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漫山桃花开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师父第一次带师兄下山的时候,白桃正好七岁。那天漫山的桃花全开了,白桃第二次看见无涯山的桃花同时盛开,整个无涯山被染成了一块巨大的粉色棉花糖。

这是白桃第一次独自留在山上,师父走的时候交代了很多,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练剑,什么时候煮饭,要放多少米放多少水,菜要捡熟了的摘,油不要放多,晚上要记得锁上大门,白天也锁上吧……

师父唠唠叨叨说了很多,白桃愣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满脸眼泪鼻涕地拽着青竹师兄的袖子哭哭啼啼,两只粉鞋在地上乱跺。

师兄被白桃缠得没办法,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师父。师父无奈摇头,用衣袖一抚白桃粉扑扑的小手,白桃吃痛撒手。而后师父一手托起师兄飘然出了山。二人快要身影消失的时候,师父干涩的声音传进白桃的耳朵:“你要学会一个人生活,为师可不能护你一辈子。”

白桃打从记事起,就被师父带上了山,她只记得那天落着毛毛雨,小水珠落在师父身上藏进蓬乱的白发里,像小鸟在师父头上筑了窝。还记得上山的路两边都是翠竹林,师父走得很快,她的小脸在风里被风刮得一阵阵地疼。至于自己从哪里来,又为何被师父带上山,白桃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起来。

白桃的名字是师父取的,那天师父把白桃叫到跟前,指着一个瘦瘦的小男孩跟白桃说:“他是你师兄青竹,也是之前师父唯一的徒弟,从今天起你和他就是我唯二的徒弟了。”白桃听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师兄面前磕了个头:“青竹师兄。”师兄被白桃这一出吓得手足无措,师父哈哈大笑,说师兄不用磕头。

白桃嗯了一声,又转过去面向师父磕了个头:“师父!”师父再一次哈哈大笑,说:“你还没名字吧?今年桃花开得不错,过段时间就有桃子吃了,你就叫‘白桃’吧。”

白桃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漫山的粉色桃花,它们随着风摇摆,仿佛一片粉色的海。白桃盯着漫山的桃花,想着自己分明记得上山的时候看到的都是竹林。白桃猜师父给青竹师兄取名字的时候,山上应该长满了青竹。

有名字的那天,白桃才知道无涯山上只有师父、师兄和她三个人。

他们的师门没有名字,师父说我们不干涉世事,无需让世人提及,所以不需要名字。

“我们不干涉世事,那我们为啥习武呢?”小小的白桃手里握着一把竹剑,一脸迷茫地问师父。

“这个……为师自有为师的道理。”师父被白桃问得一愣,随即正色道,“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快练剑,练不好今天罚你没晚饭吃!”

师父教的剑一点都不好看,甚至姿势丑到有点搞笑,至少在白桃看来是这样的。但是白桃不敢问,练剑的时候师父是极其严厉的,容不得半句玩笑。

师兄青竹比白桃大十一岁,更多的时候是由师兄教白桃练剑。这个时候,白桃就感觉会轻松不少,至少师兄的耐心要比师父好上一万倍。师兄瘦瘦高高的,脸有点黑,眼睛小小的,白桃觉得他长得像山里的狍子。当然这种认知不仅因为师兄的长相,更多的是因为师兄的好脾气。

无涯山上有很多狍子,我们都叫它傻狍子,因为它们一点都不怕人,我们经常会故意吓它们,它们也会逃走,但不一会儿又会折返回来跟我们一起玩耍。

“青竹师兄,你说这些狍子会不会真的是你的兄弟呀,你看它们这么亲近你。”白桃摸着狍子的背向青竹说,此刻这只狍子正用它的头蹭着青竹的衣襟。

“要是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就有家人了。”青竹摸着狍子的头,若有所思地说。

“青竹师兄也和白桃一样没有家人吗?”白桃抬头看向师兄。

“不过白桃和师父就是青竹师兄的家人呀。”还未等师兄答话,白桃想了想又迫不及待地补上一句。

“白桃师妹说的对,我们就是一家人。”

