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经历了女人的冰火两重天

谈到生育,估计很多人,尤其是男人和未婚的女孩子,估计马上要绕道走人。生育的话题,既乏味,又絮叨,且既然是每个女人都必须经历的,那又有什么值得谈呢?千篇一律的平常家事,提一下都很浪费时间。

要别人耐着性子听这样的絮叨,确实让我有些惶恐,但于我而言,这却是我“做女孩”与“做女人”的分水岭,是我生命里,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甚至是刻骨铭心的体验。所以尽管乏陈,尽管絮叨,我依然想把它记录下来,作为自己的一个纪念。

我记得做女孩子的时候,每每一想到要经历婚姻,经历生育,就会尤其害怕甚至是恐惧,那意味着,我将会丧失自我,我将不再有梦想与自由,我将要把迁就与妥协视为理所当然,我将会被困在围城里,经历我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女人的生活,然后在这一潭死水里,棱角被慢慢磨去,所有的关于自我的坚持,都将消耗殆尽。

那时候,我常常在大街上,注视人群里那些上年纪的阿姨大妈,她们乐呵呵的神情,在我看来其实相当麻木。尽管我知道,自己终将有一天,必定会成为她们那种样子:肚子凸起,胳膊粗壮,腿脚笨重,眼神呆滞------现在想来,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幼稚。

所以,结婚时,我自认为是很无奈、很不甘心的。29岁的年纪,对于结婚的女孩子,其实有点晚,或者更直白地说,有点赶末班车的味道,已经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可尽管上了这趟车,但在履行“女人的天职”这件事上,我还是逃避了三年。我找了很多借口,告诉丈夫我为什么不想那么快要孩子,甚至不惜故意把自己整得多么有事业心似得,好躲避那份我其实并不理解的责任。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逃避担负生活的负累与生命的沉重,其实只能说明我自己有多么苍白。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忽然就想通了。也许是两人世界过久了,寂寞了,也许是慢慢觉得,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也许是几年平淡的婚姻生活下来,把棱角和心气都消磨平整了。总而言之,我愿意生孩子了,心甘情愿,没有任何逼迫与不得已。

那年,终于有喜了。怀着莫名的忐忑去做了人生的第一次产检,医生告诉我说:你怀的是双胞胎。简直是喜出望外啊!这不是我一直最渴望而奢求的结果吗?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对我真是太好了!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了。

医生提醒我,因为合并了子宫外壁肌瘤,双胎的话,雌激素是倍增的,这样,子宫肌瘤也会随着胎儿的成长,以不可预知的速度增大,到时候,能否保全胎儿,要看我的造化。为此,医生甚至建议我去减胎:“能保住一个,也比两个都保不住强,而且,这样对你自己也更安全。”

医生的话把我吓住了,我顿时陷入了悲喜交加的境地:减胎,减哪一个呢?他们投胎到我这里,我如何能去决定哪一个生,哪一个死呢?想到这里,我不免流下眼泪来,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家里,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终究是觉得对一个生命来说,减胎实在太残忍。医生对我的无理性感到很无奈,但我真的不会考虑减胎的。于是,我开始在内心做祈祷,我决心鼓足勇气承担所有的困难与后果,包括承担那个最坏的结果。但我依然怀有期望:只要两个宝宝能安然无恙的生下来,我情愿承担所有艰难,哪怕是减去我十年寿命。

接下来的日子,我严阵以待,准备时刻进入战斗状态里,这场“一个人的战争”,需要打一年。这件对很多人来说的家常小事,到了我这里,却成了天大的大事。我准备全力以赴,害怕稍有闪失,就将功亏一篑。

没过几天,我就陷入了恶心呕吐和厌食中。刚开始的时候,我浑身没力,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处于一种晕车的状态里。胃里明明翻江倒海,却梗喉咙中间,想吐又没法吐,不吐又忍不住,这样每时每刻无终了的晕吐,简直让人难受到极点。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让自己睡觉,睡着了,就不会有晕吐的感觉了。

因为体质过于差,子宫肌瘤又容易导致滑胎,我除了每天卧床养胎,还需要依赖黄体酮保胎。怀孕的头三个月,我每天都要去社区医院打针。护士也熟知我了,也常常开我玩笑:这一百多针下去,屁股都会被打烂的。到了后来,护士要找个能打针的位置都难了,又笑话我说:真是被打得屁股开花了。不过我那时候倒是觉得,屁股烂了也是没关系的,只要宝宝没事。

