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者

图/张文颖

文/1977

(一)

我现在活着。当我吃东西时,就只管吃。当我走路时,就只管走。如果必须去打仗,今天死还是明天死对我都一样。因为我既不生活在过去,也不生活在未来,我只有现在,它才是我最感兴趣的。如果你能永远停留在现在,那你将是最幸福的人。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姚月儿捧着书躺在病床上,她试着伸了伸腿,今天的膝盖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痛了,于是她坐了起来,阳光落在她泛白的指节上镀上一层浅橘色的金粉,暖暖的,又有些痒。淡墨色的光影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在她的掌心间来来去去。她拿起笔,在这段话的旁边写道。

“我现在活着,当我吃东西时,只能吃白色的药片,我的腿常常很痛,医生说我不能下床走路。我不用去打仗啊,但是也许我明天就会死了。我想生活在过去,四年级的时候我还能跟朋友们一起玩溜冰,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医生总是悄悄地跟妈妈说我的坏话,上次被我听到了,他说我就要离开了,后来我问妈妈我会到哪儿去,妈妈却哭了。”

写完后她把书合上,放在一旁,闭着眼睛享受从窗外钻进来的阳光与微风,正值三月,一切都是生命的开始。

除了她。

她生病的日子里,收到了很多本书,大部分都是班上同学给她的,他们知道她的寂寞,于是带来书与她为伴。她见过,但是有时候身上痛的不行,她也会把这些人抛诸脑后的。人只有在没有追求的时候,才会找到一个人当偶像。但是人们自己才应该成为自己的偶像。

姚月儿把书里很多不认识的字都圈了出来,她告诉妈妈,以后回学校,要把这些字都学会。妈妈只是笑,最后眼角都渗出了苦涩的味道,但依然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吻。

”会的,我的宝贝”。她红着眼睛这样安慰道。

一阵清风吹过,头顶上传来叮叮叮的清脆响声,她微微抬眸,便看见了挂在窗边的一串蓝贝壳风铃。那是姑妈从小岛上买来的,妈妈把它挂地很低,以保证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拨弄着串着贝壳的弦,心底突然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前所未有平静,像是清风舒缓地吹着海平面,荡漾着层层波纹。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像一只慵懒的猫咪,声音轻轻地跟风铃打招呼:”嗨,你好呀~“

回应她的是一串叮叮叮的响声,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声门响,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着病床上的女孩,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心里却像针扎一样难受。刚刚医生把她叫去,说的那些话她却不知道怎么跟姚月儿讲。

”妈妈,我今天不疼呢~“姚月儿装作没看到妈妈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她调皮地偏着脑袋说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妈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上面光秃秃的,却好像有比头发更要扎人的东西,从她的掌心一直扎进肉里。

“妈妈,我刚刚在跟风铃说话。”

“说了什么?”

“只是,打招呼。”姚月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安静地递给妈妈一张纸巾。

那是这间病房里时隔不久便要上演的一幕。我们不是天生就学会了接受痛苦,过程往往难于结果。令人震惊的时,因为小孩子的单纯无知,往往会表现出大人无法做到的平静。

“月儿,妈妈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嗯。”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拔牙吗,你每天都嘟囔那颗牙好痛,后来拔掉了,就不痛了对不对。”

“嗯。”

“你的腿经常很疼,我们不要它了,好不好。这样,就不痛了。”

“可是妈妈,拔牙的那次,我流了好多血。”

“而且,它今天没有很疼。”

姚月儿看着她,眼底一片纯真清澈,她忍不住抱住瘦地只剩下骨头的女儿,眼泪无声地就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姚月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风铃开口跟她讲话了,在她头顶轻轻地说道:“嗨,你好呀……”

(二)

“小岛是弧形的,它在地图上的最东端,与大陆相邻,像是被人切开了一个小口,月牙的形状,从天上看的时候,只有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鸥在云和海之间穿梭,升腾的雾气让眼前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所以啊,小岛是上帝有时也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久了,自是遗忘了。”

苏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京夕老师的课越来越不能吸引他了,他朝窗外望去,海面上清澈地一览无遗,哪里有什么雾气,他犯困地揉了揉眼睛。

“苏克!”

一声的叫声把他惊吓了,他回过神,京夕老师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困了?”

