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最后的匈奴

公元376自称狼的民族,从遥远的东方而来,突然出现在中亚平原。刹那间,所有的游牧部落如同被打散的蜂窝,四散开来。杀戮与征服,正义与邪恶权力与金钱,阴谋与爱情,所有这一切,最终都将朝着罗马帝国而去......


刻赤海峡北端,西徐亚大草原。

刚刚穿过莫提斯大沼泽的匈奴人,人疲马乏。

现在,终于可以卸下行李,着手搭建他们的毡帐了。

黄昏,白桦林和赤杨树伫立在夕阳的余晖里,低矮的山丘若隐若现。第聂伯河从山丘后面蜿蜒而过,消失在天地相接的远方。

阿提拉蜷缩在一辆马车里,身上裹一块鹿皮毡毯,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他的嘴角有着分明的轮廓,眼睛放出锐利的光。如果不是因为安静地坐在被褥上,很难想象他行动起来如同一头豹子一般敏捷。

“为什么停下来?父亲。”阿提拉问。

“哥特人截住了前方的道路,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些日子,阿提拉。”父亲说。

“我们不应该停下来,生存是严酷的,没有人会主动把一块土地让给你。”

“是的孩子,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征服他们,要么被他们征服。”

父亲沉思着,遥想起美丽的东方:“听老人们说我们的家在很远的贝加尔湖旁边,焉支山脚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很蓝,草尖漫过膝盖……后来我们离开了,翻了很多的山,过了数不清的河,一边赶路,一边打仗……”

“没有人打赢过我们对吗?”

“没有,孩子。”

“那为什么要走?”

“因为需要食物和草场,一旦停下来,就可能失去一切,一切,你懂吗?”

黄昏中,一群战马突然出现在毡包间,杂乱的马蹄声在营地上空响起,接着是马的嘶鸣和女人、孩子的哭喊声。几个毡包着火了。火光中,阿提拉看见水罐、草料撒了一地,有人倒在了掀翻的马车旁。雪地里一片狼藉。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阿提拉父亲惊慌地从毡包走出来,一支箭带着刺耳的呼啸声直朝他飞去。

“父亲——”,阿提拉快步奔向缓缓倒下的父亲。

未及父亲跟前,他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又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阿提拉翻身坐起,看见那人满眼凶光,一顶长耳帽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手里一把滴着血渍的短刀正朝他的头顶劈来。

“放开他!”有人大声喊道。

听得喊声,那人丢开阿提拉,挥刀扑向来人。

来人稳住坐骑,闪电般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转眼,那人胸前被撕开一道鲜红的口子。血喷出来,雪地上一片殷红。一声惨叫,那人倒在了地上。

大队的匈奴武士围过来,把入侵者逼在了场地中央,所有的刀剑一起顶住了那些人的头颅。

来人收起剑,策马穿过人群,来到场地中央:“作为单于,我卢阿斯不能保证你们不受侵犯,也不能保证我们绝对的安全,这是一些东哥特人,他们偷袭了我们的营地。”

他抬高声音,大声说道:“只有拿起武器朝前走,勇士们,才是减少牺牲和死亡的最好办法,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

匈奴人齐声喊道:“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单于卢阿斯跳下马,走近阿提拉并蹲下来:“叔父来晚了。这些人杀死了你的父亲,现在听你的,你想把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阿提拉看着叔父,走向那几个哥特人,低声喝斥道:“跪下!”

“听从一个匈奴男孩的命令吗?”哥特人轻蔑地笑了笑。

阿提拉目光坚毅,加重了语气:“听从命令者,活命。”

哥特人跪了下来。

有一个人没有跪下。

火光里,那人直直地站着,仰着头,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虽在暗处,也让卢阿斯感觉到了一种凛然的刚毅和从容。

风,带着血腥的气息和夜间的寒冷,吹起那人满头的长发。

“为何不跪下?”卢阿斯喝道。

“我没有理由让自己跪下,但你可以让我有尊严地死去。”那哥特人回道。

卢阿斯一愣。他显然想起了什么。

是的,一位阿兰人。那年,他随父亲乌尔丁单于征战阿兰部落。顿河两岸,尸横遍野,阿兰人死伤大半,两万余残部归降匈奴。战场上,一位年轻的阿兰军官至死不肯降服。他拖着一条滴血的残臂,手扶长矛站在满是尸体的雪地里,请求卢阿斯给他一把剑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被对方杀死。寂静中,一把短剑刺进了他的颈项,血喷了出来,那人一声未吭,缓缓栽倒在雪地里。这幅画面,出现在杀声震天、血肉横飞的战场,是怎样地让卢阿斯感到惊心和难以忘却。

卢阿斯让人把武器归还给那位哥特人,问他:“叫什么名字?”

“奥克尔。”那人答道。

卢阿斯轻声重复着奥克尔的名字,回过头对着那些哥特人:“都起来吧,你们已经安全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茫茫雪原上,两只马匹迤逦而行。

“为什么不杀我?”奥克尔问。

“问你自己,年轻人。”卢阿斯回道。

“我是罗马人——”奥克尔大声说。

“我猜到了,哥特人不可能认识拉丁文。”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你给我看地图的时候就猜到了。”

奥克尔说:“小时候在修道院,神甫教我拉丁文,后来我当兵了,哥特人杀了我的家人,把我俘虏了去。昨天,他们偷袭匈奴,让我给他们带路。”

哥特人从遥远的北方移徙而来,在这里建立起他们坚固的城池已经好多年了。他们四处游荡,靠屠杀和劫掠为生。

卢阿斯想起过大沼泽之前,一支匈奴人被东哥特军队围堵在一个峡谷里,几次突围都被击退。混战中,匈奴人被弓箭和马匹挤做一团。从四面八方的森林和崖壁射来的长矛让成千上万的匈奴人永远留在了狭窄的山谷里。

前面一处森林,莽莽苍苍,一眼望不到边。

奥克尔说,这些林子很大,进去以后就很难出来,强盗也不敢贸然深入,所以很安全。以前他父亲和罗马人一起做生意,一般走海路,后来战事不断,海盗横行,便改走陆路。出于安全,精明的商人会经常变换路线,或者在林子里呆上十天半月。正是这些商人,记下了沿路的山丘、村子和道路。

卢阿斯非常兴奋。要知道,一张活的地图对于作战有多么重要。

“罗马统治这个世界将近八百年了,这个帝国强大富足,应对罗马人有何良策,奥克尔?”

奥克尔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无论苦难、悲伤和耻辱,无论富贵、荣耀和辉煌。”

卢阿斯大声笑起来:“你应该去罗马修道院做学问,奥克尔,而不是在战场拼杀。”

回到单于营庭,卢阿斯急急地吩咐随从:“去把呼鲁图老家伙叫来,让他带上好酒,我要跟这位新来的客人好好喝上一杯。”

酒对于卢阿斯,就像匈奴的马匹和弓箭,始终不能分开。这以前,他只跟呼鲁图喝。呼鲁图是他忠实可靠的管家,却也是慎重的,慎重里不免有些慢条斯理。然而奥克尔是活跃的,充满朝气的。

呼鲁图推开门帘进来,“什么好事呢我的大单于,让你高兴成这样。”

“好事,当然好事”,他指着身旁的奥克尔,“这位奥克尔,腾格里天神赐给匈奴的博格西图(智慧)。”

席间,那蓝朵过来斟酒。

那蓝朵秀丽端庄,正值她生命绽放的年月,脸上写着战火与风沙侵染的沧桑,却也有着花朵初放时的鲜艳和柔美。

六年前,乌尔丁单于征战阿瓦尔人,不幸中箭身亡,临死前嘱咐卢阿斯一定设法找到他失散的小居次(女儿)。前不久,卢阿斯袭击了阿瓦尔人的村寨。阿瓦尔人的短刀和长矛在匈奴人飞驰的马蹄和如雨的箭簇下一触即溃。那些可怜的村民,当他们还在睡梦之中,屠杀便已经开始。

卢阿斯派人寻找那蓝朵。

在那些蓝眼碧发的村民中,那蓝朵有着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外观。几个士兵找到她时,她蜷缩在一处坍塌的墙垛下,身子缩成一团。见士兵过来,她徒手跟他们搏斗。搏斗中,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如同一个奇迹,那蓝朵回到了匈奴。