这几天天气很不好,晚饭的时候,师父盯着头上压顶的乌云看了很久,白桃觉得他的视线似乎穿过那一床床盖在天上的厚被子,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近星象大乱,天地混沌,人间无序,这一天快要到吧。”师父收回目光,摇摇晃晃地端着竹碗站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说着,最后饶有深意地看了眼师兄。

青竹师兄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抓着筷子的手不住地颤抖,菜汤甩了白桃一脸。

“传说这个世界,每一千年都会陷入一场浩劫,天塌地陷,生灵涂炭。”这是师兄在一次练剑的时候偷偷告诉白桃的,他说他马上就要离开无涯山,因为师父说这一天快到了。

白桃似懂非懂,想不通这浩劫和师兄下山有啥关系,但是她更好奇山下的世界:“那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白桃要听师兄讲山外面的世界。”

“等无涯山再开满桃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师兄带着笑,一脸认真地说道。

“可是桃花只在师父给我取名的时候开过一次呀。”

“还会再开的。”师兄摸了摸白桃的头,白桃头顶的冲天辫被摸得歪向了一旁,辫子是师兄早上给她扎的。

“嗯,希望它早点开,开满无涯山。”

那天白桃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但无涯山上的桃花却似害羞的少女一般躲了起来,师兄走后再没有再见到。

白桃早上给自己烧粥,上午练剑,中午给自己烤地瓜,下午练剑,晚上给自己煮饭,再端着饭碗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眺望上山那条扭扭捏捏的小路。她希望看见一个有点佝偻和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可白桃看了很多遍青竹到黄竹,再到雪花压弯枝头,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出现。

十八岁那年,白桃学会了师父所有的剑式。白桃随手一挥,青竹就会倒下一大片;脚尖随意一点,就能蹦出十几丈高;玉手轻轻一推,就能在岩石上留下一个修长的掌印……

白桃已经没有东西可练了,她只能每天坐在门口眺望那条变瘦了很多的小路。

无涯山的桃花再没有开过,白桃几乎走遍了整个无涯山,没有发现一棵桃树。她开始怀疑那两次漫山的桃花开是不是自己记忆的错乱,而师兄的约定,也只是搪塞小孩子的一个借口罢了。

于是白桃准备出山去,她要问问师兄,为什么要骗她。

她沿着当初师父背她上山的路,穿过一片又一片的青竹林。这一天,同样飘着毛毛细雨,它们被风吹得到处乱窜,相互挤压着附着在白桃的薄衫和头发上,接着汇聚成一颗颗水珠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它们会变被青竹吸收,随着竹子的呼吸再次还给天空。

咸咸的。

白桃抚摸着身侧的青竹,来到一个渡口。她看到阳光洒在海水上随着波光碎成一点一点,像极了夜晚头顶的星海。

这时,白桃才发现,原来无涯山是一座孤岛。

望着闪闪的海面,白桃眉间爬上了几条褶皱,这才出山门就被这一汪海挡住了去路。她就这样站在风里,站在海与岛的分界线上。白桃被嵌在了金子和翡翠中间,前面是金色的,后面是绿色的。

她就这样嵌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海天交汇处。风吹过来,卷起她几缕青丝,如小鸟般扑打翅膀跳动几下后缠在她随意束在脑后的竹簪子上。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这几缕头发般,被牢牢缠在了无涯山。

正当白桃一筹莫展之际,天际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定睛看去,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地随着海水在起伏。隔得太远,看不清舟上之人,只能看见小舟如同一片枯叶般在星海里浮游,时而慢,时而更慢。

白桃等了很久,终于看清小舟上掌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十一年未见的师父。她穿过层层白纱般的雾气,看到船上的师父头发已然全白。佝偻着身子摇桨的他,像一棵被蛀空了的老槐树。