他没有回答,虽然老师脸上的笑容还算和善,但他已经习惯了称之为笑容背后的弯刀,果然下一秒,就听到老师换了严厉的口气说道:“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话音刚落,苏克就听到底下有同学窃窃私语的笑声,他故意恶狠狠地瞪了瞪声音最大的那个女生,直到她害怕地不做声并且嘴唇发抖,他才满意地收回自己恶作剧的目光。

下课的时候,他去办公室的路上又遇见了那个女生,于是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吹着口哨离开了。

谁让他是坏学生呢。

他已经是办公室的常客,京夕老师罚他到操场站立思过,于是那天一下午,他都站在操场上,观察海面上的船只,水手们在一只轮船上面手忙脚乱,忙活了半天也没有一丝移动的痕迹,而刚刚还停在旁边的小渔船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苏克对船有一种疯狂的迷恋。他发现船的大小和船帆的形状都很影响航行速度,越大的船只也许速度越慢,而越小的船却越容易被风浪吹翻。

一阵湿咸的海风吹来,仿佛感觉到有水珠不小心溅到了眼睛里,瞳孔里突然一片灼热,他仰起头,不经意地吸了吸鼻子。

那天回家时,苏克又钻进阁楼上面捣鼓他的帆船模型,他把爸爸以前装在箱子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有螺丝帽,锤头,还有一些水手的装备,他尽量保证自己不发出声音,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不高兴他上阁楼。

他在那堆黑乎乎的东西里来回摸着,快见底时,他的手边突然传来一声叮铃的碰撞音,他看见了一串黑乎乎的东西,拎起来后,他目不转睛地观察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一串风铃。

“苏克!吃饭啦!”楼下传来阿岚的叫声,他地一下从阁楼滑到楼梯,这才应了一声,他的手上叮叮叮地,风铃竟然缠在了上面。

他慌张地,但事实上自己越努力越适得其反,风铃的线像疯狂的水草,死死地缠着他的手腕,他的耳边萦绕着叮铃地声响,清脆的声音在此刻听上去却像是一阵恶毒的咒语。

“不管你了!”妈妈的声音再次从楼下传来,苏克一屁股坐到地上,算了,带下去吧,他又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突然间,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嗨,你好呀~”

(三)

我身体里的每样东西都屏住了呼吸。每样东西都在等待像圣诞节一样绽放。我想做一个焕然一新的我。我想要晚上坏坏地坐在外面,脖子上挽个男孩,裙子下有风吹过。不是像这样,每晚都对着树说话,欠身窗外,想像我看不到的。

                                                                                              —————《芒果街上的小屋》

姚月儿很久没有想过男生女生之间的事了,读到这里时,她唯一的感触就是听说话的那棵树,她也有,即使那只是一只风铃。

上个星期三的晚上,风铃突然对她说话了,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那上面本来就没有多少肉,被她这么一下手,疼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风铃问:“你是谁?”

她不敢回答。

风铃第二次问:“你是谁啊?”

她怯懦地了一声。

风铃第三次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是谁啊!”

“姚,姚月儿”

她吓地说话结结巴巴地,说完后突然觉得有些委屈,这还是自己的风铃吗。

风铃沉默了一会,然后学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鬼吗?”

姚月儿这下有些生气了,她知道人死了会变成鬼,也知道自己快死掉了,但是风铃这样说自己,真的是太没有礼貌了。她头一扭,不想继续跟它说话了。

“喂~”

“喂~~”

“喂……”

“不理你了,你这个讨厌鬼!”

“不理就不理,谁稀罕呢!”

姚月儿没想到风铃会这么回复她,就算不会哭着央求她的原谅,至少也讲一点好话嘛,她气地眼睛鼓地大大的,鼻子里一直呼着愤怒的气息。

于是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再跟风铃说过话。

妈妈告诉她,手术定在下个星期,可是她还没同意呢,她的手钻到被窝里,摸了摸自己瘦地只剩下骨头的腿,今天有些疼,昨天也有些疼,但她一直忍着,她想跟妈妈说,它们已经不疼了,不要拿走它们,它们知道错了。

她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课堂,家里的院子,头发,胖嘟嘟的脸蛋,小糖人,金币巧克力,她不想再失去腿,成为一个残疾女孩。

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不知道是被腿疼地,还是心里难过的。

“喂?”

“那个谁,你在吗?”

就在这时,风铃突然发出声音,她抬头望向那串贝壳,泪水一下子就从眼角滑了出来。

“奇怪,怎么不说话了,上次是我想多了吗?”