女人怀孕,遇上妊娠重度反应,那种难受,估计男人是没有办法体会的。

每天,即便是强忍着,一天吐个十几次,算是再正常不过了。我天天卧在床上,日夜颠倒着呕吐,却吃不下任何东西。哪怕是平时特别爱吃的食物,到了这时,除了引发呕吐感外,是不会有任何味口的。

但是不吃东西,我的体质只会更差,肚子里的宝宝是更加危险的。于是我每天最努力做的事,就是啃几个小馒头。鹌鹑蛋大小的馒头,换成平时是一口一个,但是现在,我却要花上近一个小时才能真正吃完。我数米粒似的,把小馒头捏碎,一点一点送进口里,任何意义上的大口吃,都会引起我剧烈的呕吐,把先前的努力付之东流。更别提什么青菜鱼肉,只需一看见,就立马剧烈呕吐。

有时候,一不小心闻到了厨房的油烟味,肚子里好不容易吃进去的馒头,又被吐个精光。吐到没有东西吐时,就吐出许多血丝来,吐得尿失禁也是常有的事。便秘也严重到了不拉住门把手,就没法拉出来的地步。那种憋足劲的样子,想想是多么难为情,但是我已经顾不得了,我只顾得上我的宝宝,是不是好好的待在我的肚子里。

那时候,我变得异常敏感与娇气,外界任何噪杂的声音,到了我这里都是无法忍受。而小区旁边偏偏又是个石材厂,切割声日夜不断传到我耳里,那种焦躁不安,使得我对深山老林有着强烈的渴望。我记得有个晚上,因为持续不断的噪音,我从主卧室里爬起来,换到客卧,客卧也不行,我又换到儿童房和书房,这样好几轮折腾下来,已经接近凌晨时分了,我还是没法睡觉,最后,我干脆抱了一床席子,在卫生间里躺下来,竟然睡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个月,我想呕吐的苦日子总算要过去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呕吐却更加加剧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又特别畏寒,由此喝水也吐,甚至闻到电风扇的气味都吐。现在想想母亲那时候伺候我真难:七八月酷暑天气,深圳的炎热更加非比寻常。我却必须把家里所有门窗都关闭,不能开空调,不能开电扇,那种闷热正常人怎么受得了呢?

一次,母亲做饭时,热得实在不行了,就偷偷开了电扇对着天花板吹。去客厅吃饭时,我裹着厚厚的被子,因为闻到了电扇吹出来的风的气味,忽然一阵哆嗦,又是一顿天昏地暗的呕吐。母亲见了我这样,就说:“你不吃点苦,哪能这么容易得一声妈妈的叫唤。”我想的确是啊,做母亲哪里那么轻而易举。至少,我这辈子,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到了四个多月,我开始有小产迹象,经常是会忽然腹痛不止,伴有流血迹象。最严重那次,是我躺在床上,剧痛打滚,流血不止。我当时痛得浑身冷汗直冒,以为就此要与宝宝永远道别。

那天的悲伤难以言表,我惊恐着等待丈夫赶回来送我去医院。从上午9点多钟开始,我与丈夫马不停蹄,整整一天粒米未进,跑了4个医院,不是处理不了我的病情,就是没有床位住院。医生冷冰冰的按部就班,他们无法理解我焦灼的痛苦与恐惧,而对我而言,一个小小的拖延,就会导致我与宝贝终生无缘再见。这种痛苦的心情,除了自己,我想没人能够体会。所幸一直折腾到晚上11点,终于有家医院有床位收留我。接下来,我打了整整十天的吊针,每天八九瓶,一瓶接着一瓶,日夜赶着输液。我的母亲看着我这样受罪,很有些难过。但那时候我却是安心的,欢乐的,因为我肚子里的宝宝,终于保住了。

孕吐持续到第六个月,基本就停止了。两个宝宝已经会在肚里踢来踢去了,我的肚皮经常会被他们东打一拳西捶一下而鼓起来,就像是有韵律的体操。他们常常换着来踢打,所以无论白天黑夜,我总是会被他们踢醒,有时候他们跟商量好了似得,会左右夹攻,一起来踢我,有趣极了。

