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闲笔】在人间 一个人

在人间


在人间。

是一簇短语?是一种状态?是,我写过的一首诗?还是,我刚刚听到的一首曲?

我有些恍惚。是的,明明窗外的阳光撒满一地。明明有人唱起了《在人间》,沧桑的旋律在升,在降,在起,在伏,在聚集,在形成力量。我有些恍惚,生怕,有一些密集而尖锐的痛苦,击中我的心脏。我抬起了头,远离了现场,抽身,躲进了厕所,抽了一根烟。

可是,有些东西是躲避不了的。譬如生活,譬如时间。譬如生活屑屑、纷纷扰扰。譬如猝不及防地老去,譬如坚强到一定时候,需要宣泄。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微笑。我折回了办公室。继续听琴,听歌,听《在人间》。琴声继续,吉他声声。宛若,听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

是我师弟操琴。多年前,这把吉它六弦如新,如校园的月光皎洁,如月光下少女的眼眸明亮。而今,时光暗哑,琴弦也暗哑,连他的声音,也暗哑。沧桑。办公室同事说:来一首欢快一点的吧?他没有回应,继续唱着。我没有看他,但我能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微闭着眼。微闭着,歌声、歌词就能明目张胆地,在时光御风的匆匆中跌宕、起伏!而他,也会在记忆的云朵上躺下,假寐一下,停留一下。修整一会。每个人,都需要停留。需要一个情感的宣泄口,而他,只想一呼一吸之间,想如藤蔓一样缠绕在生活中的琐碎、烦扰吐纳干净。

双十一买的音箱。黑色,浑厚。回家,想找那一首《在人间》。可惜没有,一首首,都下架了。宛若无数的事事茫茫,都钻入了时空的隧道,遁逃无迹。来不及遗憾,小儿咿咿呀呀,缠绕过来。他要听故事。他听过百遍,我讲过百遍,而他,乐此不彼。唯一的一个有着空闲的夜晚,被上有小的担当填充了。没有了《在人间》,生活的“在人间”,却在日出日落之间,天天上演着。

窗外,天色已晚。路人的脚步,拖沓、疲惫,一声声在街脚响起,有些空谷的回音。响起的,还有我记忆中1999年的汽笛。一列绿皮的火车,“哐当哐当”地把我送到了一个名叫“广州火车站”的地方。那年,身材瘦弱,青春饱满。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身材饱满,却青春瘦弱。听说,那一站输送过无数人的青春和梦想的火车站,拆掉了。没有了绿皮的火车,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找到哪一段回家的路。

两千年前的夜晚,苏轼也在人间。是密州月下的人间。他碾转反侧,无法安眠,于是月下独酌,对清风明月。他写下了那一首传诵千古的《水调歌头》,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千古的惆怅。在黄州淋雨,是竹杖芒鞋轻似马,谁怕?他的在人间,有月圆照无眠,有恨无人省。但也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彻大悟。人人都想乘风而去。可惜,绮户低矮,被困囿在现实无奈的笼子里,被纠缠在悔恨和蹉跎中。

我不是苏轼,人间还是人间。今夕昨昔人间在。其实人间,还是人有悲欢,月有圆缺,


一个人


感觉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是的,只有我自己。人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世界,热闹得很。很多的时候,我却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清晨或者傍晚,一大群人奔向公汽站或者地铁站,脚步叠着脚步,这么多的人,我的脚步也一定重叠了某一个脚印,可是,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人。我们相互陌生着,不说话,急匆匆消失在奔忙和夜色之中。回到家中,我也感觉自己是一个人。餐桌上,一家人也会说说笑笑。我们相互熟悉,但有些事,必须一个人藏在心里。你必须活成一个人,你必须一个人去隐忍、承受、担当,孤独而且勇敢地在这苍茫的人世间,穿行、暂停,抑或是寻找、徘徊。

楼道上碰到邻居。我们会打招呼,仅限于打招呼。搬进一间间钢筋水泥隔成的单元房里,整整十年,门对门,户对户。我们依旧陌生。他和我同一年搬进来,那时,头还没有秃,孩子上小学。意气风发,走路时带着风声。最近碰到,他告诉我,还有两年,他退休了。他的话平静。但我听到了自己的恐慌——他的路,不出意外,就是我即将奔向的前路啊。十几年了,没见过什么人上过他的门。我疑心他没什么亲戚,或者,他们的亲戚像庄稼一样,栽种在土地之上,无法动弹。我经常见到邻居夫妇俩,下楼散步、买菜。一前一后,脚步微微颤动,他们都不说话。一下子,我似乎明白了,这么多年,我没有和他说话的缘由。

楼栋里的一位女子的猫丢了。挺好看的一只猫,额头顶三叶草的花纹。她把寻猫启示贴在了铁栅门前。静静地,耐心地,屏气凝神,一张张地贴。碰到人,也不说话,似乎在虔诚地完成一项神圣的事。她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年轻。她是否单身,我无法揣测,但可以肯定她和猫感情笃密,在这落寞的城市,一定带给她不少的慰藉、温暖。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固执地,每家每户贴她的寻猫启示。就像这都市,很多的人,固执地养猫、养狗。动物不会说话,但懂得陪伴,单纯。我们可以将自己的话讲给动物听,它们会懂得保守秘密,从不尔虞我诈。

人与人之间的说话,怎么变少了?

当年,我们不是端着海碗,蹲着,挤在土屋的墙根,哧溜地吃着,唠着嗑,扯着家常么?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时光慢悠悠地顺着墙根往上爬。一切都那么美好。当年,我们不是大清早碰见人,下了单车,客客气气,问候一声:“你吃过么?”然后站着,能拉半天家常,忘记了去市集买菜。当年车马慢,但家长里短的唠嗑,让人温暖。如今,平房长了高楼,自行车奔驰为了小汽车,田埂变为了马路。空间变得狭窄,人与人之间的身体越离越近,而心灵的距离却越拉越远。我们渐渐地陌生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我们的语言随着时间衰老,退化、萎缩。我们再也不喜欢聊天、唠嗑、说话。然后,把自己封闭的牢笼里,活成了一个人。

刚开始,我们不习惯没有人说话。到最后,我们习惯了不和人说话。

我们和手机说话,和电影里的虚幻出的人说话,和电视说话,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说话,和一只养的猫或者狗说话,和旅游看到的山山水水、河河沟沟说话。说着说着,一辈子的话,仿佛都被说完了。我们渐渐遗忘了,原来我们还会和人说话。

最后,我们自己和自己说话了。被动地,或者主动地。有些话,不能说的,就让它沤烂在心底。有些话,懒得去说,让它尘封在时光之中。有些话,我们还能和自己说,但说久了,自己也听不见,不愿听。最后,我们连和自己说话都厌烦,干脆,把自己在人群之中疏离了出来。于是,学会了孤独、冷漠、学会了沉默不语。于是,灵魂也学会了出窍,身心也学会了剥离。

在公园里看到的一位老人,他不和别人说话。他的身边,有一条和他一样苍老的狗。他也没有和狗说话。连自言自语都没有了。太阳白花花地照着,令人有些莫名地虚空。有多年的夫妻,他们说:“我和我那一口子,好久没有说话了,两个人,过得像一个人。我们都习惯了像一个人过日子。”是的,刚开始,是有些不习惯的。习惯了,有些深深地恐惧。但是,想着不是一个人就这样虚空地走过一辈子,有人,便慢慢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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