白桃又等了更久,才看到干枯的师父背着落日的余晖,摇摇晃晃地淌到岸边不远处。白桃欺身上船,刚欲接过师父手中的桨,伸出一半的手却愣在了半空。

“师,师父……你的手臂?”半晌,白桃颤抖着吐出几个字。

“白桃都长这么大了?”师父放下船桨,伸出枯槁般的手拍拍早已高过他半个头的白桃。他另一边的袖子,空荡荡地挂在肩上,随着海风飘荡。

“师父,发生了什么?师兄呢?”白桃把老树根般的手抓在手里,感受到一股生机全无的冰冷,鼻尖也闻到一股死气般的烟灰气味。

“师父错了,我一直以为是他,可最后才发现不是。”师父摇着头,眼眸中泛起一丝浑浊。

白桃没有听懂师父的话,但她突然想起师兄离开前说的浩劫。这个师父没有提起,师兄没有说清的传说,此刻似乎长出了线,绑住了她们师徒三人。

“去吧,这是你的命。师父不能替你做决定,你自己看,自己想,自己定。”师父把桨交到白桃手里,说完这句话后再没有开口。

白桃把师父葬在了无涯山的一汪清泉旁,师父生前常在这边饮酒。他会坐在泉边,把脚小心探入水里,望着一圈圈撞击着荡开的涟漪发呆。他会问:“青竹,你今年几岁了?”在得到回答后,他会舒一口气,再饮一口酒。

师父的死亡很破碎,从说完那句话把桨交给白桃的时候,生命就开始碎裂了。白桃抱着师父还没到无涯山顶,他的生命就碎完了。

师父的生命,沿着白桃小时候的山上路洒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白桃看见它们破裂坠地的地方,一簇簇地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师父的坟没有碑,因为白桃不知道师父叫什么。她折下一支竹,插在师父坟前。转身离开的时候,那支竹在随风摇晃,仿佛在挥手告别。

白桃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她把小舟推进海里,握住了桨。她向着无涯山相反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划去。小舟荡开星海,在海上划出了长长的一条线,这条线一头连着无涯山,一头连着她。海风吹过,卷起几道波纹,波纹荡漾而过,割断了线。

她回头望去,无涯山越来越小。

当小舟行至两边都看见不陆地的时候,黑夜如失重一般压了下来。白桃突然被一股压迫感极强的孤独击中了,她望着黑夜更远处挤在头顶的星空,想起小时候师兄告诉她的话:“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世界上的一个人。当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星空,我会变成其中一颗看着你,向你眨眨眼睛。”于是白桃一个人的时候,经常盯着星空发呆,她发现不管星星们怎么游动,总会有一片地方,像是被滴入一滴油的水面,把其他星粒都挤到了一旁,黑黑的像是头皮上一块巨大斑秃。而这块斑秃上,总有一颗微弱的光,在一闪一闪地挣扎。白桃很喜欢这颗微弱的孤星,它像自己一样。

孤独。

风卷着海,海托着舟,舟在海里起伏、摇晃,白桃仰卧在星空面前,随着起伏迷迷睡去。那颗孤星,在她头顶眨着眼。

白桃想过无数次出了无涯山,踏上外面世界的场景。可真的当她拎起腿,将要踏上眼前这柔软而潮湿的黄沙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

她就这样保持着脚掌距离沙滩三寸的距离,在海潮拍打的声音中静止着。她不知道迈出这一步后,前面会遇到什么,一切都是未知,不像无涯山的所有事物都如她的皮肤毛发般知根知底。未知的恐惧侵袭着她,师兄的身影督促着她,两股无形的力量相互拉扯,纠缠。

最终,白桃还是踏了下去。她告诉自己,她需要一个答案。

她穿过一片又一片灌木林,翻过一个又一个小土坡,走过一条又一条干涸的江河。她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棵古松般的老人,身体团在一起,脊背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像一张被过度拉扯的弓。她说她的孩子都死了,她的丈夫也死了,她的同胞也死了。