孕吐是过去了,但是肚子越来越大,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接近快过年,深圳也开始寒冷起来。我跑遍了所有商店,也找不到能穿进去的孕妇裤。实在没办法,我就把裤头剪开一半,缝上两根带子,这样虽然勉强能把肚子塞进去,但看上去很邋遢。我平日很爱美的,但这时候,也是顾不上了。走路的时候,我总也必须用双手托住肚子,不然,肚子是会直接坠下去的,这样看上去似乎很像袋鼠,不然何以主任医生每次见到我,就说袋鼠妈妈来了。

吃饭的时候,开始够不着桌子了。我索性就把肚皮当桌子用,居然汤碗放上去,稳稳当当的。把肚子当成饭桌吃饭,估计是双胎妈妈才有的特权了。

还有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因为肚子太大,几乎扯断了所有肌肉间的纤维,妊娠纹遍布不消说,那奇痒难忍的感觉彻夜折磨着我,任何橄榄油都不起作用,我只能轻轻摸肚皮以此缓解奇痒,即便如此,半透明状态下的肚皮,还是被我摸烂了,结满了黑色的令人恶心的痂,像极了发霉的破布袋的样子。我知道很多人都没法正视我破败不堪的肚皮,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丑陋的肚皮下面,藏着我多么宝贝的孩子。

七个多月了,胜利开始在望。但不幸的消息又来了,其中一个胎儿出现了严重的溶血症,医生告诉我,即便是药物治疗,胎儿随时可能在肚子里死亡。听到这样的诊断,我几乎要惊惧到晕过去。再没有人像我一样,每时每秒祈祷着,每时每秒惊醒着,害怕自己一旦睡着,宝宝就会命丧黄泉。这样的疲累与焦虑,一直折磨我到孩子生下来为止,即便是剖腹产手术那天清晨,我都依然老老实实把治疗溶血症的汤药喝完,我固执的坚持着,一定要尽我的努力,保宝宝最后一刻安全。

回想起来,怀孕的整整九个月,除去每天小区散步的半个小时,我几乎全在床上躺着度过。

这说来是件寻常事,但其实格外辛苦。因为无论黑夜白天,我一直要保持左侧卧躺的姿势,无法右侧,无法平躺,左脚还经常被压麻得无法动弹。现在生完孩子都六年了,我的左腿还是很不便利,时时麻痛,该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了。

那时候,丈夫应该很辛苦吧,白天要上班,晚上我尿频起夜七八上十次。因为肚子太大,每次起夜,丈夫都要把我扶起来,慢慢移步到卫生间,上完厕所,又要把我放回床上,我得把肚子摆摆好,还得调整到一个最佳的左躺姿势,不然没几分钟,脚就会压迫得麻痛失去知觉。这样七八上十次折腾,丈夫基本是一夜没法安稳睡觉了。而我,也常常因为左侧压迫而无法入眠。丈夫也常常把我放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坐累了,则又把丈夫叫醒,让他帮我摆好最佳姿势,继续眯躺。

因为异卵双胎,自然在肚子里占领的空间比较大,五脏六腑也被移位得多些。在六个月后,我就已经开始呼吸困难,说话气喘了。只是越到后面,越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到了八个月时,子宫肌瘤已经大到猪心那么大了,像个电灯泡一样,在我的肚皮上异军突起,看上去格外恐怖。

我感觉自己越不能坚持了,我告诉医生说:我现在坐也不行,躺也不行,站也不行,不知道怎么安顿自己。我每时每刻都在煎熬,感觉像是度日如年。我的主任医生看到我这么委屈,就耐心安慰我:你的肚子确实少见的大,又合并了这么大的子宫肌瘤,现在满了八个月,要剖腹产也不是不行。只是孩子可能体质会很弱,也要在保温箱里住很久,你坚持的任何一天,哪怕是半天,对他们来说,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你是愿意再坚持几天,哪怕三天呢,还是现在就直接剖腹产?

医生这样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格外不坚强,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也必须努力拖下去,哪怕是多一天。这样,就又被我多拖出近一个月时间来了。

但是,我再也拖不下去了,我真的没有办法找到任何一个让我不痛苦的姿势,包括站、坐、卧,因为胃被抬高到极限了,饭已经不能吃了,我只能喝牛奶。主任医生看到我被撑得透明到几乎要破裂的肚皮时,说她也怕了,那就住院行剖腹产吧。

我被安排进了医院唯一一间单人病房。推进手术室那天上午,我喝完了最后一碗溶血症的汤药。因为还要做子宫肌瘤手术,主任医生怕出意外,所以一共安排了八个医护。

我就要迎接人生中最珍贵的生命到来了。

量血压,打麻药,手术慢慢开始了。尽管我努力平静心情,尽量不要让自己注意割肚皮的声音,但还是隐隐感觉到肚子正在被剖开,时间一分一秒显得那么难过,我努力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