手上的伤还没好。她用一只手斟满一杯酒,笑着向奥克尔道:“好弓配好箭,好鞍配骏马,最好的马奶酒送给远方的客人。”说完,一饮而尽。

奥克尔连忙起身,目光触到了那蓝朵星月般明亮的眼睛,心底不由滑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惊颤,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饮尽杯中酒,他笑着道:“奥克尔漂泊流离,居无定所,容大单于收留,无以回报。”

那蓝朵说:“草原属于奔驰的骏马,天空属于飞翔的鹰隼,鹰隼飞得再高,落在匈奴的毡包,就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卢阿斯摆摆手,说:“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了,无需客套,来,喝酒。”

酒席是粗陋的。

冬日的草原,冰雪覆盖,鸟兽失去了踪迹,羊儿要等到开春才能产下第一胎羊羔,加之哥特人的骚扰,像样的食物已是奢侈。作为单于,卢阿斯忧心忡忡。

奥克尔说,现在的西哥特首领菲列还不能完全把握西哥特的局面,罗马人内外交困,对匈奴的情况还不清楚,他们的目标不在匈奴,只希望把西哥特人变成他们的雇佣军。而东哥特立国多年,国力厚实,如果南取东哥特,一来可振匈奴雄威,二来可充实财物,望单于加紧酝酿。

这正是卢阿斯的想法。只有拿下东哥特,立足草原才有可能。

呼鲁图说:“东哥特能有今天,全仗其下萨尔马特部的重甲骑兵。但他仗势欺主,与其王赫尔曼关系紧张。欲取东哥特,必先消除萨尔马特的后患,望单于定夺。”

“萨尔马特的骑兵有多少人?”卢阿斯问。

“约摸两万人。这些骑兵骁勇好战,骑射战术与匈奴相当。”奥克尔说。

看着呼鲁图有些疑惑的眼神,奥克尔解释说,他在东哥特一年,正好在萨尔马特麾下,对于他们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卢阿斯站起身,嘱咐奥克尔:“好!你仔细斟酌,设法拿下萨尔马特,伺机南下攻取东哥特。”

这一夜,奥克尔不能入眠。不只因为那蓝朵星月般的眼睛。

战争和女人,两个不同的符号,却刻写在同一本字典里。她们本该守在火炉旁等候男人的归来,但战争让她们无家可归了。而现在,他正在帮助匈奴谋划一场更大的战争,仅仅因为匈奴的不杀之恩吗?


春天到来的时候,胭脂花开满草原。

开满胭脂花的草原上,奥克尔和那蓝朵打马飞驰。马蹄声碎,青草花香。

“草原上骑马的感觉真好——”后面的奥克尔似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大声说道。

“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楚——”那蓝朵回答。

“我说,你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你——”

“像我这样——,贴着马背,脚用力,夹住马肚子——”

奥克尔照着那蓝朵的样子,脚踩马镫,拉紧了缰绳。马儿加快了速度。马踏草浪,带起一片尘土。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儿从耳边掠过。

蓝天下,一只鹰从头顶飞过。

“看见那鸟了吗?试试你的箭法,打它射下来——”

“你来吧那蓝朵,骑着马,我射不准。”

那蓝朵应着,弯弓、搭箭,弓弦快速移动。“看好了——”手起箭离,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掉了下来。

奥克尔赞道:“都说匈奴女人能射雕,饮马疆场也一定威风八面。”

“匈奴的女人上马弯弓射箭,下马狩牧屯田,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现在知道了,草原上的胭脂花,除了艳丽,还有野性和浪漫。”

说着,奥克尔一把抱起那蓝朵跃上自己的马背,策马飞奔起来。

马背上,贴着那蓝朵的耳际,奥克尔大声喊道:“做我的阏氏(妻子)那蓝朵——给我生一大堆的孩子,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起在草原上策马跑上一整天——”

萨尔马特骑兵驻地,平静如常。

几年前,萨尔马特和他的几个随从在林子里迷路了。在分食了一只猎获的麋鹿后遇见了奥克尔。谢天谢地,奥克尔奇迹般将他们带离了森林。

对于萨尔马特,森林比魔鬼还可怕。它是邪恶的精灵令人生畏的居所,只有巫婆才能找着迷路的孩子。

礼毕,奥克尔将一包裹打开。一块黄金、一对青铜兽、一把镶有宝石的剑鞘和短刀。

“一点小礼品,望将军笑纳。”奥克尔说。

萨尔马特也不推迟。接过礼品,呵去身边侍卫,转身对奥克尔说:“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吧。这次来,身份不同,是不是另有目的了?”

奥克尔说:“奥克尔颠沛四处,全仗将军宽容得以残生,早该来拜访将军才是。”

“哪里话,你是救过我一命的人,什么话就直说吧,” 萨尔马特说着,眼睛停留在那蓝朵身上。

那蓝朵起身笑道:“久闻将军威名,遵叔父嘱咐,特来拜见。”

萨尔马特呵呵笑着,“姑娘客气,都说匈奴女人美得如草原上盛开的胭脂花,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奥克尔也笑着说:“匈奴美女多如天空的繁星,将军要是喜欢,择日选几个给你送来。”

萨尔马特拍着大腿:“好!我与奥克尔至交生死,有什么需要我萨尔马特的地方,尽管直言。”

“并不是什么大事,匈奴远徙而来,人疲马乏,希望有将军热情相助,早日立足草原,”说着,奥克尔站起身,直表来意,“当今天下,战乱频生,谁是草原最后的主人?不是哥特人,也不是罗马人、法兰克人。现在的赫尔曼王,年老体衰,专权好色,禄山部族早有叛逆之心。将军威名,草原各部,尽人皆知,将军岂能甘心屈尊于一个内忧外患、人心向背的君主。不如结好匈奴,勠力同心,有朝一日重建东哥特辉煌。”

“好,说得好!”萨尔马特拍着大腿,手摸着满脸胡子,不住地点头。

是啊,如今的匈奴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得以把草原上所有的游牧民族都驱动起来。如果能够让自己的骑兵去感受这种巨大的力量,有什么理由需要拒绝呢?

“将军——”,见萨尔马特不语,那蓝朵打开一个木盒,道,“这是匈奴圣物,赠与将军,望将军与匈奴同结夙愿,征战千里,护佑草原平安。”

萨尔马特接过,是一尊小巧的铜制麋鹿塑像,鹰嘴兽身,大耳环眼,头生双角如鹿,弯颈低头作角抵状。鹿跟狼一样,是匈奴神圣的象征。

萨尔马特一只手搭在那蓝朵手背上抚摸着,嘿嘿地笑起来:“还是姑娘心细,萨尔马特受用不尽了。”

这个寒冷的夜晚,那蓝朵早早睡了。

恍惚间,有人拍着她的大腿,听得一个声音在叫唤:“那蓝朵,美人——”

以为是奥克尔,下意识里,她抓住了那人的手,“奥克尔——”

那声音道:“噢——是我,萨尔马特。”

她猛然坐起,“将军——”,她揉着眼,努力掩饰掉自己的不安和羞涩。

“是将军,何事呢?这么晚了。”

“不出声,美人——你知道,我有不少女人,可你不同——”

“不是这样将军,不是的……”她在找寻一个确切的表达,却是失败的。

她清楚拒绝的结果。毕竟,这是她自愿承担的任务。完成这重大任务,便可以不再寄身于单于,便可以在真正的意义上投入新的生活了。只是,新的生活竟是这样一般开始。

她努力往后退却,但显然不起作用。

“今后,我们可以有机会做长久夫妻,美人——”,说着,眉飞色舞的萨尔马特已经激动地扑上来了。

那是猝不及防的瞬间,她连做好迎接的空隙都没有。

她发出混合着推脱、抗拒、无奈、羞怯和不安的声音,却被萨尔马特凑上来的嘴唇睹了回去。

那嘴唇是温热的。温热中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热力在漫漶,在燃烧。燃烧中她开始变得柔软了;柔软中,她的抗拒崩溃了。现在,她的身体爬满了一千条毒蛇。这些毒蛇是邪恶的,却也是热情的。那样的热情里,她无可奈何地迎接着冲天的海浪狂乱的冲击。

良久,热情消散了。她对自己说,“真是荒唐。”

她无法入睡了。她害怕天亮得太早。天亮了,奥克尔就要起来了。

她睁着眼睛——守候天明。

临别,萨尔马特握起双拳:“此事重大,容我仔细斟酌,咱们后会有期。”

奥克尔双手抱拳:“将军留步,后会有期。”

走不远,萨尔马特又跟上来,说:“此地匈奴和哥特两不管地界,二位须多加小心。”

果然,天黑时分,一群人马挥刀从山坡呼喊着冲下来:“罗马人,往哪跑——”

奥克尔拉起那蓝朵,打马狂奔。

这一跑,引来更多的人朝他们追赶。

慌不择路,他们闯进一个哥特人的小村子。

匆忙拴好马匹,一个哥特青年将奥克尔两人引入一间小屋子。

听得哥特人马蹄声远去。奥克尔问那青年道:“多谢搭救,敢问壮士如何称呼?”