她说,孤星降世,大旱十年,天地浩劫,世界已经不是以前的世界了。

她说,他们都想杀了那个瘦弱的男孩,是那个老头挡下了一切。

她说,哪里还有什么江湖,世界像感染了瘟疫。

“一千年,一千年呐,偏偏叫我遇到了!”老妪走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白桃目送着疯癫老妪的离开,思考着她口中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明白,浩劫、孤星、江湖……这些到底有什么联系,她只知道这些东西害死了师父,带走了师兄,她要去找到师兄。

白桃继续上路,她看到尸横遍野,看到龟裂成一片片的田地,看到身怀武艺之人烧杀抢掠、占山为王,看到刨根食皮的穷苦百姓……白桃看到了一幕又一幕人间炼狱,她知道这一切,都源自那个千年一次的浩劫传说。

劫难引发了人性的恶,文明仿佛被禁锢,弱肉强食变成世界运行的真理,到处都是哀嚎。白桃一路走来,随着此行的越发深入,心头的烦闷越来越重。从开始的尚且出手为穷苦人家化解眼前的迫害,或者挡下几个对她面露淫色的歹徒,到最后的逐渐麻木,白桃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若不是寻找师兄的执念,白桃恐怕早已逃回无涯山。

天道无情,人道无义。

一月有余,寻找师兄无果,白桃心魔渐生。

一路走来,白桃虽然听到了很多师父师兄救人救世的过往善举,可人又如何胜天,天下仍是这般荒凉景象。

直到,白桃遇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和师兄一样拥有乌黑皮肤和纤瘦身材的男人,他穿着粗布宽袍,宽大的袍子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袍子披在他身上,像极了一块挂在竹竿上的破抹布。白桃定睛看去,可惜看不见他的脸——他戴着一块坑坑洼洼的丑陋面具,只露出一只锐利的眼睛。

白桃见到他的时候,他手持一柄断剑独自面对几名大汉。她本无意多管闲事,但她识得他手中的那柄剑,这分明是青竹师兄的剑。

“喂,你手里的断剑哪来的?”白桃心中一颤,脱口问道。

男子并未理会白桃,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大汉,右手举剑横握,左手虚虚在身后一捞。白桃这才看清,这面具男子身后,竟有个两三岁的幼童。

杀气翻腾,劲风飞舞。

剑未动,人影也未动。

只是那几个凶恶大汉,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缓缓倒地。

“喂,问你话呢,你的剑哪里来的?”白桃放下曲着三指的玉手,再次询问面具男。

面具男转身看向白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侧身挡在幼童和白桃之间,冷冷地说道:“你认识这把剑?”

“这是我师兄的剑,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你是她师妹?”面具男缓缓放下手中的断剑,“呵,那家伙……”

“我师兄在哪?”白桃不自觉地踏前了一步,口气中带着质问。

“死了。”面具男声音依旧冰冷。

“什么!”白桃一震。

“死了,咎由自取。”他语气中甚至带了点不屑。

“不可能!”绝对是假的,白桃心想。

“我亲眼所见。”面具男将断剑还入剑鞘。

“你别骗我!”白桃又往前踏了一步。

“听说过孤星降世么?”面具男忽然转移了话题。

“他怎么死的?”此刻的白桃毫不关心孤星降世。

“重要么?这世道天天都有无数人死去。”面具男突然露出一种饶有深意的眼神,仿佛在嘲笑眼前双颊胀得绯红的白桃。

“重要!很重要!”白桃眼神甚至闪过一丝祈求。

“那他们几个呢?”面具男扫了一眼倒地的几位大汉。

“他们不重要。”

“他们怎么就不重要了,他们也是人,也是生命。”

“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大劫未消,你我都要死。”面具男似乎并不想过多理会白桃,抱起幼童转身径直离去。