接着,我听到医生说:出来了一个,男孩。听到婴儿的第一次啼哭,我还来不及感受这天籁之音,我也根本不敢去感受,因为我还要凝聚精神继续坚持,一切都远未结束。

再接着,第二个孩子出来了,医生说又是男孩,又是一声啼哭,似乎要比第一个响亮一点。我想,接下来,该是做子宫肌瘤了吧。

是肚子在空气中暴露太久的缘故吗?我开始难受起来了,我听到下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我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忍不住问了一句医生:肌瘤割完了吗?主任回答我说:还没开始。

听到这句话,我努力坚守的防线一下崩塌了,身体本能的开始大起大伏,我剧烈呕吐起来,把身边几个医生急坏了,他们赶紧死死按住我的身体,防止剧烈震荡。我听到一个医生说:产妇把线挣断了,我听到主任回答说:赶紧重新缝上。我也听到身旁的另一个医生说:血压低到40以下了,主任赶紧说:快输血。

于是,我看见头顶的输血瓶哗啦啦地往下流着,一会儿又换了一瓶。大约第二瓶血输完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说手术做完了,割除了一个很大的肌瘤。我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我被推出了手术室,孩子也住进了保温箱,我没有看见他们哥俩。

回到病房后,我依然大出血,结果又补输了一瓶。浑浑噩噩中,我不停地出汗,感觉像是在发烧,浑身剧痛又让我不敢动弹,偏偏我又还咳嗽,一阵咳嗽下来,那种痛苦真是难以忍耐。

接下来,护士还频频过来挤压我的肚子,说是要排出子宫的淤血来,每次来按,都惊讶说怎么那么多血。我不知道她们是否知道我还合并做了子宫外壁肌瘤手术,或许她们按的位置正在割除的面积上,那种挤压的剧痛,真是让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术后是不能喝水的。我出汗太多,又有发烧的症状,那种口干舌裂的感觉,使我从来没有这么强裂的渴望过喝水。然而我的丈夫也只能拿着棉签,沾一滴水,在我嘴唇皮上抹一下,让我稍微感觉到一点点水的存在。

汗出了一阵又一阵,衣服也是湿了一次又一次。为了防止肠粘连,我被灌肠了几次,排便不出来,就又被护士逼着下床,扶着墙边缓慢走动。可是每迈出一步,就感觉像是车裂般的疼。好不容易移到门口的卫生间前面,我抬头一看,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拱着背的老太婆,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使得我真不敢相信,就这么两天功夫,我竟然老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我真的想哭啊,可是却连哭都不敢。

好不容易熬过了5天,尽管走路依然踉跄,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我如释重负,这五天来,我连澡都没洗过,身上,头上,还沾着血迹。但我还是披上睡袍,包上围巾,很欢乐地去医生那里办理出院手续,主任刚好不在,只有两个值班护士。

其中一个护士听我说要出院,上下打量我一番,忽然大声训斥我:你想干什么?出什么出院,万一生了呢?谁负责?!医院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我惊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我只好说:我已经生完了,主任说双胞胎胀气会很厉害,是主任要我来签字的呀。

那个护士张大嘴巴看着我,指着我依然大大的、因为胀气没有消下去的肚子,回头对另外一个护士说:看吧,这就是生双胞胎的代价!

签完字,我缓慢地穿过医院走廊。因为生孩子的人太多了,很多产妇都没有病床,直接就在走廊里待产,为此,走廊里放满了临时的病床。忽然,我前面的一个大妈走路过快,不小心碰到了身旁一个躺着的产妇。估计扯到了伤口,那个产妇大声的哎呦痛吟起来。奇怪,这个声音怎么那么熟悉,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小玲子。

小玲子和我是一起怀胎的,我因为提前一个月剖腹产,以为她还没生呢,结果她竟然生在走廊里。

我叫了一声小玲子,她赤红着脸看着我,很是惊诧。然后简短地告诉我,她也是不小心半夜破了水,就直接送来了医院。还告诉我说她真的好痛好痛,又无助地问我要痛多久啊?我告诉她,要好几天才能缓解,她一听就受不了了。

可是,我已经不需要痛了,我从来没有那么想念自己的家。我感觉自己仿佛在鬼门关里游荡了一回,已经心力交瘁了,现在的我,只想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觉。