“呜呜呜呜”姚月儿抱着枕头哭了起来,眼泪像连成线的水珠一样一直掉着,很快就打湿了一大团棉絮。

“喂,你在哭吗?”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但姚月儿忙着哭,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哭声比之前更大了。

“你不要哭嘛,我被我妈关到阁楼里都没哭呢,这里又黑又乱,还有老鼠蜘蛛呢,你听,吱~”

它故意学老鼠的叫声想逗她开心,结果适得其反,姚月儿这下放肆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持续了很久都没有减弱的样子,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我不要没有腿,我不要哇哇哇……”

“腿,你的腿怎么了?”

“穿白大褂的坏叔叔,还有其他人,还有我妈妈,他们,他们要切掉我的腿。”

“他们是吓唬你的吗?”

姚月儿没有空回答,她抽抽搭搭地没有缓过气。

“嗯,你要不逃吧,那样他们就切不了你的腿啦!不对,逃了很有可能被抓回来……”

“我,我不知道啊哇哇哇……”

(四)

过了很久,她哭累了,声音便慢慢地弱下去,她听见风铃对她说:“哎,你没哭了吧。”

她用手蹭了蹭脸上一道道晶莹的泪痕,吸了吸鼻子,软绵绵地回复了一声嗯。

“他们为什么要拿走你的腿啊?”

“因为我生病了。”姚月儿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双腿,好像知道它迟早会没有似的。

“什么病?”风铃小心翼翼地问道。

“骨癌。”

姚月儿有意无意地叹口气,这下双方都沉默了,她是在无意中听到自己原来得了这种病,那个时候她还能到处走动,在病房外面的草坪上追着一只小狗玩,经过一条长椅时,她看见妈妈背对着自己,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坐在她旁边的姑妈也不时偷偷用手在眼角擦着什么。她第一次听到骨癌这个词,实际上对这种病一无所知,但她想起三年级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得了癌症去世的故事,她清楚地记得老师对他们说,癌症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大家平时要加强锻炼身体,这样就不容易生病。

锻炼也没用吧,她记得自己一直是课间操做的最标准的一个,跑步也在运动会上拿过第二名,但现在却只能躺在病床上。有些事情注定你去遇见的,就逃不掉了。

“那会死掉吗?”

“会的吧。”

风铃沉默了,姚月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轻轻地拨弄着串着贝壳的渔弦:“哎,你刚刚说起你妈妈,它也是风铃吗?”

“不是啊,我妈妈叫阿岚,风铃怎么会有孩子嘛”

“你不是风铃吗?”

“我叫苏克,是人是人,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好吗!”

“你住在贝壳里吗?”

“没有啊,我明明住在海边。”苏克撇着嘴嘟囔了一声,他都知道姚月儿是个小女孩,姚月儿怎么就不把他当人了。

“奇怪”“我都看不到你,我看得到风铃,你又说你不是风铃,我看不到你,却能听到你说话。”

“太奇怪了。”“像童话一样”姚月儿笑了,清脆的笑声传到风铃里,然后再传到苏克的耳朵里。

“那你在上学吗?”

“在啊,我上六年级了。”

“住在海边很棒吧,我姑妈家也在海边,有一年暑假我过去玩,住在那边的人真的好少好少,我有时候在沙滩上玩一整天,一个人也看不见,多么清闲呀~”

“我喜欢吃螃蟹,姑妈就去海边捉,螃蟹的腿最香了,螃蟹汤也好吃,我喝得太多经常一晚上要跑好多次厕所。”

“呃,可是我们家这边游客好多,你姑妈应该不住在我们这儿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姚月儿心里想,这个世界应该有很多个岛吧。

“啊,你今天不用上学吗?”她突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周一,妈妈一大早就去上班了。

“今天是周末啊。”

“是吗?”姚月儿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苏克的语气里装着那个年龄的小孩子少有的成熟,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上学,能跟你一样每天躺在床上就好了,不用见到那些人。”

“那些人?”

“噢,我讨厌老师和同学。”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而已。”

“你在学校没有朋友吗?”

“没有。”

“这样啊。”

姚月儿很奇怪,在学校里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但下一秒,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微笑着说:“那我能跟你做朋友吗,我有很多朋友,我可以把他们分给你,这样你也会有很多朋友啦。”

“我不想有那么多朋友”

“啊……”她失落地叹息道。

“我的意思是,跟你做朋友就好了。”苏克听出了姚月儿的不高兴,他这样说的时候,脸突然莫名地红了。

“真的吗!谢谢小克!”

“谢什么……欸,小克!!??”