“喂!”白桃大急,提步跟上。

面具男走得并不快,白桃发现他的脚步带着一丝蹒跚,似乎身上带着伤。她徐徐跟在他身后,发现自己左前方,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只翠鸟,此刻正歪着脑袋望着她。不知为何,白桃觉得这只翠鸟的眼神,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不叫‘喂’。”面具男突然的开口,打断了白桃对翠鸟的注意。

“那你叫什么?”白桃跟上几步道。

“与你何干?”面具男丢了冷冷的几个字过来。

“你!”白桃又被憋得双颊通红。

……

晚秋的风是决绝的恋人,看似远离却仍在一下下地捅着刀子。太阳一落山,枯叶就被席卷着在一毛不拔的地上到处乱窜,仅剩几片顽强挂在枝头的在咆哮中颤抖,仿佛是被冷落的恋人,在寒风中孤独地摇曳。

天地一片昏沉,只有迟暮的火光沿着盖在窗上的稻草艰难地挤了出来,打在白桃的半边脸上,为她苍白的脸贴上了一丝生机。她尚徘徊在师兄的死讯中,从师父到师兄的接连离去,她觉得自己于这世间,就同这片掉落的枯叶一样,孤独而迷茫。

“外面的,进屋避避寒吧,要起风了。”屋内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白桃抬头望着头顶点点星空,眼神立刻被头顶那颗依旧在黑暗中独处的孤星吸引了。应该是师兄吧,她想。她一路跟着面具男来到了眼前这间破茅屋,最终纠结在这一扇破木门面前。从小到大,她还未曾进过任何一间男人的屋子,哪怕是离开许久的师父和师兄的屋子,她都未曾踏入半步。

“无妨,我随便寻处地方即可。”白桃摆头看了看,可这地方除了几个倒了一半的破围墙,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泥地,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风。

“晚间妖风紧,大劫吞了人、吃了屋,哪还有避寒的地方。”面具男吱呀一声打开了门,昏黄的灯光随之洒下来,在冰冷乌黑的泥地上照出一块橘色的梯形,“我不吃人,咬不碎。”他又补充道。

茅屋内没有家具,只在地上铺了点稻草,那个幼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稻草上面,胸口以下盖着一条灰色的粗布毯子,双手握拳举在头的两侧,拳头正好和头顶保持在同一水平线,像是根据头部的长度精确设计的手臂长度一般。

“她叫夭采。”面具男为她捻了捻毯子。

“你的孩子?”白桃脱口而出,但是一说出口又后悔了。她意识到似乎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是他的孩子,那下一步问她的母亲?显然当前的状态不是很合适。不是他的孩子,那又该扯出什么奇怪的话题?

“她妈妈没了,这个世道,任何人都会随时随地离我们而去。”面具男一改之前的冰冷态度,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大家都在说孤星降世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白桃想来,这一切的根本应是那所谓的“孤星”。

“你果然不知道。”面具男转身一屁股坐在屋中央的火堆旁,“传说千年一次孤星降世,世界会出现各种劫难,这一次是大旱,已经十年未下雨了,庄稼枯萎、植被消失、饥荒席卷、天下大乱……”面具男说着叹了口气,接着又摇了摇头,然后又从旁边拿起几根干柴丢进火堆里,“孤星……孤星啊,原本都以为青竹就是孤星。”

“师兄?前辈,师兄到底怎么死的?”一提及师兄,白桃立刻略带渴求地盯着面具男。

“这会不叫‘喂’,改叫‘前辈’了?”面具男饶有深意地看了白桃一眼,“我叫孤筠。”

“孤筠前辈,师兄到底怎么回事?”白桃追问道,“夭采,孤筠,你们的名字都好奇怪啊。”

“你师兄的事情,你得问你师父。”孤筠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强烈的讽刺。

“师父他老人家,他,走了。”白桃的脸一下子黯淡了,“他说他错了,我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了。”

孤筠的瞳孔不可察觉地一缩,随之又立刻恢复冰冷:“他没说其他的?在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后。”

“他说让我自己决定,说这是我的命,但是我没听懂。”白桃皱了皱眉,“师父到底对师兄做了什么?”

