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监控
“你来的正好,等一下把离职手续办了吧。”
这是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人事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在此之前,我先跑了一趟车间,把李建军交代的事打听了一番,一无所获。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刘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那时,车间主任老张正和他在办公室喝茶闲聊。见我进门,他们没有跟我客套,也没有拐弯抹角,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一切都已经商量好了。
“离职?我今天不是来辞职的,我是回来报到上班的。”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结果,语气不禁有些慌乱,心脏也加快了跳动,整个胸腔都被撞地砰砰作响。
“你看你伤成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还是等身体痊愈了再出来工作吧。”
“我只是腿上骨折了,手上什么事都没有,不会影响干活的。”我感到嗓子发紧,声音有些发颤。
“小高啊,你技术好,工作态度也不错,我对你一直是比较放心的,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要以身体为重。”老刘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你看呵,你带着伤来上班,第一我们不放心,万一有个好歹,我跟老张都没法向你家里人交代;第二,你现在这个样子,自己的工作效率提不上来不说,肯定也会影响其他工人的工作,到时候订单完不成,我们也负不了这个责。”
“刘经理,您放心,我一定不会......”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皮赖脸,现在就是要开了你,看不出来吗?”我话还没说完,坐在一旁的老张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老张!”老刘冲他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又转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既然话说到这里,那我就干脆明说了吧。你也知道,我们老板干这行十几年了,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辛苦经营,厂里这百十号人,也全都是老老实实挣钱养家的本分人,这么多年,从来没跟道上的人打过交道,更没惹上过一次暴力麻烦。自从出了你这件事,把厂里上上下下搅得鸡犬不宁,现在大家人人自危,生产秩序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对不起,刘经理,这次都是我惹的祸,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干活,绝不给厂里惹麻烦。”我此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有多大,听他这么一说,顿感无地自容。
老刘抬眼看了看我,见我面带惭色,叹了口气,没有接我的话,继续说:“小高啊,你工作能力很强,出去也不怕找不到好工作。你看我们这里的平台就这么大,能让你发挥的空间实在是很有限,你还是到别的厂去试试吧,他们或许能给你提供更好的舞台也说不定。前两天,我也找老板谈过,之前的工资会一分不少的全都给你,厂里因为这事有些小的损失,也不追究了。你看等会儿办完手续,就去财务那里把钱领了吧。”
虽然他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但我还是想最后再争取一下:“刘经理,麻烦您再帮我跟老板说说,只要能让我继续上班,怎么样都行。要不就扣我的工资,把厂里的损失补上。”
“老板那里我帮你争取过好几次,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老刘摇了摇头,脸色已经有些挂不住,却依然挤出一个笑脸,说,“再说了,你这样有头脑有技术的人,无论去了哪里,都是人才,还怕找不到活干?你放心好了,我跟圈里的朋友都打过招呼,只要有好的机会,第一个推荐你。”
话讲到这个份上,我知道无论怎样乞求,结果都不会改变,倒不如把后续的事情处理妥帖些,反而走得体面一点。
“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您多费心了。”我垂下眼,木然地弯了弯腰,心情似乎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但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是绝望、失落、无奈还是心中释然的轻松,抑或兼而有之,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消沉吧,我说不清。
“听说这次厂里给了一千块的慰问金,我还听别的厂的朋友说,员工离职厂里要给一定的补偿金?”我略一停顿,假装不经意想起似的,试探地问,“这些都直接到财务那里领吗?”
老张显然早就对我失去了耐性,刚才一直冷冷地看着我向老刘求情,现在听到我提慰问金和离职补偿的事,顿时火冒三丈。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说:“你还有脸要慰问?老子差点给那几个孙子打死,你怎么补偿我?整个厂一百多号人被你拖下水,你怎么补偿大伙儿,怎么补偿老刘?怎么补偿老板?”
