穿过两个同学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就低着头把红领巾铺展开重新开始叠,然后认真地给千雀系上。千雀看着棠风那双洁白细长的手,在大雨中从容快速地舞动着,感觉每个指节都温暖可靠,美丽动人,从心脏中不断地涌出一圈圈的舒服的暖流,千雀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孩这样关心过。

      “好了”,棠风低声了一句,从容地转身走开。千雀仍沉醉在那种像涟漪般不断扩散的暖流中,越来越轻微,直到千雀看不见那双可以像白蝶一样舞动的双手。“那篇文章中女孩在桌面上跳‘天鹅之死’的双手也未有如此之美啊!”千雀感叹再也不会见到第二双如此美丽之手。

     像花蕊一样细小的雪花从窗口一群一群地飘过,院中心的松树树针上沾上了一圈这样的雪花,深绿色的老松树身上撒下这样多的雪粒,比墨黑的夜空上坠上无数的繁星也相去不远。橙黄色的太阳一直都在天上,被四散漂舞的雪花涂出一圈一圈的光晕。这种时候医院里还很冷清,等到纷飞的大雪把人们的眼睛也蒙上时这里就热闹了。

     千雀被大伯带到这里,告诉他他爸爸正在里边躺着,让他现在外面等着,就急忙地走开。他的小拇指靠近手背的关节处在这样的小雪天里早早地冻裂了,稍一弯曲血珠就流了出来,千雀看到墙角处那株医院冬天里唯一盛开的纯白色的菊花,想让那颗血珠滴到上面。

                                                                                                                          20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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