“呵呵,你亲爱的师父,一把火把你师兄点了。”孤筠一阵冷笑。

“师父,杀了师兄?”白桃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可笑的孤星,可悲的救世。可惜我技不如人,救不下青竹兄。”孤筠的拳头捏地咔咔作响,话语里满是自责。

“师父肯定也是极其内疚的,他那么喜欢师兄。”白桃眼睛憋得通红,“明明说好不干涉世事的,为何却牺牲师兄,就为这虚无缥缈的孤星?”

“可笑至极!”孤筠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这世道,难道还值得救?死了一个青竹,这世道有一丁点的变化吗?真的是可笑至极!我看这世间的人都该死!”

“孤筠前辈……”白桃被孤筠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你和师兄是好朋友吗?”

“朋友?我们,算得上朋友吗?”孤筠若有所思。

关于师兄的死,孤筠再没有提起半个字。

但是,白桃听孤筠说了很多他们下山时救死扶伤的事,可渺小人类的修修补补又怎么能与天抗衡呢。他们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他们倾尽所有去把那些可怜人从天灾的阴影里往外拉,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如同滴入大火的水滴一般,刺啦一声就被淹没,然后消失殆尽。

于是他们决定去寻求根源,一步步往黑暗最深处走。

可是,越接近答案,越发现自己陷入的黑暗似要滴出墨一般得浓烈,一切原因都归结到了一个人身上。于是老的开始癫狂,小的开始恐惧,情绪迅速变质,羁绊开始破碎。

最终,大爱胜小爱,通天的火舌直窜云霄,照亮了半边天。黑发人嘶吼,白发人落泪。

但可笑的是,这失去一切的答案似乎竟是个错误。

白桃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接受真相。白桃觉得,时间像是一个握着权杖的至高存在,在它面前,人总是显得那么的无力,我们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我们注定只能接受。

白桃看着奄奄一息的夭采,脑海中不断闪烁着这段时间与她和孤筠的相处。夭采出生于天灾之下,又逢母亲离世,性格内向而懦弱,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敢和白桃慢慢接触。但是,似乎存在某种诅咒一般,小夭采刚学着去接触白桃,她就开始得病。从开始的高烧到后来的上吐下泻惊厥不断。此刻小小的她躺在孤筠怀里,嘴唇惨白,脸颊内凹又毫无血色,眉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死气。

孤筠一言不发,面具下的眼窝内凹成一个黑洞。这个躲在金属后面的黑洞,似要把世间所有的善恶都生吞了一般。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说话了,如老树盘踞一样长在了茅屋的黄泥地上。空气仿佛凝固了,白桃不能从这对可怜人身上感受到丝毫生命的跳动,他们像极了死物,像极了某种想要诅咒全世界的歹毒巫术。

白桃不敢说一句话,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们。她不明白,自从决定离开无涯山之时起,死亡如附骨之蛆般纠缠着她,看不见却始终萦绕。

白桃看着小夭采,仿佛看到她尚且刚开始的半透的晶莹生命质,正悄悄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向外流失着,它们如同汗珠一般,从她细嫩的皮肤里渗出来,融入并消失在周围浓墨般的黑暗里。

小夭采并没有支撑多久,死亡一旦到来,它必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带走必须带走的东西。

孤筠抱着她走在风里的姿势,带着一股空洞却又浓烈的味道。白桃透过刮成了线的风看过去,瘦弱的他抱着轻飘飘的夭采,踩着不甘和灰心,一步步地消失在视野里。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这个悲壮的背影,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又见到了翠鸟,此刻的它正顶着干枯的风匍匐在茅屋顶上,青色的身体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灰,似乎同样在消散着生机。

