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绝望和希望
程皓然看着自己刚刚穿过卫思远身体的手，不知所措。
“一定是幻觉，程皓然，你一定是在做梦，你醒醒，醒醒啊……”程皓然不断嘟囔着，给自己鼓励，让自己能摆脱这个梦魇。
他以前也做过醒不来的噩梦，只要潜意识告诉自己醒来，最终就一定会醒。
他大步来到病床前，对着躺着的程皓然猛推，歇斯底里地大喊：“程皓然！起来！别睡了！别装死！你醒醒！”
床上的程皓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程皓然的身体，而你才是程皓然的灵魂。”叶知秋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静模样。
程皓然没说话，猛地一个拳头挥了过去，叶知秋并没有躲避，拳头结结实实地落在叶知秋的胸膛。
皓然看看自己收回来的拳头，还没等发问，叶知秋就回答了：“因为我们都是同样的灵魂，唯一区别是我的躯壳早已灰飞烟灭，而你，”他指了指床上的皓然,“还活着。想要醒，你只能回去。”
周围刷的暗了下来，一切影像都开始变形扭曲，好像电视信号遇到了强烈的磁场干扰。皓然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无力的枯叶，在十二级大风的漩涡中旋转飘落，头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彻骨的寒冷侵袭而来，皓然猛然一抖，不禁蜷缩成一团。该醒了吧？噩梦终于结束了吧？可是手掌穿过思远身体的那一幕让他不敢睁开双眼，他害怕看到的仍是死寂般的黑洞，无处可逃。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莫过于灵魂从肉体剥离，扔进黑洞，忍受寒冷、黑暗、恐惧的煎熬，直至肉体灰飞烟灭。如果有比这更绝望的事，那一定是同一个灵魂被扔进黑洞两次。
皓然双臂紧紧环抱住双腿，浑身颤抖，冰冷绝望的泪水奔涌而出。
“程皓然。”叶知秋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居然有一丝温柔。
皓然停止啜泣，他知道黑暗中叶知秋也能看见自己，赶紧坐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我不是安慰你的，时候不早了，该起床了。”叶知秋拍了拍程皓然的肩膀。
“作为一个在黑暗中等着肉体死亡的灵魂，起不起床还有什么意义吗？”程皓然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还嫌弃地弹了弹刚才被叶知秋拍过的地方。
叶知秋哈哈大笑：“对于一个在黑洞里还能爱美的男人来说，当然有意义。该工作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跟班。”
叶知秋拍了拍手，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光锥缓缓降落，将二人笼罩，皓然看见叶知秋的行头和上次有些不同，领结换成了黑色，文明棍换成一个木制的龙头拐杖。
光锥降落并慢慢散去，程皓然看见自己和叶知秋被放在心内科抢救室。
抢救室里忙做一团，一名老人心力衰竭猝死，年轻瘦小的女医生正跪在病床上做心肺复苏，已经大汗淋漓。皓然连忙冲上去打算把女医生换下来，却被叶知秋一把拽了回来。
“干嘛？”皓然疑惑地看着叶知秋，还想往上冲，就听见叶知秋那冷淡的声音：“这已经不是你的工作了。”
程皓然愣愣地看着叶知秋，终于明白了什么，颓然地退到墙边，看着来来往往忙着抢救的医护人员，看着这些昔日的同事们，头脑里一片混乱。
抢救无效。
医生护士们渐渐散去，只剩下家属嚎啕大哭。
“刘老先生，您来啦？”叶知秋摘下礼帽，放于胸前，恭敬地鞠了个躬，又把手上的拐杖递给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这位老人慈眉善目，一缕白髯，身穿一套青色丝绸中式服装，很有艺术家的风范。他接过龙头拐杖，答道：“来咯。叶先生，人世上这一遭我是走完了，现在该跟你走咯。”
皓然这才发现这位白髯老人就是刚刚抢救无效的那位患者。
“这位是？”显然，他看见了一旁的皓然。
“哦，程皓然，我的一个小朋友。刘老先生，您还想看看？”这时候的叶知秋倒是一反常态的谦卑温和。
皓然想跟老人家打招呼，话刚要出口，又收了回来。你好？欢迎？似乎都不合适，只好学着叶知秋的样子低头鞠个躬。
老人家点点头算作回礼，又指着那些抱着他的躯壳哭号的后辈们回叶知秋的话：“看他们在这里做戏？演技太差，哈哈哈哈！不看了，该走下一程咯！”
叶知秋轻挽着刘老先生的胳膊，对皓然说：“在这里，等我回来。”
