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Xenogenesis系列之一
作者：Octavia E. Butler
翻译：Claire L
I
子宫
2
他们这次又会做什么？询问更多的问题？给她另一个同伴？她不怎么在乎了。
她坐在床上，衣着整齐，静静等待，疲倦于这种深深的、被掏空的、与身体疲惫无关的感觉。早晚会有个人跟她说话的。
她等了很久。她已经躺下，几乎要睡着了，这时有个声音唤了她的名字。
“Lilith？”一个普通的，沉静的，中性化的嗓音。
她深深地、疲惫地喘息着。“什么？”她问。一开口，她就意识到这个声音不是像通常的那样来自房间上方。她迅速起身，环顾四周。在一个角落里她发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瘦弱，长发。
他是自己得到了衣服的原因吗？然后呢？他似乎也穿着同款的衣服。当他们更加亲密时需要脱下它们吗？上帝啊。
“我觉得，”她轻柔地说，“你或许是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是来伤害你的。”他说。
“不，你当然不是。”
“那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她站起来，死死盯着他，房间里能多点光就好了。他是在开玩笑吗？嘲笑她？
“去外面做什么？”
“上学。工作。开始一段新生活。”
她又向他迈了一步，停下。不管为何他有点怕她。她不再靠近他。“有些不对劲，”她说，“你是谁？”
他轻轻动了一下。“我又是谁？”
她吓了一跳因为这正是她快要问出口的问题。
“我不是一个人，”他说，“我不是人类。”
她回到床边，依旧站着。“告诉我你是什么。”
“我来这儿是告诉你……展示给你。你能看着我吗？”
她望向他—它—皱起了眉，“灯光太暗—”
“等你准备好了灯光会变化。”
“你是...什么？你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吗？”
“从很多世界而来。你是少数几个说英语的人里没想过自己在外星人手里的人之一。”
“我想过，”Lilith喃喃说到。“还想过我可能在监狱，在疯人院，在FBI，CIA或者KGB手里。这些猜测至少没那么荒唐。”
它什么都没说，还呆在那个角落里。她从她多次的觉醒经历里领悟到除非她做了它期望的事情，它可能一直都不会说话了——直到她说自己准备好了，然后，在变亮的灯光里，进行说好的观察。这些事情，不管它们是什么，都还是耐心等待为好。她等了几分钟，它不光没有说话，连动都没有动。这是纪律性的，还是他们生理使然？
她不害怕，她早就不会因为“丑陋”的外表而害怕了。她害怕的是未知。囚禁她的这个牢笼使她害怕。相比于呆在牢笼里，她宁愿去习惯面对丑陋的脸。
“好了，”她说，“给我看吧。”
灯光果然瞬间变亮了，那个似乎是一个高大，消瘦的人的生物看上去仍然是类人的，但没有鼻子——没有凸起，没有鼻孔——只有平坦的，灰色的皮肤。它通体发灰——浅灰色的皮肤，头部在眼睛、耳朵和喉咙周的毛发更灰一点。在眼周实在有太多毛发了，她不知道它还能不能看清东西。耳朵周又长又多的毛发似乎是直接从耳朵里面长出来的，它上连眼睛周的毛发，也连着下面和后面，与头发相连。喉咙处的毛发似乎在轻微摆动，她想到那可能是它呼吸的地方——一种天生的口管。
Lilith扫了一眼那具类人躯体，好奇它其实和人体有多像。“无意冒犯，”她说，“但你是男是女？”
“为什么我一定要或男或女呢，”它说，“不过我确实是男性。”
很好。“它”又变成“他”了。这样没那么尴尬。
“你应该注意到，”他说，“我身上类似毛发的东西并不是毛发。我没有毛发。人类好像都对此很困惑。”
“什么？”
“靠近点看。”
她并不想靠近。之前她下意识地后退，现在她知道是为什么了，是他的怪异，他的不同，他的外星形态。她无法靠近。
“天呐，”她低声感叹。那毛发—不管是什么吧—在动。尽管房间里没有风，那些毛发就好像被吹向了她一样。
她紧张地皱着眉观察着，理解着。然后突然地，她懂了。她后退，惊慌失措地靠到最远的墙上，死死盯着他。
美杜莎。
一些“毛发”自主扭动着，像一窝受惊的蛇，向四面八方蠕动。
她恶心地转身面对着墙。
“它们不是独立的生命体，”他说。“它们是感觉器官。它们和你的眼睛鼻子一样。它们会自然地对我的想法、情绪，或者外部刺激做出反应。我们身上也有。我们需要它们就好像你们需要耳朵，鼻子，眼睛一样。”
“但是…”她又转向他，感觉不可思议。为什么他需要这些东西—触角—去协助表达？
“如果可以，”他说，“靠近一点看看我。有些人类坚信我的头上有人类的感觉器官—他们又在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变得愤怒。”