那人道:“只称我盖纳便是,这儿不便久留,事不宜迟,我即刻带你们出村。”


不多日,夜幕下的第聂伯河岸边,黑压压一队人马排山倒海一般压向河岸。

萨尔马特的重甲骑兵到了。

奥克尔传令燃起篝火,示意士兵停止攻击。很快,对岸亮起了火光,大批人马悄然踏水而来,驰向匈奴营地。

萨尔马特跳下马,双手握拳单膝跪地,向卢阿斯道:“萨尔马特骑兵两万愿听令于大单于,请点校。”

卢阿斯迎上去,高兴地拉起萨尔马特的手,“将军无需多礼,有将军在,卢阿斯如虎添翼啊。”

萨尔马特安顿下来。翌日,他便想着那蓝朵了。

那蓝朵到呼鲁图营帐去,商议召集女兵的事,路上撞着了萨尔马特。

“美人,那蓝朵美人。”他拉住她的手。

“将军有事哪?我忙呢。”那蓝朵说。

“到我营帐去——到营帐我跟你说话。”

“什么话,这儿说吧。”那蓝朵着急,扭着头要走。

萨尔马特追上来,“美人——想你了,这许多天里,一刻也没有不想。”

“将军说笑了,将军归依匈奴,该以匈奴大事为重。”

“什么大事并不在乎一天两天的,今天,你成全我——”

“一天也不能的,这很荒唐。”

“我为你而来,美人——并不是匈奴,你知道的。”

这么说着,那蓝朵倒生出嫌恶之意了。而奥克尔不同。奥克尔从不说想你了,但奥克尔却总在她心里,一刻也不曾消散。

于是,那蓝朵不理会萨尔马特,跨上马,扬鞭而去。

大战在即,一块由山林和崖壁环绕的开阔地上,战马喧嚣。

阿提拉和奥克尔在做最后的准备。

进入匈奴到现在,奥克尔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各部落难以统一调度的问题。他建议卢阿斯取消各贤王、蠡王及都尉、当户的战利品分配权,所有战利品上交王庭,统一发配,一年两次的盟会改为每季度一次,各部首领出征必须报告单于等等。

布勒达不同意。

作为左贤王,布勒达和他的右贤王胞弟阿提拉不同,他不希望这些在马背上游牧惯了的匈奴人受到约束。战士冲锋的目的就是战利品和女人。一个罗马人,想用罗马的方式改变匈奴,简直是胡闹。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蓝朵让罗马人鬼迷心窍了。”布勒达感到愤懑。

他问卢阿斯:“叔父为何事事对那个罗马人言听计从?”

“因为他是对的,他在为匈奴的未来着想。”卢阿斯并不理会布勒达,甚至认为他的这位侄子有些小题大做。一个贤王如果想要一个女人,给他就是了。

“应该让那个女人成为匈奴人的阏氏,而不是嫁给罗马人。”布勒达说。

卢阿斯站起来,严肃道:“不要为一个女人费尽心机,布勒达,多向阿提拉学学,带好你自己的队伍。”

很快,由奥克尔制定的作战计划被确定下来。

卢阿斯下令:阿提拉统领骑兵于东门佯攻,左蠡王鄂塔克率部破城,右蠡王蒙楚克率部兵分两路,从第伯聂河上下游分别渡河,必要时切断敌人退路。其余各部由卢阿斯亲率,奥克尔作为参军紧随单于左右。待城池攻破,一举直捣东哥特王城。

清晨的西徐亚草原,阳光下,晨雾弥漫。

匈奴大军兵临东哥特王城,鄂塔克部直抵南门。匈奴的投石器将大块石头砸向城墙。

城墙下,哥特人居高临下,箭矢如蝗。

一批匈奴士兵倒下来,砸开的城墙缺口很快被堵上。

“把破城槌拖过来——”鄂塔克大喊。

破城槌猛烈撞击城门。哥特人抛下的火球,燃着了匈奴士兵的身体,又一批匈奴人倒了下去。城门缺口被迅速堵上。

卢阿斯不断接到报告,不断有攻城不利的消息传来。

东门,阿提拉的3000精兵射杀了城墙上的哥特兵,又不断有哥特兵补充上来。

三天三夜,哥特王城坚如磐石。

奥克尔当即建议放弃攻城,后撤20里到第聂伯河北岸,引哥特兵出城到开阔地带,以匈奴骑兵优势击之。

卢阿斯犹豫着,如何引他们出来?如果哥特人坚守不出,又该如何?

萨尔马特上前道:“大单于只管领兵后撤,萨尔马特设法引他们出城。”

卢阿斯喜出望外,大声说道:“如此甚好,将军领兵前去诈降,哥特人必定开门迎接。”

“只是......”萨尔马特欲言又止。

卢阿斯急急地吼道:“只是什么,快说。”

萨尔马特道:“只是——如果用女兵为诱饵,乍降方有望成功。”

卢阿斯叫过那蓝朵,问可否能够一同前往。

那蓝朵一身戎装跑过来,道:“那蓝朵女兵三千,听闻单于调遣。”

奥克尔知道那蓝朵一直在训练女兵,萨尔马特人、哥特人也是有女兵的。但他爱着这个女人,岂能放心让她直面血腥的战场。

但那蓝朵是倔强的,拦是拦不住的。

说话间,萨尔马特的部队和那蓝朵的女兵呐喊着已向城门冲去。

哥特人打开城门,从南北两侧城门蜂拥而出。匈奴大军已退,他们相信能够与萨尔马特的重甲骑兵一道将这一小股女兵围而歼之。

快及城下,萨尔马特断后,那蓝朵回身、挥剑,女兵们急转马头,紧贴马背,打马狂奔。后面,哥特人尾随而来。

阿提拉从东门撤下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汹涌如潮的哥特兵踩着倒下的士兵尸体正迎向那蓝朵,即将对女兵形成包围。阿提拉从哥特人后方发起攻击,冲开了哥特兵阵线。

“快撤,那蓝朵,不要迎战。”阿提拉急急地叫道。

单于庭帐,奥克尔接报,那蓝朵处境危险。他掉转马头便领了骑兵飞驰而去。

一片矮树丛旁,奥克尔接着了那蓝朵。未等哥特兵近前,奥克尔骑兵的箭簇已经铺天盖地扑上去。前头方阵的哥特人倒下了,其余士兵畏步不前。

这边,阿提拉的部队也赶了过来。三支人马合在了一起。

然而,更多的哥特兵潮水一般再次扑来。

“那蓝朵,我和阿提拉这里挡着,全体女兵撤离。”奥克尔命令道。

“要走一起走。”那蓝朵坚决地说。

“服从命令,打仗不是儿戏。哥特人人数太多。”奥克尔严肃地吼道。

两人僵持不下。如潮的哥特人呐喊着将近跟前。

有匈奴士兵倒下来,血柱溅到奥克尔脸上。

奥克尔一声暴喊,“快走——”


近午,第聂伯河岸,两匹快骑飞奔而来,前面一骑手里擎一面黄色小旗——那是万分紧急的情况。两士卒报卢阿斯:“参军奥克尔中箭身亡。”

如同晴天霹雳,卢阿斯怔住了。

“参军奥克尔中箭身亡,阿提拉将军急等单于指令。”一旁,快报又说了一遍。

“说经过,快!”