都走了。
抢救的医护人员、逝去灵魂的躯壳、哭号的家属，走了。叶知秋和刘老先生也走了。连更换床单的护理员都走了。监护仪冷冰冰地站在那里，等着接待下一个患者。抢救室异常整洁、平静，好像刚才的嘈杂混乱只是一场梦。
都走了，只剩下程皓然，剩下这唯一的灵魂缩在墙角，看着病床发愣。从医五年，经历的死亡也不在少数，而这一次的感受截然不同。他不再是施救的医生，甚至连个参与者都做不了，他只能是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这一幕幕在身边发生、结束，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比被两次扔进黑洞还要令人绝望……
大约一个小时，叶知秋回来了。他安静地坐在程皓然的身边，他想抱抱这个无助的孩子，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到底是谁？你把我带这儿来干什么？”程皓然满眼的疑问。
“叶知秋，工作。”依然是冷静得没有感情的声音。
“看着病人死，我却无能为力吗？”皓然眼睛里已经开始冒火。
“是看着你自己活，用尽你最大的力气。”叶知秋站起来，走到抢救室的窗边向外看着。
“什么意思？”
“要么在黑洞里睡去，等待躯体的死亡，要么在熟悉的环境里煎熬，等待重生，黑洞里的灵魂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你有权利选择你要走的路。”
“当然选择重生，难道还会有人选择死亡吗？”皓然在屡次被绝望打击之后，居然看到了希望。
“当然有，而且是绝大多数。”
“我才二十九岁，我选择在我熟悉的环境里等待重生。”皓然站起来，他头一次觉得叶知秋颀长的背影还有点帅气。
“好的，希望你能始终坚持这个选择。”叶知秋转过头，笑得很好看。
“我会的，我需要做什么呢？”程皓然也笑得很好看。
“做我的助手，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我的工作就是接引逝去的灵魂去往他/她该去的地方。”
“好，我接受。”程皓然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去运动运动吧。”程皓然顺着叶知秋的目光，看见远处的篮球场上，有几个玩儿篮球的大男孩。
叶知秋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一个灵魂，一个可以随自己的心愿瞬间移动的灵魂，他还是该走门走门，该乘电梯乘电梯，该礼让他人礼让他人，连站在扶梯右侧这样的小事都遵守得一丝不苟，而这一切活着的人自然看不见，更没人对他表示感谢，他却还是做得自然得体，像一个真正的绅士。而程皓然，虽然也算是个灵魂，却没有什么超能力，只能跟着叶知秋。
今天是阴天，云层厚厚的，看不见太阳。皓然深吸一口气，空气冷冷的，有点干燥。九天了，这是皓然第一次来到室外。
刚进球场，那几个大男孩儿就冲叶知秋喊：“老叶！过来打篮球啦！”其中一个男孩把球刷地传给叶知秋。
“叶先生。”程皓然轻轻叫了叶知秋一声，“他们怎么能看到你啊？”
“因为都是一样的灵魂啊。”叶知秋笑得很灿烂，“走吧，黑洞会一点点吸收你的能量，影响你的躯体健康。多运动运动有好处。”
程皓然摆摆手，示意不参加了。叶知秋也没劝他，而是把球扔回去，大喊一声：“我来啦！”就往球场跑。
“叶先生！”皓然叫住他，指指他的衣服，小声说，“你打算穿西服跟他们打球？”
“哈哈，对，老糊涂啦！”叶知秋说着就跟川剧变脸一样，给自己换了一套深蓝色运动装，一双黑色篮球鞋，奔向操场。
说来也是奇怪，皓然的性格一直有些孤僻，而医生恰恰是需要和各种陌生人打交道的行业。
其实他的志趣不在做医生，而是当个工程师。皓然觉得机器很简单，有故障就不运转，修好了就工作。
而人类太复杂，嘴上说好心里却说不，口口声声说爱你转身却背叛。就像女友，哦，是前女友，皓然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劈腿。
他自知自己没有能力处理各种关系，所以每天接触各种陌生的病人，他一律当做机器处理，用极其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和高超的手术技艺赢得了患者的尊重和领导的赏识。
平时的皓然则少言寡语，哪怕是同事，也是做到彬彬有礼，不远不近。有利益也不会打破头为自己争取，所以同事关系一直还好。那些女孩子们背后说他高冷，傲娇，他都知道，但是从来都当不知道。
师弟卫思远却是个例外，这个跟他性格完全不同的，几乎不笑不说话的热心肠，一进科室，就成了程皓然的小跟班，之后又成了他唯一的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