“我不能，”她低声说，虽然她是想靠近的。她是不是大错特错了，就这么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
“你可以，”他说。“我的感觉器官不危险。你必须要习惯于它们。”
“不要！”
那些触角非常灵活。感知到她的尖叫，它们延长，向她伸去。她想象着巨大的，缓慢扭动的，垂死的夜行者在雨后的道路上爬行。她想象着细小的，长着触手的软体生物慢慢长成人类的体型，发出相当类似人类的声音。然而她必须要听他说话。沉默时的他是彻底怪异而陌生的。
她咽了口口水。“听着，别沉默。说话！”
“好？”
“为什么你的英语说的那么好？你都没有口音。”
“你的同类教会了我。我会说几种人类的语言。我很小就开始学了。”
“你在这儿还见过多少人？这又是哪儿？”
“这儿是我的家。你可以叫它船——比你们建造的任何一艘船都要大的船。自己领悟吧。说船比较类似。它在围绕地球的轨道上，在月球公转轨道之外。至于有多少人类在这里：在战争中活下来的所有人。我们尽可能地救人。那些我们没有第一时间找到的受伤，生病，饥饿，受辐射，挨冻的人…..之后也及时找到了。”
她相信他。人类自我毁灭，家园不复存在。在战争中，她知道就算在炮弹中幸免于难，自己也活不下去。她曾认为自己的存活是不幸的——在死前承受旷日持久的折磨。而现在…？
“地球上还有什么吗？”她轻声问。“活着的，我是说。”
“哦，有的。那里会重建的，在时间和我们的努力下。”这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尽量不被缓慢扭动的触角分神，看着他。“重建？为什么？”
“为了使用。你们最终会回到那里的。”
“你会送我回去？还有其他人类？”
“是的。”
“为什么？”
“慢慢地你会理解的。”
她皱眉。“好吧，我会试着去理解。告诉我些什么吧。”
他头部的触角波动起伏着。单独地看它们更像大蠕虫而不是小蛇。触手有时细长有时短粗，随着….随着什么变化呢？他的情绪？他的注意力？她把视线移开了。
“不要这样！”他尖锐地说。“如果你能看着我，我就会和你交谈的，Lilith。”
她握紧拳头，指甲钳进肉里。伴随着分神的疼痛，她面向他。“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Kaaltediinjdahya lel Kahguyaht aj Dinso。”
她盯着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Jdahya，”他说。“这是我的名字。其余的是家族姓氏什么的。”
她重复了这个较短的名字，试着准确发音，让J音不再那么奇怪。“Jdahya，”她说，“我想知道你们帮助我们的条件。你们想要什么？”
“不会过分—不过会超出此时此刻你能理解的。有比谈话更有效帮助你理解的方法。有些事情你必须去外面自己了解。”
“现在先告诉我一些事，别管我能不能理解。”
他的触角波动着。“我只能说你们人类有一些我们很珍惜的特质。让我用你们丈量时间的方式告诉你这有多珍贵。我们干预其他文明的自我毁灭已经有几百万年了。但我们中的一些质疑这次行动的正确性。我们认为…你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毁灭自己。”
“没有物种会这么做！”
“有的，有些会。他们中的一些已经带走了我们整船的人。我们因此了解。大规模自杀行为是我们很少选择置之不理的事情之一。”
“你现在理解人类发生了什么了吗？”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对我来说…难以理解。可怕而陌生。”
“是啊。我大概可以从你的角度理解这种事。这确实…很疯狂。”
“一些我们救的人类一直藏在地下。他们造成了大部分的毁灭破坏。”
“他们还活着吗”
“有些。”
“你们会把他们也送回地球吗？”
“不。”
“什么？”
“还活着的人已经非常老了。我们慢慢地研究他们，从他们那儿学习生理，语言，文化。我们一次让他们觉醒一部分，让他们在船的不同区域生活，就在你睡着的时候。”
“睡着…Jdahya，我睡了多久了？”
他走向桌子，将一只多指的手放在上面，把自己支撑起来。腿靠在身上，他用手轻易地走到桌子中央。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让她惊叹。
突然间她意识到他离自己近了一点，她跳开。意识到自己有些蠢又移回去。他把自己紧密对折成一个看上去不舒服的坐姿。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除了那些随她而动触角。他似乎是在看着她挪回床上。他可以通过感官触角看到东西而不是眼睛？