“就连鸟也不能幸免吗?”白桃自言自语道。

离开无涯山一路走来,见了这么多的死亡。白桃终于明白,为何师父一定要她自己来看,自己来决定;此刻也似乎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何会点那一把火。

“宿命”两个字如同一个紧箍,从白桃踏上这一片土地开始,就牢牢地套在了她身上,越来越紧。

一抹灰绿从她眼前划过,坠在地上带起三两缕黄尘,被风席卷着撞在白桃的腿上。那些黄尘,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挽留,是那只翠鸟耗尽生命后带起的尘,缠在白桃双腿上,久久不肯散去。

果然,自己才是那颗游离在黑暗中的孤星。在黑夜如潮水般袭来笼罩住自己时始终在头顶望着自己的孤星。这个夜,仿佛是一面镜子,在天上投下自己的影子,也投下了自己的宿命。

白桃明白,从师父带青竹师兄和自己上山的那一刻起,他们中间终归有一个会化成一把锁,用自己的生命锁上这世间的劫。师兄已经替自己锁了一次,这次该换她了。

她走进夜里,穿行在浓烈的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

她看到自己的身边,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丝线,它们从四面八方的虚无中来,最后汇聚到自己身上。她感受到自己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联系,这是一种因果和善恶的联系。

她明白,她笃定,自己可以结束这一切。

她想起师父的死,想起夭采的死;想起无数花草虫鱼的死,想起无数从她身边走过的人的死……并没有害怕,更多的是悔恨,为何自己没有早些结束这一切。

黑暗越来越浓,浓稠到绊住了她的脚步。她看到师父在前面不远处看着自己,他的头发还没白,手臂也还没断,他正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她又看到了师兄,他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着一只傻狍子一样的脸,正对着她嘻嘻地笑。

她的耳旁吹过了风,夹杂着细细的雨,身旁的青竹叶时不时拂过自己的衣袖。

“从今天起你和他就是我唯二的徒弟了。”师父笑着告诉自己,她拉起青竹师兄的衣袍,重重地点了点头。

滴答。

黑暗而深邃的空间里,一滴水滴入没有一丝波动的水面,发出孤独空旷且悠长的声音。涟漪一圈圈追逐着散开,最终消失在周围的黑暗里。

白桃身处黑暗之中,蜷缩着缠绕在虚无中延伸出来的丝线之中。她看到花草的凋零,树木的倾倒,鱼虫的逝去,鸟兽的腐败,大地的干裂,江河的干涸,岩石的分化,山峦的消失;她看到人类身体的枯萎,妻离子散的哭泣,分尸烹食的恶行,烧杀战争的爆发,文明道德的消散;她看到世界从五彩到黑白,看到大地一派死寂……

旋转着,白桃旋转着。她变得赤身裸体。

一颗微弱的,时而闪耀时而暗淡的星,出现在白桃的头顶。那些丝线,渐渐脱离白桃的身体,汇聚在这颗星上,缠绕成一颗茧。

旋转着向上。白桃越来越高,脱离一切。

她眼神忽然变得坚毅,锐利得像一把刀。她张开双臂,伸直双腿。

她的身体,从指尖开始,慢慢碎成点点星光。它们游走着,汇聚在那颗变成茧的孤星旁,逐渐把它周围的黑暗填满。

滴答,水滴砸在干涸的土地上。

滴答、滴答、滴答……更多的水滴落在大地上。世界肆无忌惮地吸收着久盼的甘露,花草复苏,河水重新上涨,鱼儿游了出来,鸟儿叽喳着扑腾翅膀,人们张开双臂沐浴在雨水里,他们张大嘴巴,任凭雨水将其淹没……

模糊的白桃睁开眼,她望向遥远的东方。

她看到那里有座山,山间的小路上,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正蹒跚着悠悠往山顶走去。

她看到漫山的桃花开了。

那座山,像一块巨大的棉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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