“经过——参军折回去接应那蓝朵,女兵前方撤退,参军后方挡着,萨尔马特作战不力,哥特人从后面射击,参军背部中箭,从马上摔下来......死了。”

“那蓝朵和阿提拉人呢?”卢阿斯问。

“回单于,正在朝这里撤退,他们是安全的。”

卢阿斯咬着牙叫道:“鸣号!集合部队——”

奥克尔阵亡的消息传开了,匈奴大军群情沸腾!第聂伯河北岸,战旗猎猎,万马嘶鸣。尘土飞扬。

哥特兵嘶喊着,发出令人发悚的叫声,朝匈奴大军扑来。

匈奴的战鼓响了。马匹分辨出了号角的声音,开始快速奔跑。宽阔的草地上,除了马蹄踏在地上发出的闷雷般的轰鸣声,万籁俱寂。

500步、300步…..突然,匈奴骑兵在马背上全体掉转身子,肚子贴着马背朝前飞奔。接着,侧翼的两个骑兵方队逐渐散开,以环绕哥特大军的方向快速奔跑。

——弓弦慢慢被拉圆,没有号令,马儿知道合适的射击距离。

——200步,100步…..迎着哥特大军的步兵和马拉战车,疯狂的、如风似雨,非洲沙漠里蝗虫一般的箭簇飞上天空。密集的箭矢遮住了太阳,天空暗下来。箭簇盖向哥特人的瞬间,成片的哥特步兵倒了下去。

哥特人踩着倒下的尸体向前。

匈奴骑兵开始改变方向,保持与哥特大军阵线平行的方向奔跑,所有士兵再次倒转身体……搭箭、射击……凭借马的奔跑,箭簇聚集了力量,密密匝匝如倒悬的川流,平直地向前飞行……没有了骑兵,哥特人的短刀长矛发挥不了作用,混着了一团。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哥特人如同割草机下的草一般被整齐切倒。

哥特兵两侧,匈奴两支骑兵方队像两股巨大的旋风,分别从相反方向朝哥特人不停地快速旋转,旋转……左侧骑兵用右手,右侧骑兵用左手,射出的箭雨再次疯狂地从倒下的哥特人让出的缺口中蜂拥而入。

混乱中,哥特人开始逃窜。

来得正好。蒙楚克部的骑兵分别从河岸的上下游迅速驰来。后退中的匈奴骑兵再次掉转马头,直朝哥特大军而去。三股匈奴骑兵大军将哥特人牢牢地夹在了中间。

旋转……奔跑......搭箭......射击……

这是一场暗无天日的杀戮,一场奇特的战斗,一场哥特王从未遭遇过的死亡之雨。

日落之后,战场上的喧嚣声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渐渐归于平静。远处草丛间,人们听见另外一种声音,那是哥特王赫尔曼和他的残部仓促逃离的哭喊声。

匈奴营地,单于庭帐,奥克尔面如死灰。卢阿斯让人叫来巫医。

他死了?那蓝朵沉默着。她要自己忍受住这痛苦。

她守在他身边。她不相信奥克尔会离她而去。她叫着奥克尔的名字,奥克尔一定可以听见她的呼唤的。她用手摩挲着他的胸口,心潮随着手的移动而起伏。她想着与这个瑰奇男子的相遇,想着昔日的情爱。而现在,生死契阔,就在顷刻之间。

起风了,闪电撕裂了天空。雨下下来,瓢泼的大雨。

她把手放在奥克尔的胸口,注视着他,就那样深情地注视着,期待奇迹出现。

于是,她看见奥克尔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在闪电出现的一瞬间。

他醒了。他看见了他面前的那蓝朵。

“那蓝朵——”他在叫她。

她拿起奥克尔的手,眼泪流下来。

几天里,她没有哭泣,而此刻,泪如雨下。

她吻着他,长久地吻着,用满脸的泪水……

“那蓝朵——你在,我不会死——”

奥克尔醒了。卢阿斯赶过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的队伍。


赫尔曼退回主营,这里已是一片废墟。

那一天,阿提拉护着那蓝朵撤离后,回师哥特王城,把来不及逃离的守军和城里百姓3000余人悉数斩杀殆尽,尸体挂满城墙。之后,他的战士切下死者的头颅把它挂在马后,并点燃了城里所有的房屋。

赫尔曼收拾残部,将驻地后撤了100里。

夜里,一阵马蹄声将赫尔曼从睡梦中惊醒。

现在他总睡不好,闭上眼睛就是匈奴密集的箭雨和马蹄踏击地面闷雷般的轰鸣声,以及挂在城墙上不断晃动着的哥特人的尸体。

“萨尔马特,这该死的色鬼,蹩脚货!”他暗自骂道,当年他是怎样跪在自己脚下,要求他给他一条生路啊。

他身边的女人醒了。

这位赫尔曼麾下禄山族部落首领的妻子、有着日耳曼和当地土著混合血统的美丽女人,在带给他从众多妻子身上所不能获得的快乐的同时,也让他懊恼不已。

自从有了这个女人,他变得不再自由。黑暗里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当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时尤其是这样——所有的军事计划在付诸实施之前都不再是机密。

禄山族部落有反叛之心,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他把自己的女人送到他的床上,无非想证明自己并无二心。这该死的女人,早晚得杀了她。

然而,这女人却让他着迷,他欲罢不能。

此刻,他的手放在女人丝滑般柔顺的胸前,这些古铜色的、半透明的肌肤,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迷一样的光亮。

女人侧过身,抚摸着他看上去有些苍老的腹部,吻着他,低声地,有些像虫吟地说着宽慰的话语,“日月有形,胜败无常,大王何必为此焦虑不安?”

窗外,又一阵马蹄奔跑的声响传来。最近,总有一些不确定的、莫名其妙的像鬼魂一样的东西在他周围游移。

他推开女人,叫来卫兵:“半夜三更的,什么人?”

“禀大王,卫兵换防,遵大王吩咐,最近营地加强了警戒。”

赫尔曼点点头,回到女人床上,却再也不能入睡了。

天亮时分,赫尔曼接到报告,禄山族部落首领在德涅斯特河附近俘获了一支罗马骑兵。

这是一个好消息。要知道,他多么希望能重新组建一支像萨尔马特一样强大的骑兵队伍。他决定亲自去禄山王营地看看这支新军。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并为此精心准备了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前面,禄山王远远地迎接他的到来。

突然,在他的周围,那些山丘后面、毡包旁边,无数兵士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把赫尔曼围在了中间。一队骑兵——那支所谓的从罗马人那里俘获的骑兵——正朝着他和他的卫兵冲杀过来。

赫尔曼稳住坐骑,从容地挥动着手里的长剑。立即,有更多的、赫尔曼亲信的哥特兵,漫山遍野地从四面八方朝赫尔曼这边靠拢。

赫尔曼开始对围住他的禄山部族士兵说话:“禄山王叛逆君王,罪当诛杀。现在,放下你们的武器,抗不从命者,格杀勿论。”

禄山王咆哮着,拔剑刺向赫尔曼。有卫兵擒住了他。

“将他武器卸了,带回去。” 赫尔曼命令道。

关押禄山王的屋子在离开赫尔曼营庭不远的林子里。半夜时分,一个女人支开看守,放走了她的丈夫。

禄山王星夜兼程,带上他的一万八千士兵向着多瑙河而去。那里,菲列正等着他的到来,而他的妻子,正在接受赫尔曼残暴的惩罚。

那女人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固定在一辆马车上,四肢套在了四匹马的马鞍上。当马匹分别朝不同方向狂奔起来后,这位美丽动人的女人立即被撕成了碎片。

几天后,在他的王庭,这位曾经称雄草原的东哥特君王将一把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蓝朵的女兵已经扩充到近万人。

萨尔马特来找那蓝朵:“美人——你现在可是万骑之长啦。”

“你封的哪?单于还没同意呢。将军以后别再那么亲昵,只叫我那蓝朵。”

“美人——哦,那蓝朵,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信你看,我的心——”萨尔马特说着,手将衣服往上捋起来。

“真喜欢我哪?你过来——”那蓝朵向他招手。

萨尔马特靠上前去,靠到那蓝朵凸起的胸前。那蓝朵倏地抽出剑来,抵着了他的下颚。

“小心我杀了你——”那蓝朵咬着牙说。

“你就那么讨厌我?”

“并不讨厌,只是不能嫁给你。”

“嫁给那个罗马人?”