我被他这一顿抢白噎住了,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忿忿不平地接着抱怨:“他妈的,老子累死累活为厂子卖命,带着大家伙儿一起努力,就为了老少爷们都能多挣点钱,以后小孩上补习班的,不用为补课费发愁,谈婚论嫁的,至少能拿出个房子的首付,老人病了的,也不用因为医药费去东家挪西家借。什么事我不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什么时候我不是先考虑厂子,先考虑大家,后考虑自己?就因为你惹出来的烂事,现在倒好,不但无缘无故让人打个半死,我还成了贪污厂子财物、倒卖零配件的混蛋,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行了,老张!”老刘再次打断了他,“你为大伙儿做的那些,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别因为这一点事就跟个娘们儿似的,啰啰嗦嗦个没完。现在是说小高的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老张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老刘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小高,别的厂怎么处理这种事我不清楚,但是咱们厂的规矩,是没有补偿金这个说法的。至于慰问金,虽然你是从车间里被带走的,但怎么说也是你个人原因造成的,跟厂里并没有什么关系,更别说你还给厂里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我不知道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我是人事经理,在我这里是没有这种先例的,财务那里有没有,我不了解,那也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中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却无形中使我对自己的不合理要求羞愧难当,连老张听了他的话,也不自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老刘干了多年的人事经理,我早知道是个人精,但想不到他做事这么决绝,且又把话说的滴水不漏,让我找不出一点破绽。
虽然这份工作工资不高,福利也一般,但毕竟是我在这座城市站住脚的唯一法子。如今工作没了,以后我该怎么生存下去呢?他口口声声说的那套什么争取、推荐之类的虚情假意的说辞,只不过是些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屁话,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还得靠自己想办法。而且,我早就听说过,这些厂子的人事经理有一个相当固定的圈子,他们时不时就会聚一聚,互通信息,交流心得,一旦被其中一家认定为不可用的人,其他厂的大门也等于关上了。
我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站在东三街街口时的那个午后。难道刚来几个月,就不得不灰溜溜地卷铺盖滚蛋了吗?或者,我要和李建军一样,要靠偷鸡摸狗的勾当来谋生?沮丧、失望、彷徨,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让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张主任,不好了,周笑黎和小赵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一个20多岁的工人叫嚷着,急匆匆冲进来,额头上的汗顺着他瘦削的脸颊向下流淌。
“慌什么?死人啦?”老张低声骂了一句,一拍桌子吩咐道,“走,去看看。”
我和老刘跟着他们二人到了车间,就见周笑黎和小赵两个人正被人拉住,如同被绳子锁住的两只恶犬,隔空对骂。四周围满了工人,都报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借机偷懒。
小赵双眼圆瞪,额上青筋暴起,满脸涨得通红,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我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赵!”
“你过来!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我还怕你不成!”周笑黎同样高声回骂,听上去底气却并不怎么足。
“有能耐咱们出去见见真章儿!”
“怕你我是你孙子!”
二人上身都被人抱住了,下半身却并没有什么束缚,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伸长了腿去踹对方。老张慢慢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却并没有开口喝止。不过,早就有眼尖的人看到他过来,忙冲疯狗一般的两个人一个劲地使眼色。
周笑黎一眼看到老张阴沉着脸站在自己身旁,气势顿时馁了下去。小赵以为他怂了,正要冲上去揍他一顿,无奈被旁人拉得紧,动弹不得,骂了半天才看到一旁的老张,也立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
“闹啊,接着闹啊,怎么不闹了?”老张阴沉着脸,一声怒喝,让整个车间安静得几乎连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见。
小赵低着头一言不发,但眼神里满是不服气。周笑黎则把头扭到一边,目光飘忽不定地瞟着车间里的人和机器,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太放在心上。
老张见自己一出场就控制了局面,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仰着下巴环视了一圈,吊着嗓子冲众人斥道:“看什么看?都不用工作了?回去干活去。”
众人悻悻地散了,老张冷着脸瞥了二人一眼,便头也不回向办公室走去,“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我跟着他们来到办公室,在门外停住脚,正不知该不该进去,就听到老张高亢的声音传来:“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那点破事儿就不能私下解决?非要闹得整个厂子鸡飞狗跳不可吗?”