等到出院时,主任竟然发现我的止痛棒还插在背上,忘记了取出来。我真是好惊讶,止痛棒在我身上多插了那么多天,我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

丈夫带我离开医院时,我想我已经使尽力气度过了最难的关,接下来,该是全新的生活了。平日的北环大道毫无美景可言,但于刚出院的我,却是那样的新鲜明丽,空气那么芬芳,勒杜鹃开得那么红艳,车窗外的一切显得那么生机盎然。

我一路上沉浸在阳光明媚里,盘算着回家以后可以好好洗个澡,把身上的汗垢与污血冲洗干净,然后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我已经吃了四五天流食了。我还可以休整一两天,等我恢复了一些力气,就可以耐心地等着两个宝贝回来——医生已经说过了,宝贝情况挺好的,过几天就可以回来。

回到家里,久违的整洁与宁静,瞬间让我心旷神怡。我终于解脱了,不是吗?

母亲走进来,告诉我说已经准备好了一桶姜苗水,洗了可以暖身:“水会很烫,不可以兑冷水,就要滚烫着往身上擦才好。还有,从现在开始不能洗头,至少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洗头。”我有些愕然,问母亲为什么不能洗头。我头发那么脏,湿成一缕一缕的,仿佛可以滴出油来,兴许头发上还沾着血迹。

显然母亲很惊讶我怎么会问出那么愚蠢的话来,就不耐烦说:你是在做月子,不是在享福。母亲的语气,仿佛我多么不懂事般。我才有点意识到,原来生完孩子并不是任务的结束,而是还有更重要的仪式没有完成——所谓的坐月子。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就起身去客厅吃饭,母亲又来阻止我了:“你把坐月子当玩笑对待吗?你怎么可以从房间里出来?”我才知道,原来整个月子期间,我是不能随便出来的,大部分时间必须呆在房间里,就是吃饭都必须在房间里吃。

母亲说,房间里门窗最好都紧闭的,要拉上窗帘,尽可能使光线暗淡些。

当饭菜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有些傻了。满满的一大汤盆酒酿鸡,上面浮着一层白花花的油。母亲说,这头一个星期,是不能吃饭的,我的食物就是每天两只鸡,八个煎鸡蛋。母亲还说,油不可以倒掉,而是要吃进去,坐月子,最好吃到十几斤油来才好。

看着白花花的浮油和米酒,体质虚弱的我不禁一阵恶心。我知道拧不过母亲,就弱弱地问了一句:有没有青菜。

母亲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怎么,你还想吃青菜?坐月子怎么可以吃青菜?”话语里,好像我特别不懂事,像个贪吃的孩子。

我只好委屈地问母亲:“那,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酱油呢?实在太油腻了,我吃不下。”

母亲开始有些怒气了,觉得我真不好伺候:“你还想要酱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连坐月子都不懂吗?像什么女人?还想要酱油?”母亲的一连串诘问,弄得我简直无地自容,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转。

母亲看见了说:“坐月子是不能哭的,也不能看手机,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不然老了会眼瞎。”母亲说完就出去了。

我长叹一口气,望着白花花的油,就用勺子一点一点把浮油去掉,然后硬着头皮,把那一汤盆酒酿鸡吃完了。房间里因为门窗紧闭,空气已经够污浊了,再加上饭菜的气味没有散尽,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怪味。

母亲进来后,看到我吃完了,似乎还有些满意。但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垃圾桶里的浮油,责怪我下次再不准把浮油刮了。果真,接下来,母亲就直接蹲在我面前守着我吃,几次,我都是逼着自己把那恶心的要吐的浮油喝完了。

因为在医院五天没吃饭,回到家里来又接着三天没有饭吃。我感觉自己真的体力不支。产褥热使得我每天都要出很多很多汗,我感觉自己严重缺水了,但是母亲说了,不能喝太多水,水会影响下奶,如果真的很渴了,就喝几小口。

总之,我现在不能出去,不能洗头,不能喝太多水,不能吃米饭,不能吃青菜和水果,我的婆婆还说一个月都不能梳头-------这样一个个要求,我感觉自己简直要崩溃了。

第四天.母亲依旧端来了酒酿鸡,要看着我吃下去。我想反正躲不过吧,就一阵猛喝。结果,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心跳越来越快,砰砰直响,最后身体竟剧烈的起起伏伏,呼吸困难,没过一会儿,我就觉得天旋地转,视线开始模糊,床头灯在我面前晃啊晃,只剩一点点光晕,最后竟然光晕也看不见了。我当时觉得很害怕,以为自己是不是要瞎了,就在房间里大声疾呼:“妈,我怎么看不见了?”