“嫁给谁不用你管哪。”那蓝朵气呼呼地扭过头。

气呼呼的那蓝朵在萨尔马特眼里显得更加可爱。

“美人——哦,那蓝朵将军,布勒达要娶你,单于做的主。”萨尔马特认真起来。

那蓝朵瞟他一眼,大声喊起来:“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奥克尔可知道?”

“那我就不清楚了。唉——奥克尔,何必提他呢。”萨尔马特叹着气。

“赶紧想办法哪,你个死人,见死不救。”

萨尔马特走向帐外,很快又折回来,对着那蓝朵:“现在骑上马,跟着我,到我营地去。”

一人一骑,那蓝朵和萨尔马特朝北而去。

正走着,林子里闪出一个人,拦住了他们。

来人问;“二位好心人,请问,这什么地方?”

那蓝朵听得耳熟,递给他一碗水:“盖纳?怎么是你?”

盖纳一高兴,水喷了出来:“那蓝朵,是你!同伴走散了,我迷路了。”

那蓝朵给他一些羊肉,“慢点吃,小心嗫着。”。

盖纳一定是饿坏了,大口嚼起来:“没想到我会走到这儿来。不介意的话,能带我去见一下奥克尔将军吗?”

那蓝朵瞟一眼萨尔马特。萨尔马特会意:“那走吧,坐我的马,会骑马吗?”萨尔马特问他。

“会的会的。”来人说着,熟练地骑上了马。

萨尔马特有点得意,因为另外一匹马那蓝朵就只能和他一起坐了。

也不问那蓝朵是否愿意,萨尔马特一把抱起那蓝朵飞身上马,“美人——抱紧了哈。”

那蓝朵坐后面,双手抱着萨尔马特。三人打起马,向萨尔马特驻地去。

奥克尔听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他问萨尔马特:“盖纳人啦?”

“不着急,床上睡着呢。”

见到盖纳,奥克尔一脸疑惑:“盖纳?真的是你,快说说,怎么回事。”

盖纳说他其实也是罗马人,最近跟勃艮第人做生意,因被怀疑泄露军情,正遭罗马人追捕。他长叹一声:“盖纳已无处藏身,请将军一定救我。”

“放心,你是救过我命的人,奥克尔岂能不管。”

奥克尔说:“你先在这里住下,容我想办法。”回头又叮嘱萨尔马特道:“照顾好盖纳,不得有误。”

奥克尔去找那蓝朵,带给她一个好消息——单于将正式给她万骑长的封号。

“单于同意哪?”那蓝朵很高兴。

“女兵是匈奴不可忽视的力量,为什么不同意。”

那蓝朵高兴起来,“给我说说罗马呗,人家说罗马的路都是金子铺的,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不是真的了,哪有那么多金子。”

“罗马的女人是不是都很漂亮?阿提拉说罗马的女人都用牛奶洗澡。”

“哪有那蓝朵漂亮?草原的胭脂花才最好看,你听说过胭脂花需要洗澡的吗?”

那蓝朵乐了:“那蓝朵就是你的胭脂花哪,”忽儿又阴沉了脸,“萨尔马特说那个布勒达……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哪,奥克尔。”


接连几个晚上,那蓝朵眼前满是布勒达的身影。起来的时候,布勒达的骑兵已经包围了萨尔马特的驻地。还好,他说他要找的是那个罗马人。

坐在马上,布勒达要求萨尔马特把盖纳交于他带回单于营庭。

“找罗马人,应该去罗马,去君士坦丁堡,将军。”萨尔马特道。

“布勒达奉单于命令而来,请将军配合。庇护罗马逃犯,罪当斩首,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恕萨尔马特不能从命。那个罗马人不在我这,将军请便吧。”萨尔马特道。

布勒达把剑抽了出来,命令他的士兵道:“你的人让开,搜——”

“慢着——”奥克尔从毡帐走出来:“罗马人盖纳在我这儿,将军要找盖纳,是否征得单于意见?”

布勒达拱手道:“回参军,单于命布勒达前来缉拿罗马逃犯。”

奥克尔道:“盖纳现在只是一个平民,对一个平民动武,何须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布勒达上前一步,迎向奥克尔,恶狠狠地说:“罗马人,永远是匈奴的敌人!”

“你——”,奥克尔被激怒了。他咬着牙,挥剑指向布勒达,“别逼我——,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布勒达并不示弱。他用剑刃抵着奥克尔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还不敢。杀了我,匈奴会叫你碎尸万段。”

场地静默无声,情况万分危急。

那蓝朵冲过来,大声喊道:“布勒达,参军面前,不可以胡来。”

看见那蓝朵,布勒达收起剑,冷冷地笑着:“美人——你果然在这儿,让布勒达好找。”他转过身,示意部下:“带上她,撤!”

萨尔马特一步上前,拦腰挡在那蓝朵身前:“将军息怒,那蓝朵不能跟你走。”

“单于做主,布勒达要一个女人,岂由你来阻拦。”说着,一声大喊,“给我上!扭住那个女人。”

萨尔马特挥手,他的骑兵围了过来,集结在奥克尔身边。

萨尔马特挥剑向前,带着他的骑兵冲进了布勒达的队伍。寡不敌众的布勒达开始后撤。

突然一支箭朝布勒达飞过来。一名士兵奔上前,抱着布勒达扑倒在地。箭簇扎进了那名士兵的大腿。布勒达已顾不上他了,飞身上马,留下他的人马与萨尔马特混战。

混乱中,萨尔马特背部中箭,倒在了血泊中。

那蓝朵奔过去,扑倒在萨尔马特身边。血不停地流,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喊着萨尔马特的名字,“将军你醒醒,是我,那蓝朵——你不能死——”

萨尔马特张开眼睛,看着那蓝朵,“我要死了……”很细的声音。

他从怀里掏出那尊麋鹿雕像,放在那蓝朵的手上,“这个……用不上了,还给你……”

那蓝朵哭着,眼泪流出来。

这个男人,占有过她,也保护着她;他英勇、善战,帮助自己的君王赢得了天下,又背信弃义毁灭了自己的国家;他没有认真爱过一个女人,却为那蓝朵奋不顾身。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那蓝朵或许早已经是布勒达的女人了。

“那蓝朵….”萨尔马特叫她,“我是真心,喜欢你……以前,我不该那样待你,原谅我,那蓝朵。”

“不是这样的,不是,将军——”那蓝朵泣不成声,万般心绪,拥堵在喉咙口,无从诉说。

但已经不需要诉说了。无论怎样的诉说,萨尔马特再也听不见了。


单于驻地,热闹非凡。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会正在举行。布勒达没有参加。卢阿斯感到奇怪。

阿提拉带了几个随从,跨马便朝布勒达驻地而去。

将近布勒达驻地,道路与以往有了一些不同。一处森林旁边,树木被成片砍倒,木头堆积如山。四处不断有人往来。

见阿提拉走过来,这些人突然向他发起了袭击。阿提拉猝不及防,调转马头开始朝森林里去。

追击的人越来越多。马蹄声、刀剑声,此起彼伏。

森林密集,马匹跑不起来。阿提拉吩咐下马,徒步往林子深处跑。等到了隐蔽处,阿提拉的人终于看清了,这是些西哥特人,格皮德人,勃艮第人,甚至还有罗马人。

入夜,阿提拉逃出森林并找到了布勒达。

布勒达说,西哥特人昨晚偷袭了他们的营地,并抢夺了部分木材偷运到罗马。

卢阿斯听完报告,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是时候给这些西哥特人一些教训了。”

他找来奥克尔和阿提拉。“说说西哥特人的具体情况。”

奥克尔道:“西哥特跟东哥特一样,靠劫掠和抢劫为生,不同的是西哥特四处游荡,混合了阿兰人,格皮德人,勃艮第人。”

阿提拉说:“以与东哥特交战的情况看,拿下西哥特还是有把握的。”

“好!”卢阿斯当即决定,就在德涅斯特河边,围歼西哥特。

初次交手,菲列信心十足。除了罗马,他还未遇见过更为强大的对手。

然而,阿提拉率领的鄂塔克和蒙楚克两部人马,半夜时分便分别抢渡过了德涅斯特河的上、下游,菲列联军被南北夹击。

未及反应,暗无天日的杀戮便已开始。箭簇如雨,杀声震天。

丢下成堆的尸体,菲列仓猝西逃。而他的远房表弟——禄山王也正在前往多瑙河的路上。向来行动迟缓的格皮德人撤退不及,举族投降。

天亮后,垂头丧气的格皮德人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河的两岸,浑身泥水,惊魂未定。