“对啊,我们是朋友啊,你以后就叫我月儿吧。”

“感觉怎么像妈妈叫女儿……”

“叫我月儿~”

“叫不出口啦……”

(五)

阿岚很晚才来把阁楼的锁打开,苏克像一条蛇一样滑溜溜地从自己身边钻了出去,她在后面气呼呼地呵斥道:“站住!”

苏克转回头望着她,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幽光。

“知不知道错了。”

他咬着唇,没有出声。

“你简直跟你爸爸一个样!”

苏克突然有些想笑,他是爸爸的孩子,不跟爸爸一样跟谁一样呢。他还没笑出来,阿岚就越过他先下楼了,她的脚踏在木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听见她即使快走到楼下也传到了他耳边的清楚的声音,整个人僵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开了。

“小克……”

手上的风铃突然响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苏克很早就起床了,是被因为窗外翻滚的海浪声吵醒的,很快就到夏至了,一年里最的海上风暴就要来了。

距爸爸去世,刚好三年了。

早餐是荷包蛋和牛奶,屋子里漂浮着浓郁的奶香味,他还在因为昨天阿岚把他关进阁楼的事情生气,没精打采地坐在餐桌旁,拿了个鸡蛋,在桌上有气无力地敲着。

阿岚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朝门外走去。苏克也没有叫住她,两个人都还在生对方的气。

苏克想起昨天阿岚最后说的那番话:“你那么喜欢船吗,你忘记你爸爸的死了吗,如果不是船,他可以再活五十年!”

爸爸是水手,水手最怕的就是失去手中的舵和身前宽阔的海,脚下的甲板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爸爸多么喜欢船啊,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做帆船模型,但阿岚一直都很不高兴,她跟他吵架,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阿岚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能不能给这个家足够的安全感。

爸爸这时会垂下头,像断掉弦的木偶。

阿岚在一家旅行社上班,苏克还在桌子旁慢腾腾地剥鸡蛋时,她就已经骑上电动车出发了,他们没吵架的时候阿岚会先把他送去学校,但今天没有,苏克瞄了一眼墙上的海豚挂钟,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从家里走到学校大概十分钟,他把鸡蛋放到盘子里,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咚咚咚地跑上了楼。

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挂在窗户边的蓝色贝壳风铃,他爬到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抱在怀里。

“姚月儿”

“嗯?”

“带你去上学啊。”

苏克把风铃放在书包里,坐在座位上后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挂在桌角上,风一吹发出叮铃铃的响声,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了。

京夕老师皱了皱眉:“苏克!”

坐在座位上的苏克无动于衷,躺在病床上的姚月儿吓地差点摔了下来。

“那是什么?”

“我朋友。”

话音刚落,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京夕老师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苏克在笑声中听到了姚月儿胆怯地声音:“把风铃放在抽屉里吧,我可以听到的……”

下课后,苏克又被叫到了办公室里。京夕老师搬来一张凳子让他坐上去,看来是想认真跟他聊聊。

“苏克,你喜欢船吗?”

“你上次交的作文里,写你的梦想是造一艘船。”

我想造一艘永远不会翻的船,这样再没有人会在海里深眠,再没有人会失去父亲。”

“苏克,造船也是需要好好学习的,你要会计算,也要有能力去设计。爸爸的离开对你打击很大,但是你不应该现在这样啊,爸爸如果知道了,会很难过的。”

“对不起,老师现在才知道……”

京夕老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在那一刻,苏克的鼻子痒痒的,眼睛里像揉进沙粒一样难受。

“你其实是个好孩子呢。”

(六)

苏克已经三天没跟阿岚讲话了,其实他已经不生气了,阿岚可能也不生气了,今天早上还做了他最爱吃的荷包蛋,但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家里的气氛尴尬地诡异,他唯一能说话的人便是姚月儿。

但是姚月儿最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时间也乱了套,无论是在白天还是深夜,总能听到她痛苦的哭叫声,她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了。

她说她想听海风的声音,苏克便带着风铃去了海边,海是一道蓝色的屏障,在风里翻滚沸腾,海鸥有时飞过低空,像点缀着朵朵白花,天空也被海染成了一片碧蓝,云瓣成丝,美得如梦如幻。遗憾的是,姚月儿看不到。

姚月儿问他,你还没跟阿岚和好吗?