母亲闻声赶来,看见我惊恐的样子,说:“只是喝醉了,无妨。”我才知道,原来是母亲的酒酿鸡没有兑水,我等于把一大盆米酒全喝进去了,因为一直没有米饭填肚,自然是醉得很快。

不过,晚上这顿,母亲已经额外加了一碗米饭了,除了酒蒸鸡,还有梅干菜蒸鱼。我知道这是相当的改善了。但自从生外孩子,我已经九天没吃过任何水果和蔬菜了,天天吃这些干巴巴油乎乎的荤,实在难以下咽。

到了夜里,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丈夫说,你去偷偷买一个苹果回来吧,我真的好想吃点水果。丈夫犹豫了一下,终究拧不过我的央求,就偷偷在怀里揣了一个苹果进来。我原本是特别不爱吃水果的人,这一次,破天荒把苹果吃得干干净净。丈夫把我吃过的果皮小心包好,再偷偷带出去扔了,担心母亲看见了又要生气。

吃完苹果,我感觉胃里舒服了很多,就又央求丈夫,想偷偷洗个头。我说我不会用电吹风吹头的,所以不会让头皮进风,房间里有电暖器,我可以直接把头发烘干。事实上,前阵子又是手术又是产褥热,两个星期下来,我的头发几乎是湿得跟油泡着一样,如果不洗清爽,只怕头皮反而是泡在冰冷湿漉的头发里,那不是更不好吗?丈夫见我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

第二天,母亲见我头发不再湿答答,就知道我昨晚偷偷洗头了。因为这些天我的不听话,她已经懒得说我了。只是瞪了我一眼,说你非要不听话,我也没办法,反正老人的话你都不听,那就等自己老了遭罪吧。

又过了一天,我的大宝被接回来了。第一次抱着软绵绵的,像个小瓷猫一样的大宝,我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用怎么样一种心情来迎接他来到我的身边。只是怎么看,都觉得大宝好可爱。但是母亲阻止我说:你不要总盯着孩子看,孩子太小了,他是看不过大人的。我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就不再细细端详大宝,而是按母亲说的,把他搁在自己的胳膊腋下,让自己的体温亲近大宝就好了。

我的婆婆似乎很欣喜,毕竟生了两个男龙宝,广东人素来喜欢男丁,大宝一回来,婆婆就乐得合不拢嘴。

婆婆已经七十岁了,粗手粗脚的,干活向来大大咧咧。此刻我却是心惊肉跳的,因为我看见婆婆抱上孩子就四处检查,一会儿把手指插进大宝嘴里,检查大宝是不是舌头粘连,一会儿又拔大宝的耳朵,说把耳朵多拔一下可以变大,一会儿又去捏大宝的鼻子,说鼻子多捏可以长高。看着大宝小老鼠那么小,鼻子和耳朵却被婆婆弄得通红,我心疼得要死,万一婆婆手势太重,捏碎了骨头怎么办。我就像防贼一样,婆婆抱着大宝走到哪里,我就紧紧跟到哪里,婆婆一捏孩子,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婆婆把大宝怎么样。

母亲看见了,就出来解围:宝宝生出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是改变不了的。我趁母亲和婆婆说话的当儿,赶紧从婆婆手里抱走大宝直奔房间,心里盘算着怎么样尽量让大宝留在房间里,不要再被婆婆拔耳朵和捏鼻子。

傍晚第一次给大宝洗澡,母亲叫我站到边上看,母亲的意思,是要我学会如何给宝宝洗澡,因为刚出生的宝宝太小,软绵绵的,不用正确的手势托着宝宝身子,是很容易扭到脖子或呛水的。

但是婆婆这个时候冲过来了。她把刚煮好的“猪油水”倒进水盆里,顺势把母亲挤走,言下之意,大宝人生里的第一次澡,是要她这个做奶奶的来洗。

我因为产后自己无法正常行走,弯腰也弯不了,也没经验,自然不敢冒险给大宝洗澡。但是婆婆要来洗,我却是万万不能答应。我太了解我婆婆了,力气大,手势粗,这么小的宝宝,还不被她搓得受伤?母亲这点倒是很坚持,她直接对婆婆说,你年龄太大了,腰椎又刚做完手术,腰都勾不下去,你怎么给孩子洗?婆婆听懂了大半,只气呼呼地甩手走了,大概是很不高兴母亲夺走了她做奶奶的权利。