格皮德王找到卢阿斯:“西哥特人正在前往多瑙河的路上,从这里往西,不出二十天就可以追上他们。”

“落井下石,或者乘人之危,大王。”卢阿斯说。

“如果不是西哥特人插手,我们可以从罗马人手里应该有更好的获利。”

“这些森林属于匈奴,我们需要这些木材搭建穹庐,制作弓箭。”

格皮德王顿了顿。他想告诉他,你们的右贤王布勒达正在用这些木材和罗马人做生意。担心惹怒了眼前的单于,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西哥特有多少人?”卢阿斯问他。

“大约12万,不过多数是老人和孩子,可以参战的不到5万人。”

奥克尔接着道:“现在追击,非常有利于扩大战果。一旦他们渡过多瑙河,与罗马取得联系,再想拿下他们就不可能了。”

卢阿斯想了想,道:“好!多瑙河以北地区也早该属于匈奴了。”

他转向格皮德王,“匈奴出兵2万,你带上你的全部人马,三天后出发。”

三天,奥克尔将要离开。

三天,对于那蓝朵异常珍贵。

她去找奥克尔,或许能够允许她一同出发。

奥克尔痊愈如初。大帐内外,不断有人来往,行动计划正在紧张进行。

奥克尔歇下来。他拒绝了她的请求。如果不是上一次的冒险,奥克尔可能不会受伤。

那蓝朵并不生气,只说,“保重一些,奥克尔。”她知道这样的话是无力的。这样的话好似在安慰奥克尔,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你也要保重……”奥克尔找不着话,只将她搂过来。

“这样就好了,你回来,娶了我。”她的声音饱含了柔情。

“我回来,娶了你——”奥克尔吻着她,两个人吻在了一起。

所有的愿望在热烈的亲吻里有了表达,所有的表达都在一场情爱中默默传递。

“我要你,”那蓝朵说,“现在,就现在,把你的全部,都给我……”

“奥克尔是你的,都是你的……那蓝朵……”

——于是,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这场情爱了;

——于是,火从地里喷出来,燃着地上的一切。

三天后,阿提拉和奥克尔率2万余精锐骑兵会同格皮德人一路向西而去。


多瑙河北岸,富饶的色雷斯平原。

十几万西哥特人聚集在河的北岸。几十天里,匈奴的马蹄声和密集的箭雨鬼魂一样缠绕在首领菲列的心头。现在,他迫切希望得到帝国允许,渡过因雨水而暴涨的多瑙河,让这些衣衫褴褛的西哥特人在肥美的色雷斯山谷过上新的生活。

“该死的野蛮人!”帝国皇帝瓦伦斯吼道。

“可以跟他们谈谈”,有人提醒皇帝,“十年前,他们曾被允许移动到多瑙河以南150里的亚德里亚堡附近。”

皇帝瓦伦斯同意了。五百余名罗马军士护卫瓦伦斯乘坐一艘小船来到多瑙河边南岸的巴顿村,心情复杂地等候菲列的到来。

菲列的要求很明确:渡过多瑙河,允许哥特人把色雷斯作为他们的居住地;支付一定数量的黄金、马匹、橄榄油,以及三个月的食物供应。

“我没有选择,陛下。我的军队没有给养,老人和孩子一直饿着肚子。”菲列说。

“上帝不会让它的子民们挨饿,帝国可以保证你们食物。”

“我们无家可归,匈奴人的战马很快就将赶到这里。我们应该一起加固城墙,而不是互相讨论得失。”

瓦伦斯沉默不语。和平高于一切。和平就有机会让他召集他的同僚,让那位掌控着他,也掌控着整个帝国的老女人早一点滚回西部罗马去。

“武器留下来。”皇帝最后说。

“打猎的工具除外。我们不能徒手和野兽搏斗,陛下。”

他犹豫着,“你们可以像我的臣民一样住下来,学会种地,或者做些买卖。”

“好极了,陛下。”菲列手指门外,“这些哥特人,从此便可以成天抱着女人在街上闲逛了,就像陛下你现在的臣民一样。”

门外,成千上万的哥特人一眼望不到尽头。正是这些人,前不久刚刚扫荡了格皮德人,接着又被匈奴人赶到了这里。匈奴人手里的短剑和肩上的弓箭让他们魂飞魄散。瓦伦斯不明白,这些在匈奴人那里一触即溃的野蛮人,却可以霸道地在一位帝国皇帝面前颐指气使。

这真让人沮丧和愤慨。

但据说匈奴人还没有遇到过任何对手。必要时这些西哥特人假如愿意与罗马军团一同作战,一起对付帝国边境所有的入侵者,色雷斯地区将是一个不错的抵抗匈奴战马的缓冲地带。

于是,贫穷的西哥特人开始渡河。而菲列受皇帝瓦伦斯的邀请,前去参加一场由他安排的宴会。

宴会极尽华丽。红色的葡萄酒在烛光下泛着迷人的色彩。

“阁下如何保证你们的人不给帝国带来麻烦?”宴会上,瓦伦斯向菲列举起酒杯。

“现在的麻烦是匈奴,帝国应当和我们一起作战。”菲列饮尽杯中酒,心情愉快道,“这酒不错,陛下。”

宴会一直持续到午后。

午后,营外的人群出现骚动。厮喊声、拼杀声不断传来。

很快,大队的哥特人、罗马人提着刀剑冲进了室内。双方虎视眈眈。

有人点燃了宴会场地,火光冲起来,桌子被掀翻,酒水洒了一地。场面混乱不堪。

谁也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侍卫告诉了瓦伦斯他的猜测——西哥特人等得不耐烦,因为怀疑他们的首领被诱杀,突然袭击了瓦伦斯带来的罗马小分队,并缴获了他们的武器。

“该死的野蛮人!”皇帝瓦伦斯怒不可遏。

瓦伦斯要求尽快找到菲列。但来不及了。潮水一般的哥特人从四处汇集而来,发出恶狼一样吼叫声。

侍卫保护瓦伦斯开始逃窜。

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皇帝下令点燃了通往罗马要塞亚德里亚堡道路两边的全部麦田。

黄昏,色雷斯总督的2万援军到了。总督护卫瓦伦斯朝13公里外的亚德里亚堡而去。灼人的烈日底下,他们刚刚穿过被烧毁的田地,便迎头撞上西哥特人扎成堆的马车。

西哥特人密密麻麻的箭矢和长矛雨一样向罗马人射来。

场地上空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尘土飞扬。

罗马人跨过被屠戮的人的尸体,踏着垂死的士兵,再次穿过被焚毁的庄稼地,仓猝后撤。

恰在这时,禄山王赶到了,一万多人截住了后撤的道路。

前后夹击,总督大人中箭,从马上摔下来,当场就死了。

没有人知道瓦伦斯怎么样了。

有人说皇帝在夜晚降临之前被一支箭射中已经身亡,也有可能在附近的一间农舍躲了起来。而这间屋子早已被包围并且连同里面的人都被烧成了灰烬。


东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

皇帝瓦伦斯死了,作为母亲的普蒂娜却不见悲伤。

“不堪重任的瓦伦斯,他早就该死。”她说。

这个女人,乳房下垂,阴沉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却依然容光焕发,楚楚动人。

在她的寝宫,有人悄悄走近她:“太后,你孙子迪奥多西,已经在从西罗马来的路上了。”

“还需要多长时间?”她问。

“这个月底或者下个月初,太后。”

“下去吧,把阿契斯给我叫来。”

“太后,你大概忘了,阿契斯将军他在囚室。”

真是忘了!皇帝死了,元老院打算废黜她的文件已经得到批准,西部罗马的军队正在高卢与法兰克蛮子打得不可开交,不久,匈奴人的马蹄声也将响彻在帝国的上空。而身边,已无兵可用。

似乎一切都不可收拾。头昏脑胀。

普蒂娜很清楚,要想让孙子迪奥多西顺利坐上瓦伦斯的位置,而不是由西罗马另派一位接替者,阿契斯是一道巨大的阻碍。自从解除阿契斯的军权那天起,她便指望着一段囚徒生涯能够消磨掉这个男人傲视她的锐气。

