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在村小上学，老爸曾经是代课教师，老妈念书也到高中，又因为家教严格，小学成绩总是很轻松地保持在班级前3名。家里石墙上贴满了各种奖状，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我们家孩子念书厉害。因此，在学校总是不自觉有一些优越感。
上到小学三四年纪，全家从山坳坳里面搬到了学校围墙外面，还开起了小卖部。于是我就多了一份工作，课余时间不再跳皮筋，总是第一时间赶回家给母亲帮忙看店，或者帮男老师买烟。
小学按照成绩指派班级职务，我这个班长就从学前班当到了小学毕业。期间还因为离家近兼任生活委员，说是生活委员，其实就是管教室钥匙的，每次都要等同学打扫完教室，检查好卫生和门窗才能回家。
因为职务关系，我总是会假装严厉地在自习时管理班级秩序。大部分同学都很听话，有模有样的读书做作业，可是有几个调皮鬼很让人头疼，邹明就是其中之一。他个子又瘦又小，总是穿一件薄薄的咖啡色的夹克和一条黑色裤子，背一个军绿色的斜挎书包。
不仅自习时和别人说悄悄话，下课还总爱和同学妞妞打打，我每次都怒气冲冲地过去提醒他消停点，几乎都不怎么奏效。有几次他值日打扫卫生，知道我会去锁门，临走竟然在黑板上写了这么一行字：成绩好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知道他这是在跟我表达不满，第二天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照常上学。
他放学回家，我们家店门前是必经之地，要是不幸撞见我，总是立马摆出一副不屑和鄙视的姿态，我照样视而不见。反正我总是能考得好，其他人的任何举动我都理解为羡慕或者嫉妒，丝毫不能影响我的心情。
很快小学就毕业了，我去了镇上的重点初中，邹明则被随机分配到了另一所学校。小学同学能一起念初中高中的寥寥无几，有些甚至中途辍学跟着老乡外出务工或者早早地结婚生子了，这是那时农村孩子的常态。后面几年一直处于紧张的学习状态，和原来的很多同学都失去了联系，只有寒暑假在家才会偶尔碰见他们。
有几次在家遇到邹明，都是他来店里帮家里采购东西，他还是那么瘦，只是个头高了不少，长大了，彼此也不再计较往事。每次我都客客气气地帮他算好账打好包，随意寒暄两句，倒是他显得有些拘谨和害羞，恨不得快点离去。
后来我去省城上了大学，回家的时间更少了，有时和母亲拉家常，也顺带问问同学们的近况，她看守店铺接触他们的概率比我多，而且也总是会遇见来打听我的同学。有次无意间聊到邹明，母亲说因为他家里有人生病，在学校功课也不好，老和同学有摩擦，中学只念到一半就外出打工了，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那年寒假回家过年，正月里碰见了来买东西的邹明，依然清瘦，一身利索的米色休闲装，擦得很亮的黑皮鞋，刻意打理过的发型……当时我裹得像个圆球，还套了件理货的大围裙，不修边幅到极致，对比起来，我真是糗极了，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一如往常。
那天的邹明格外阔气，一口气买了很多拜年走亲戚的各色礼物，花了不少钱。但他还是有些害羞，全程基本都不怎么直视我，只是闷头挑选东西。
看这光景，我以为他在外面闯荡的几年，肯定很不错。
兜兜转转又几年，我毕业参加工作了，有时忙到过年也没法回家，总是等年后才能回家看看。那几年再也没有遇见过邹明。后来问母亲才知道他曾经从外面带回来过一个女孩，还为他生了个小儿子，但是孩子还没有断奶就不辞而别了。邹明的父亲还有病在身，母亲身体也不是很好，现在又多了一个奶娃娃，邹明要挣钱养家，还得照顾老小，没有再外出打工，就在当家的一家打石场找了活儿，我听完莫名地伤感。不久又出发去新的城市工作，这事又被抛到脑后。
工作3年后的一个秋天，我辞职回家休假，从火车站出来还要转两趟车才能到家。等最后一趟车的空档，我拐去路边的小卖部买了瓶饮料，付完钱转身竟然发现斜对面房屋台阶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距离太远看不太真切但直觉告诉我那就是邹明。他满头满身都是白色的粉末，一头乱发在风中翻飞，整个人在单薄的制服里显得愈加瘦弱。
我抑制住满脸的惊讶，假装没有看见，赶紧转过头去，我知道这时候最好是看不见。在我转头的瞬间，我瞥见邹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与此同时几乎逃也似的钻进了房门内……一股强烈的悲伤侵袭过来，我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家的，只是心情低落，倒头昏睡到天明。
此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小时候那么爱和我作对，想尽办法惹我不高兴，长大了又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眼前；可以跟别人打架骂骂咧咧在我面前总是少言寡语，低着头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明应该让我反感的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向家里人打听一下，哪怕只是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突然醒悟过来。有些人卑微到骨子里，只能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哪怕那是刻意的伤害，是充满演技的装逼，是鼓起所有勇气还是羞红的脸，去接近他们一直在乎的那个人。
尽管一切都是徒劳，可他们一直都在努力着，直到命运给他们一些新的考验，让他们不得不全力以赴去应对。
迟早有那么一天，我不再会记得那个对我满脸不屑，总是羞涩而寡言的邹明。而邹明也一样，他再也不会貌似偶然地出现我面前，他也许正忙着挣些钱，给孩子再找个妈妈，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也许因为家庭负担过重，或者被爱情伤透了心，艰难度日……
我只愿岁月能温柔些，不要对他们那么残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