我靠着墙站在浴室里,母亲则教我如何试水温,如何一点点把大宝放进水里。这时我忽然看见母亲手一滑,大宝差点溜出母亲的掌心,把我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大宝为此受到惊吓,两只像鸡爪一样的手紧紧攀住母亲的手,那种惊恐的模样,像是遭到极度危险一样。母亲开始生气地数落婆婆的不是,说这猪油水滑溜溜,要真让婆婆来给大宝洗,估计大宝早滑进水盆里要捞起来了。

确实,我对婆婆给大宝洗猪油水这件事,非常有意见。大小宝本来早产一个月,体质弱,又刚从保温箱里接回家,对外界的气候环境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婆婆却在大宝的洗澡水里,放上几大块肥猪肉,煮了一下午,倒出来给孩子洗澡,还说这样洗了对孩子身体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风俗规矩,内心很不接受,但毕竟是婆婆,我也不能忤逆她。

只是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因为那几块肥猪肉,已经反复煮了五六天了,我想估计肉早就臭了,这样煮出来的洗澡水是有问题的,孩子那么小,我实在舍不得用他们的健康为代价,让婆婆这样试验所谓的对身体好。

于是,我趁婆婆不注意,把她那几大块煮臭了的肥猪肉,丢到外面垃圾桶了。婆婆后来发现她的肉被我丢了,很不高兴,虎着一张脸,又去菜场买了几块回来。我真是觉得无可奈何。

几天后,小宝也被接回家了。我这些日子因为兴奋与担心,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勉强支撑着身体。小宝的平安回来,让我大大送了一口气,我才感觉到自己从未有过的疲累。

饮食上,我仍然不能喝太多水,不能吃水果和蔬菜。这导致了我便秘极为严重,不但拉出的是一颗颗黑绿黑绿的“珍珠丸”,时不时还带出一些血迹来,我知道我已经得了痔疮了。

怀孕时肚子被撑得太大,如今产后却是一层一层耷拉着叠在一起,以前抓烂的黑色的疤痕还铺满在肚皮上,看上去真恶心啊。我不禁想起以前自己紧致而光滑的肚皮,现在完全判若两样了,如果和丈夫亲热,估计他看见这样的肚皮,该再也不想碰自己吧?这样破布袋一样的肚皮,也遭到了母亲的说辞:“你以后亏不要去游泳,不然全游泳池的人都被你吓跑了。”弟弟也说:“看来你是没有维修的必要了,我觉得直接报废是真的。”就连闺蜜来看望我时也说:“哎呀,这样难看的肚皮,恐怕再没有男人看得上你了。”

我内心当然为自己这样的破肚皮感到悲哀,但眼下,却是没有任何时间自艾自怜。医院打来电话,询问我产后情况,我大概说我走路踉跄,左腿麻木,容易头晕,咳嗽时会尿失禁,奶水不足。医生建议我务必要抽时间来医院做康复训练:你怀的是双胞胎,而且又是高龄产妇,现在已经有尿失禁的症状,务必来医院做康复训练,不然,老了以后,尿失禁会更严重。可是我哪里有时间做康复训练啊,我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时间。

大小宝日夜由我和丈夫守护喂养。晚上,我们把他们哥俩放在床的中间,我和丈夫各在躺一边。这个月龄,两个小时就要喂一次奶。那时候我奶水很少,但是母亲坚决要我母乳喂养。然而大小宝吸力不够,我奶水又少,他们常常因为吸不到奶水而饿得大哭。

这样喂奶一次,经常需要近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经常是大宝刚喂完,老公就抱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拍嗝,我则接着喂小宝,等小宝喂完了,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我又要马上开始第二轮喂奶。这样,我恐怕比母猪还惨了。几天下来,我渐渐没有办法做到了:不但我每时每刻都处在喂奶的状态里,而且长期保持一个喂奶姿势,导致我腰和肩膀疼痛僵硬。而且我也不可能长期日夜不睡觉啊。

我和丈夫都支撑不下去了。一次,丈夫下班回来说:他早上开车上班,在北环大道上竟然睡着了。他说他一睁开眼吓他一跳,因为他发觉自己正在开车。我也一样,因为日夜颠倒奶孩子,我已经好几天通宵达旦了。这样极度的疲劳作战下,还要应付婆婆和母亲的关系,我感觉自己简直要疯了。