当她尽可能地靠近他了，她坐下。这是她仅能做的了。她把膝盖上拢在胸前，紧紧抱住。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怕你，”她喃喃道。“你的外表，我是说。你没有那么怪异。在地球上有一些看上去和你很像的生物。”
他没说话。
她紧张地看着他，怕他又陷入沉默。“你在做什么吗？”她问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来这儿是为了让你习惯我们，”他说。“你做得很好。”
她没觉得，“那其他人做得怎么样？”
“有些试图杀了我。”
她失语。惊讶于有人竟然敢碰他。“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呢？”
“你说对于他们要杀我的反应吗？”
“不，那之前——你做了什么刺激了他们？”
“和我现在对你做的一样。”
“我不明白。”她望向他。“你能看见吗？”
“我视力很好。”
“颜色？深浅？”
“是的。”
不过他确实是没有眼睛。她看到在触角变粗的地方只有暗斑。在他头上应该长着耳朵的两侧也是如此。他的喉咙处有几处开口。那周围的触角没有其他的颜色那么深。像脆弱的，半透明的，浅灰色的蠕虫。
“实际上，”他说，“你应该发现了我通过触角看周围——而且不管有意无意我都会看到。我没法不去看。”
听起来有些可怕—不能闭上眼睛，沉入私人世界的黑暗中。“你需要睡眠吗？”
“是的，不过和你们的方式不一样。”
她突然将话题转回到自己的睡眠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让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250年。按你们的算法。”
这远超过她能接受的。她沉默着，直到他开口。
“在你第一次觉醒时出了些岔子。好多人这么说。负责你的人严重低估了你。在某方面你和我们挺像的，但你被认为是像你们那隐匿地下的军人一样的人。因为他们也拒绝和我们交谈。在第一次失误之后你大概睡了50年。”
她爬上床，靠着床头。“我一直觉得我的觉醒发生在数年后，可我从没当真过。”
“你和你的家园一样。你需要时间去恢复。我们需要时间去了解你们。”他停顿了。“我们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你们会自杀。我们中有些以为他们是一场大型自杀仪式里漏掉的人—所以他们只是想达成死亡而已。另一些认为那是因为我们让他们单独呆着。于是我们开始将人们两三个放在一起，有些人会伤害或杀掉另一个人。单独呆着伤亡少些。”
最后的话激起了她的记忆。“Jdahya？”她开口。
他脸上的触角波动着，一时间看上去像黑色的肉须。
“有一次一个小男孩被和我放在一起。他叫Sharad。他怎么样了？”
他一开始没有开口，然后他的触角们向上舒展。有人像通常一样从上方同他说话，声音和他自己的很像，但说的是一种外语，语调起伏，语速很快。
“我亲人会去查看。”他告诉她。“Sharad肯定很好，不过他应该不再是小孩子了。”
“你们让孩子长大变老？”
“对一些是这样。他们已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们没有孤立他们。”
“如果你们不想让我们发疯的话就不该孤立我们。再这么来一次我就疯了。人类是群居动物。”
他的触角轻柔地蠕动着。“我们知道。我就没法像你们一样忍受孤独。但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你们适当分类。”
“但Sharad和我——”
“他或许已经有父母了，Lilith。”
有人用英语从上方说话。“那个男孩有父母和一个姐姐。他正在睡觉，和亲人一起。他还是非常年轻。”声音停顿了一下。“Lilith，他说什么语言？”
“我不知道，”Lilith说，“要么是他太小了不懂怎么表达，要么他尽力表达了但我没有理解。不过我认为他是东印度人—如果你有概念的话。”
“有人懂。我只是好奇。”
“你确定他一切都好？”
“他很好。”
她安心了，但是又立刻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一个匿名隐身的声音来告诉她他一切都好会让她觉得安心？
“我能见见他吗？”她问。
“Jdahya？”那个声音说。
Jdahya转向她。“当你能融入我们的时候你就能去看他。这是你最后一次被孤立呆着了。等你准备好了，我就带你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