“帝国需要一位合适的指挥人选。”元老院早就提醒过她。

“阿契斯?那个囚犯?”太后问。

“是的,别无他人。阿契斯经验丰富,指挥果断,战功卓著,是唯一一位在高卢赢得战场胜利的军事指挥官。他熟悉哥特语、匈奴语、拉丁语和希腊语,他的朋友遍布四方。现在,元老院请求你从监狱放了他,让他重新组织军队,并给他足够的指挥权。”

“那么匈奴人呢?不久他们就将到来,他们的马蹄声真叫人不安。”

“帝国的太阳永不落,太后,阿契斯会有办法的。”

当普蒂娜走进帝国监狱那间小小囚室的时候,她发现刻写在阿契斯脸上的严酷和英武之气依然不减。相反,森严的囚禁倒让他多了些沉着和冷峻。

但无论如何,这一步总是要走的。她需要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需要我。”阿契斯说。

“你料事如神,阿契斯。”

“匈奴人来了,整个帝国都在恐惧之中。”

“你打算故伎重演?利用你的军队,联合贵族废黜我,但你不可能走出这间囚室。”被窥视的底线,让她有些恼怒,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需要冷静。

“什么条件?说吧。”

“恢复我的伯爵名位,彻底豁免我,归还我的全部财产,还有……如果跟匈奴人打交道,必须具备最高军事指挥权。”

良久,她愤愤地说:“你不但是个阴谋家,还是个野心家,阿契斯。”

“也许是的,但我的野心在这个国家,我需要军队驱逐那些野蛮人。我也不是阴谋家,你应该比我清楚。”阿契斯说着,吼了起来。

“你就等着在这儿把牢底坐穿吧!”普蒂娜说完,走出了囚室。

普蒂娜走到监狱门口,叫过监狱长,命令他道:“放了他,现在他是你们的最高指挥官。”

阿契斯走出监狱,一路朝亚德里亚堡赶去。他必须在阿提拉赶到多瑙河之前找到他。

他做到了。在距离亚德里亚堡不远一条狭窄的山谷里,奥克尔接待了他。

他送给阿提拉一整箱的黄金。

阿契斯说:“这只是一笔预付的定金,一旦西哥特人被击溃,还会有更多的酬谢送来。”

阿提拉说:“你需要多少人马?”

“不少于两万人,不过得是精锐部队。”


而就在不远处,西哥特人也赶到了亚德里亚堡,并把它包围起来。

突然,一支从未有人见过的、装束奇特的骑兵武士从城门里冲了出来。队伍中一个人擎着一柄剑,飞快冲进哥特人中间,并切开了一个哥特人的喉咙,然后抓住那人的尸体开始吮吸他身上流淌的鲜血。

这一骇人的举动让西哥特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放弃了攻城,匆忙向北方撤离。

烈日炎炎,草木开始凋零。起伏的山峦上,岩石暴露在树林之间。

不远处,阿提拉的匈奴骑兵正铺天盖地而来。

真是阴魂不散!躲是躲不过去了,一场生死之战已不可避免。

菲列和禄山王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见队伍的前面是格皮德人,匈奴人分列在左右的山坡上,而格皮德人的后方竟然是罗马人整齐的方队。他们宽长厚实的卵形盾牌几乎要遮住士兵的脸。贴身的战剑或者标枪在阳光下发出阴冷的光芒。

格皮德人呐喊着冲过来。禄山部落的人迎上去,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第一声号角响了,罗马军团开始攻击。前方序列步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将手中的标枪掷向敌阵。

菲列按兵不动,只管让骑射手将猛烈的箭簇压向对方。

战场上,悄无声息,只有箭簇撞击盾牌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第一个方阵的罗马士兵有人倒下了,哥特人呐喊着向被撕开的缺口发起冲锋。呐喊声,厮杀声震耳欲聋。

罗马方队阵脚渐乱,开始后撤。西哥特人尾随不放,愤怒地冲向罗马大军。

山坡上,阿提拉剑指哥特人,一声大喊:“冲上去——”

马儿在奔跑,2万匈奴骑兵呼啸着从山坡上冲下来,盖向哥特人的两侧。借着马的奔跑力量,箭似飞蝗,铺天盖地。哥特人丢下成堆的尸体退向身后的山林。匈奴骑兵掉转马头,环绕那片林子再次发起攻击。

那些无情的箭雨,那些迅猛的战马,带着风,裹挟着雷电,落在了哥特人胸口、头顶。收拢后罗马军团截住了后退的哥特人,锐利的短剑劈开了他们的头颅。

成片成片的哥特人倒了下去。

阵前,阿契斯一身红色战袍,手握剑柄,正得意地欣赏他与匈奴的第一次合作。匈奴的骑兵是真正的战斗传奇。

“如果罗马有一位阿提拉,帝国将永远称霸世界。”阿契斯想。

当战场逐渐沉寂下来的时候。菲列徒手站在阿契斯面前。

“投降还是继续抵抗?”阿契斯问。

“没有匈奴给你撑腰,你不会有这样的胆量。”菲列冷冷地说道。

一旁的奥克尔笑了笑:“匈奴骑兵向来只为自己而战,大王高看匈奴了。”

阿提拉走上前,菲列抬头,看见一双令他胆寒的眼睛:“匈奴骑兵勇不能挡,菲列服输。”

阿契斯说:“这就对了,你的人三分之一充做罗马奴隶;马匹、武器归匈奴;从今往后保证为罗马提供军队,永不进犯罗马。答应条件,你就可以回家了。”

“你这该死的罗马蠢驴,你想把西哥特人都饿死?”菲列骂道。

“败军之将,条件由不得你。”奥克尔说。

阿提拉走过来,抱紧了这位大王的身体。他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突然把手上的短剑猛地插进了菲列的胸口。血喷出来,短剑又插了一下,插得更深些。软软地,菲列从他手上滑了下去。

一旁的奥克尔看见,心惊肉跳。他想说些什么,阿契斯制止了他。

打扫完战场,阿提拉问阿契斯:“你跟这位西哥特王好像相识?”

“这是怪事一桩。他的妻子是罗马人,这个女人曾经是我的女人。好多年了,后来那女人死了,格皮德人强奸了她。”阿契斯说。

阿提拉大声笑起来:“你们罗马人玩国家和玩女人就像是孩子玩玩具。”


单于庭帐,卢阿斯劝导那蓝朵嫁给布勒达。

“我不能嫁给他。”那蓝朵希望找个理由,但却没有。

“那蓝朵——”卢阿斯叫着,面容严肃起来:“你个人的事情已经关系到匈奴的大局了,不由我不向你正式提出来。”

“匈奴的局势跟我做谁的阏氏可有什么关系?”那蓝朵感觉茫然。

“那蓝朵,你现在是万骑之长,手里有一万骑兵了。”卢阿斯诚恳地接下去:“上次争取萨尔马特的重甲骑兵,你可是立了大功的,而且,拿下东哥特,女兵的作用不小,虽然出了些意外,但结果是满意的。”

“不要提那个萨尔马特了,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萨尔马特这个人,但布勒达并不讨厌吧。他现在是左贤王了,匈奴的未来在他手上,我不能不重视匈奴的前途。”

在卢阿斯想来,现在的匈奴,奥克尔与阿提拉,正像是烈马配强弓,再把那蓝朵加进去,对单于的权势将是严重的挑战。

“嫁给布勒达,那蓝朵,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卢阿斯继续说。

庭帐外,护卫引人来报:昨天夜里在营地抓住一位奇怪的罗马人,说要面见单于。

真是一位奇怪的罗马人。卢阿斯一看到那人就想笑起来:身材矮小,面相丑陋,说话结巴,盘着腿走路。

“你找我?”卢阿斯问他。

“我无家可归,容单于收留。”这人说一口流利的匈奴语。

“你会打仗?”

“不会。”

“那我怎么留你?”