终于,在一个下午,我趁母亲不在,拨通了我一个做心理医生的朋友的电话。我告诉他眼前的艰难,对他说我实在受不了了,若不是看在孩子那么小的份上,真的想一走了之,我甚至几次都动了收拾行李的念头。

我话还说完,母亲就进来了,吓得我赶紧把眼泪擦干,急匆匆挂断了电话。但是母亲隐约感觉到我似乎在对别人抱怨,很有些不高兴。我也对母亲说,我没有办法完成母乳喂养的任务,估计只能让孩子喝奶粉了。母亲可能也知道再这样下去,孩子是要饿坏的,就答应了。换成了牛奶喂养后,我感觉轻松了很多,至少两个小时之间,除去一个小时喝奶的时间,我能有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眯眼休息一下。

婆婆依然和母亲时不时有小仗要打。婆婆确实也很迂腐。一日,她感冒发烧了,就用宝宝洗澡的锅,烧了一锅鸡毛水,在卫生间里擦澡,洗完以后又没有及时清理,弄得一地鸡毛不说,整个卫生间里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鸡臊味。

轮到给宝宝洗澡时,我真的很担心锅里、卫生间里残留的细菌会对宝宝的身体有影响,于是决定第二天开始,改成在我自己房间的浴室里给宝贝洗澡。婆婆大概又因此很不高兴。最终,母亲看不惯婆婆的陈腐了,对我说:要么你婆婆留下来照顾你,要么我留下来照顾你。反正只能二择一。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当然是选择我母亲留下来了。这样,婆婆就在我未满的月子期里,提前十天回去。

回去那天,婆婆一大早就把我叫过去,很正儿八经地宣布:从今天开始,你的月子做完了,今天开始,你就可以吃青菜和水果了。

我听了哭笑不得,月子本来就是以一个月为周期计算的,哪里是婆婆说做完了,就可以真的结束的呢?当然,我巴不得月子结束。

到了中午,婆婆在临走前,说要举行一个仪式。她务必要给宝宝洗一次澡,母亲还是不让,可婆婆很坚持,最后只好由我辅助婆婆完成。洗完澡后,她把两个宝宝穿上大花大绿的衣服,戴上很可笑的帽子,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说读书要聪明,要考上北大清华之类的,还要上北京上上海什么的。等她念完一通,就拿出两个涂满了红颜料的鸡蛋,把两个宝宝的小脸蛋也涂得红红的。

做完这些,婆婆就要我拿一把剪刀来,说要亲自给孩子剪头发。我一听吓住了。孩子的头发其实一直很短,婆婆年龄大了,手和眼神都不利索,我真害怕她不小心剪到他们的头皮,为此,我说什么也不让她剪头发。

婆婆这次是真的很生气。她气呼呼地给丈夫打电话,要丈夫不要上班了,即刻回家来,拿剪刀给她剪头发,剪完头发才能回老家。

丈夫匆忙赶回来,好说歹说,婆婆才同意她象征性的剪一小撮。婆婆剪完大小宝的头发,又在家里点上香烛拜完祖宗,就回去了。

婆婆走完以后,我把香火吹灭了,然后扔到外面。毕竟,这里是深圳,婆婆的祖宗,其实不住这里。如果真的请来了,恐怕也是很难适应这里的生活的,也是要再送走的。我想,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婆婆走了没几天,我的母亲就跟我说,现在看来你已经能够自己应付好孩子了,我差不多也要回去了。

听到母亲这样说,我有些感到很无奈。我月子还没有结束,自己走路都踉踉跄跄,一只手抱孩子,另一只手还得扶着墙。而且,我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照料两个孩子的,毕竟还有做饭家务什么的,至少得等我找好保姆再说吧。但是我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我只是对母亲说:如果你想回去了,就回去吧。我自己可以顾得上来。

第二天,母亲就回去了。

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养育孩子的事情,终归不能指望任何人。不管有多么难的境地,终归是要自己去克服与适应。所谓为人父母,个个不同,家家相似而已。

既然,月子期已经提前结束了,没有婆婆和母亲在身边干预,也许我可以把大小宝养育得更好,也说不定。陡然之间,我便开始自信起来,我望着身旁熟睡的大小宝,想到未来漫长的路程,多了他们哥俩的陪伴,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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