“嗯”他应声点了点头。

“有一天我听到她哭了”

“真的?”苏克有些惊讶,自从爸爸死后,他很少见到阿岚哭,以前阿岚是个风风火火遇事无措的妈妈,后来慢慢地却变了。

“嗯,你妈妈也很辛苦啊,小克应该体谅她才是。”

“虽然大人有时候很烦,但也是出于爱,只是他们从小孩子长成大人,就不在意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了。你可以跟阿岚聊一聊,你做船的真正原因,阿岚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害怕失去你啊。”

苏克望着海,眼睛像染上了一层水雾,目光突然有些迷茫涣散。

“什么嘛,你的口气怎么那么像大人。”

“没有啦,只是希望小克赶快跟阿岚和好,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妈妈说,人可以不相信别人,但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真心。你的心怎么想,怎么去做就好了,因为那里装着你最真实的想法。”

“那你呢,你不想失去双腿的。”苏克脱口而出这句话,说完后就后悔了,他想假装没提到继续讲别的事情,但姚月儿已经回复了。

“可是不做手术就会死掉啊,虽然做了也不一定能活。”他听到她自嘲般的语气,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我以前不怕死,甚至希望赶快死掉,这样就感觉不到痛了,但是现在我,有一点害怕了。”

“小克,你相信人有灵魂吗,就算身体死了,灵魂也会在这个世上。”

“我从没有见过我爸爸的灵魂。”苏克语气里的悲伤比什么都重,这下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姚月儿才开口说道:“好遗憾啊,那我们可能都不会见面了。”

“我可以去看你啊!就明天,明天我就去找你!”

“啊?”

“真的,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我可以来找你啊,这样你死之前……”苏克兴奋地叫了起来,说到死字时,他突然愣住了,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对不起月儿,我……”

“没关系,你说的是实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那我可以来找你吗?”他试探性地问道,脸上露出了满怀期待的神情。

“嗯!”

姚月儿答应了,他高兴地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

“我住在小岛,要怎么去你那儿呢?”

“你也住在小岛?”她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听起来多了好几分兴奋。

“是啊!”

“我姑妈也住在小岛啊,这真的太巧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有些尖锐,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明天下午做手术,姑妈说她上午会过来,你可以跟她一起过来啊!”

“好!”

苏克答应道,他觉得这真是太棒了,原来他和她的姑妈住在同一片岛屿,明天就可以见到她了,他的心被兴奋填满了。

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把第二天要带走的东西都放在了书包里,他还没有做完的帆船模型,和风铃放在了一起。

他摸着书包,感受里面的一切,微笑着,轻轻地道了声晚安。

(七)

“小克,不许笑我没有头发哦。”

苏克从梦中醒来,他好像梦见了姚月儿,她的声音像柔软的微风,只是那张脸模糊地让人看不清楚,他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三点。

他睁眼躺在床上,后来很久也睡不着,索性翻身爬了起来,现在就出发吧,他得赶在她姑妈离开前找去那里。

小岛海之街月汐路73号。

苏克一路上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了这个地方,虽然小岛不大,但是他也是第一次到这边来,天还没亮,就有很多人坐在沙滩上等日出,他想起姚月儿之前说,小岛很清静,还是好难理解啊。

他看见一栋砖红色的房子,上面的门牌号正写着月汐路73号,这么早会不会吵到人家,他犹豫着慢慢地放下了准备敲门的手,再等等吧。

他坐在台阶上,和沙滩上的那些人一起等待日出,绯红色的天际像涂上一层浅浅的蜜饯,海水泛着深橘色的光,太阳仿佛快要从海底升上来了。

他渐渐开始犯困,迷迷糊糊地,直到升起来的太阳晃到了他的眼皮上,他感觉脸上热地发烫,于是把手放在了上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靠着的那扇门突然动了。

苏克感觉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把自己往前推,睁开眼睛,天已经完全亮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睡了过去。

“是一个小朋友啊,你在干嘛啊?”门后出现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他从地上爬起来:“请问您是姚月儿的姑妈吗?”

“姚月儿?”女人不解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嗯。”

“你是谁啊?”

“我是她朋友,我叫苏克,您能带我一起去看她吗?”