“不是,老张,这次我可没......”
周笑黎刚要为自己辩解,老张手一扬,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闭嘴吧,我都替你臊得慌!”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不管你跟他老婆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们谁勾搭的谁!这是你们的私事,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不掺和,但是有一条,决不能影响正常的生产秩序。我说什么来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们不要这张脸,我们厂这棵歪脖子树还想好好活着呢!”
周笑黎听他话中带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便盯着桌上的茶杯默不作声。小赵本来满脸愤懑,听他训了这几句,不知被哪句话点中了心里的委屈,竟从眼角滚下两行泪来。
“咱们厂这么多人,哪个家里没碰上点病啊灾的,哪家没闹过别扭有过矛盾,你看人家谁像你们这样闹得全厂沸沸扬扬的?别的不说,就说老周你们组的杨志强吧,老婆跟一个搞传销的跑了,女儿非要学什么小提琴,他连给孩子买把像样的琴都拿不出钱,家里两个老人一个常年瘫痪在床,一个老年痴呆,人家遇到的难处不比你们的大吗?你看人家什么时候开口说过一个难字?再说车队的那个王守全,全家省吃俭用给儿子买了套房,眼瞅着儿媳妇就要娶进门了,结果一场车祸就把他儿子的命要了,老婆也急火攻心,成了植物人。还有钱孝仁,老婆肚子里不知道长了个什么瘤,化疗一次就好几千块,老钱白天上班,晚上还得去医院陪床。他们哪个不比你们碰上的事大?但是,你看他们哪个不是兢兢业业的上班?有谁因为家里的事影响工作了?”
老张一口气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周笑黎仿佛一句都没听到,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倒是小赵仿佛被勾起了伤心事,眼泪越涌越多,竟慢慢地小声抽泣起来。
老张看了看他,拉下脸来责备道:“小赵你这是干什么?有没有点男人样?”
老刘则拍了拍小赵的肩膀,安慰道:“不就是老婆跑了嘛,男子汉大丈夫,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点事算什么,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以后你肯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
老张连忙附和:“就是,哪棵歪脖子树吊不死个人呢?这棵不行,就不会试试别的?”
我虽在门外隔着半堵墙,这话却听得十分真切,“噗嗤”一声差点笑出声来,周笑黎则憋得满脸通红,老刘忙抿着嘴冲他使个眼色,把笑意强压下去。
“老张呀,别扯太远了,”老刘提醒道,“就事论事,就说说今天的事怎么办吧。”
老张恍然大悟,冷着脸问道:“对,我们就事论事,今天你们是谁先动的手?”
“不是我。”周笑黎连连摆手。
“哎,你个老王八,不是你是谁?”小赵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又带着几分愤怒。
“你骂谁?”
“谁接口我就骂谁。”小赵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提高了嗓门说,“你要不拿螺丝刀扔我,我会动你?”
“你眼瞎呀?那是我扔的吗?”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我说了半天,你们当我放屁呢?”周笑黎话还没说完,老张“啪”地一掌拍在桌上。
他顿了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说:“行了,我看出来了,你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不跟你们废话了,正好车间里刚安装了摄像头,等会儿保安科翻出监控来,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老张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一通,放到耳边,扯着嗓子喊道:“喂,小韩啊,你在哪儿呢?”
老刘见他要叫保安科长过来,忙冲周笑黎和小赵使个眼色,示意他们主动认个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二人都不为所动,下巴抬得老高,谁都不肯先低头。
老刘无奈地摇摇头,一抬眼见我站在门外,便提高了音调,问:“小高,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离职手续还没办呢。”我向前踏了一步,跨进门嗫嚅地答道。
“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他一拍大腿,忙站起来向老张打个手势,带我走去他自己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