女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了,她狐疑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苏克,一分钟后,才慢吞吞地回答道:“你等一下。”

女人把门掩上转身往回走,苏克只听见了她朝里面喊了几声妈,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伸了伸胳膊活动了下腿,坐着睡觉真是太不舒服了。

等一下就会看到姚月儿了吗,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笑意。

“你是找姚月儿吗?”一个中年妇女突然打开门站在苏克面前,他吓地朝后面退了一步,妇女脸上带着慈祥温暖的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是姚月儿的外婆吗?没有那么老,是姑妈吗,又没有那么年轻,苏克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于是默不作声地只点了点头。

“你先进来吧。”妇人朝他招了招手,自己先退进了屋子里,苏克跟着她一直走到客厅里,她指了指旁边的红木沙发:“坐那儿吧。”

苏克放下书包,里面的风铃贝壳相互撞击着发出叮铃的声音。

妇人上了楼,过了一会后又下来了,苏克看见她手里拿着东西,等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相框。

妇女把相框递了过来,他接住后一看,上面是一个小女孩,戴着一顶毛绒帽子,没有头发,脸很瘦,显得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更大了,看表情是咧着嘴在笑,但苏克却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痛苦和迷茫。

那是一张黑白照。

“你叫苏克对吗?”

他点了点头。

“我在很久以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但是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信,以为你是月儿臆想出来的朋友。因为我在小岛找过你,却没有找到。”

“月儿是不是告诉你,她今天下午手术?你告诉她会去找她?”

他又点了点头,但这一次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脑袋里蹦了出来,他突然觉得舌头干涩地有些难受。

“对不起,她没能坚持过来啊,月儿她,二十年前就离开了。”

妇女爱怜地抚摸着他手上的照片,她看见他震惊无言的表情,于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妇人的语气很平缓,但一切听起来像是真的,苏克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会儿,他张开嘴巴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月儿说,很谢谢你最后陪伴她的日子,她还说,一定要让你看看她的样子。”

“可是,她昨天都还跟我说话呢!对了,风铃!”

苏克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取出风铃,他慌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您看啊,风铃!”

妇人从他手中接过风铃,串着贝壳的线都缠绕在一起,那一瞬间似乎她也愣住了,她认得那串风铃,是姚月儿的,是二十年前她送给她的十一岁礼物。

“奇怪啊”她恍惚间怔怔地说。

“月儿的骨灰是撒在大海里的,这个风铃也是,我亲眼看见它沉下去的……”

妇人的话重重地敲击在苏克心脏上,他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了,突然想起来,有一次爸爸出海后回家,带回来一串叮铃铃的东西,提在手里晃,他笑着问儿子:“喜欢这个吗?”

他却跑到窗户边,指了指爸爸刚从甲板上走下来的那艘船,眼睛里闪着光,嘴里一遍遍念叨着:“船……船……”

(八)

世上没有偶然的行为,我们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你无法将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分割开来,就像风和微风紧密相连一样。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我们以为是。但是,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开端。

                                                                             ——————《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苏克站在沙滩上,浪花在他脚边翻滚着打转,沙子溢满脚趾缝里,有些痒,脚心下面却是软软地,很舒服。

他面朝着大海,闻到了海水咸咸的味道,海风吹着风铃,吹出一曲清脆悦耳的歌,在连绵不绝的叮铃声中,他似乎听到了姚月儿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水珠溅到脸上,留下一滴滴的晶莹的液体,六年了,他再也没听到过风铃里传来她的声音,尽管他习惯了每天对着它说话,早上道一声早,晚上说一句晚安,但是姚月儿就那样无踪无迹地消失了,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却一直在等待。

至少说一声再见,也是好的啊。

两个月前苏克收到了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船舶设计专业,他明天就要离开小岛了。

“我跟阿岚和好了,我们也很少吵架了。”

“京夕老师去年生病了,我去医院看望她,她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

“我有一天晚上梦见我爸了,我问他有没有见过你,他摇了摇头,又好像,点了头。”

“姚月儿,我好想你啊,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我一直在等你啊。”

他轻轻地叹着气,分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呢喃。

“姚月儿……”

“你真的……”

“不在了吗……”

忽然间一记熟悉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他猛地睁开眼回头,一个小女孩沿着海岸线朝他的方向跑来,离他不远处有一只正爬上岸的螃蟹。

“啊啊啊啊,螃蟹,不要跑……”

话还没完,只听啪地一声,女孩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了沙滩上,整张脸都埋在了沙堆里,她爬起来,继续跑着,跑了没几步,又是啪唧一声,摔了,然后便是一阵呜呜呜的哭声。

苏克走过去,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

“不要哭啊。”他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沙砾,他看见了她红彤彤的脸蛋,上面肉肉地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而她看见了他手上的风铃。

她用自己圆滚滚的小手拨弄贝壳的弦,眼睛眯成一条线,像一只慵懒的猫咪,声音轻轻地跟风铃打招呼。

“嗨,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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