“我可以表演,滑稽表演,用拉丁语、哥特语、匈奴语讲故事。”

卢阿斯笑道:“好,那你就留下来,给匈奴表演节目。”

当晚的表演效果好得出奇。侏儒一根木杆抓在手上,如同牧羊人手里的鞭子一般轻捷,上下起舞。场地笑声不断。

呼鲁图走过来,把卢阿斯拉到一边,悄声道:“出事了,我的大单于。”

“什么事这么紧张,快说。”

呼鲁图说,很长一段时间了,布勒达一直在跟勃艮第人做生意,把木材贩运给罗马人,从中牟利。前几天,那些勃艮第人诱使布勒达渡过德涅斯特河,双方在森林里打起来。布勒达逃回来了,但有一千多匈奴人死在了那片林子里。

卢阿斯愤怒至极。该死的布勒达,这是要毁了匈奴啊。

他命人把布勒达囚禁起来。

被囚禁的布勒达彻夜难眠。他必须有所行动。

早餐送来了。他把钵盂摔在地上。

“贤王息怒,身体要紧。贤王人马还在,不愁东山再起。”狱卒收拾打碎的钵盂,移步布勒达跟前,低声道:“副将军刻赤捎话来,他正为贤王处境担忧。”

“你什么人?”布勒达警觉起来。

“贤王不记得我了?那次与萨尔马特交手,险些被箭伤着。”

布勒达想起来了,那一次,有个士兵为了保护他,腿部受伤。

布勒达道:“原来是你,外面什么消息?”

狱卒望了望门口,凑着布勒达的耳朵,指着囚室窗户:“三天后,你可以从这里出去,看守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有人接应你。”

三天后,夜幕降临,单于庭前空地中央燃起了篝火。那位滑稽的侏儒正在表演。

而此刻,布勒达已从囚室成功逃脱,一帮幕僚聚集在他帐下。

副将刻赤双膝跪地,抱着拳头,说:“贤王受罪了,我等未能保护好贤王,罪该万死。”

布勒达说:“你们都看到了,作为单于,卢阿斯畏缩如鼠,在罗马人面前只知一味退却,布勒达实在为匈奴的前途担忧。”

“卢阿斯此刻正在贤王手上,机不可失!”另一位副将凯勒说。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了。单于不会放过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迎贤王早做了匈奴单于。”另一个说。

刻赤道:“贤王放心,那位侏儒已经打点妥当,事成之后,送他回罗马。”

“我等愿听从贤王调令,万死不辞。”手下人义愤填膺,齐声喊道。

布勒达站起来:“好!此计关乎匈奴前途,各位须慎重行事。即刻起封锁消息,各部兵马集结待命,不从号令者,杀!”

演出场地,侏儒手上的木杆换成了一支长矛。

长矛在他手上、肩上翻滚,接着他从火堆里抽出燃着的木棍,含在嘴里。突然,他手中的长矛被奋力掷出。

长矛带着风声直朝卢阿斯飞去,正中单于胸口。

未等全场的人反应过来,一代单于卢阿斯已经一命呜呼了。

人群开始骚动,黑暗中,听到有人喊,“不好啦——单于被人杀啦——”

“一定是那个侏儒,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黑暗中,火堆被重新点燃。布勒达策马站到了场地中央。

“不要慌——那个侏儒他跑不了。”布勒达高声喊道。

侏儒被人带上前来。布勒达手起剑落,那侏儒来不及哼一声便已人头落地。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这个夜晚,单于卢阿斯突然遇害,布勒达的部队全副武装把演出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蓝朵听得,悲从中来。她拉起奥克尔便向单于驻地飞奔而去。


单于驻地,一座祭祀塔被重新布置,袅袅香烟从塔顶漫散开来,升向无垠的天空。

巫祝在默祷。

默祷声中,匈奴男女老少在哭号。他们将剪下的发辫投在棺椁周围。男人们划破面颊,手沾血渍洒向空中。

天空下,一片哀号。

哀号声中,卢阿斯的棺椁,连同他的佩剑和战马被徐徐放入墓穴。

那蓝朵看见布勒达正端坐在祭祀塔前一把椅子里,椅子由一床暗红色绒毯覆盖。

巫祝走向祭祀塔,双手举天:“匈奴不可一日无主,天神腾格里愿赐撑犁孤涂单于称谓给左贤王布勒达,护佑匈奴万代平安——匈奴子孙遵从你,拥戴你。”

所有的人跪向布勒达,齐声道:“请贤王受了这伟大的称谓。”

巫祝走下祭坛,将手里的王冠戴到布勒达头上。

突然,空中一支箭飞来,准确地射在王冠上。“嗵——”地一声,王冠落到地上。

阿提拉策马来到祭坛前。

布勒达大喊:“有刺客,单于命令你们抓住他——”

阿提拉步步逼近,眼中两道灼热的光芒盯着布勒达:“你还没有成为单于吧?”

布勒达转身吩咐巫祝:“把王冠拿来,快——!”

阿提拉笑道:“有点紧张了是吗?想必窃取单于生命的时候也是这般胆战心惊!”

“你——简直一派胡言。”布勒达手忙脚乱。王冠戴上去又掉下来。

“阿提拉还没有学会胡说八道,卢阿斯单于生前也从来不撒谎。”阿提拉挥手,一个人被带上前来。“问问他吧,他可以告诉匈奴人事情的全部经过。”

带上来的是给他通风报信的那位狱卒!布勒达跳下祭台,挥剑向那狱卒刺去。

几名武士把布勒达擒住了。

“放开他,”阿提拉说,“他自己应该能够说清楚单于的死。”

“我是左贤王,单于兄弟的大儿子,理应统治匈奴,需要理由吗?”

“用这种令人发指的手段,很好的理由,布勒达。”阿提拉说。

“屈膝于罗马人,然后用钱收买整个匈奴,就像你,阿提拉,还有那个奥克尔,单于卢阿斯当死。”

“说得好,布勒达,真正的霸主应当统治世界!来吧,现在你不是贤王,我也不是,王者将在我们中间产生。”

场地静下来。人群让出来一块空地。

阿提拉和布勒达迎面站在场地中央。人们屏住了呼吸。

布勒达提剑冲向阿提拉,阿提拉一闪,躲过剑锋。布勒达扑了空,反转身子再次扑来,阿提拉弓起臂肘,只一挡,布勒达的剑便掉在了地上。阿提拉一声大喊,全力用肘腕顶了过去,布勒达倒在地上。

阿提拉扑上去,抽出短刀,深深地刺进了布勒达的胸口。

殷红的血,从布勒达胸前泉水般涌了出来,染红了草地。

阿提拉站直身子,大步走上祭坛,迅速抽出腰间的佩剑,举向天空。

阿提拉高声道:“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匈奴人前进的脚步,匈奴的战马永远在奔腾,草原永远属于匈奴——”

巫祝走上来,把王冠戴在了阿提拉头上。

人群一片欢呼:“阿提拉——阿提拉——”


秋末,草地泛黄,四野萧瑟,阳光下,河水带着几分寒气。

一队人马疲惫地爬上德涅斯特河,踉跄着向远处走去。

“离开匈奴地界有多少天了?”为首的一位问道。

“十几天了,将军。”一位随从答道。

将军望着远处,“此去马古斯城还要多久?”

“快的话,明天晚些时候可以到达。”

“跟主教大人联系上了吗?”

“已经联系上了,主教大人表示欢迎。”

“凯勒将军有消息没有?”

“没有消息,将军,出来后第三天起就失去联系了。”

“没想到,刻赤我竟落到如此地步。”

“将军放心,我们已经摆脱阿提拉的追踪,见到主教大人就安全了。”

刻赤坐下来,一脸沮丧。多少天过去了,布勒达胸前殷红的血不断在他眼前出现。布勒达死了,巨大的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他的部队蔓延

“大家就地休息吧。”刻赤吩咐道。

入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惊醒。慌乱中,他从毡包走出来,密密麻麻的匈奴骑兵包围了他和他的队伍。

阿提拉策马走上前:“将军出此下策,真是没有想到啊。”

刻赤连忙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刻赤无脸面见单于,只好亡命天涯。”

“布勒达阴谋篡权,你身为匈奴将领,理应为匈奴大局着想,却执迷不悟,从中作祟,罪该万死!”阿提拉倏地抽出佩剑,抵在刻赤的头顶。

周围的人早已魂飞魄散,刻赤却异常地镇静。他仰起头,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刻赤身负匈奴,已为罪人,为匈奴不受动乱之苦,永得安宁,刻赤愿死在单于剑下。”

阿提拉收起剑,转动着他的眼珠,厉声道:“记住,手里的剑永远不要指向自己人。现在你起来吧,跟我去见罗马人。”

刻赤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单于不杀刻赤,从今往后,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多瑙河与德涅斯特河相汇的河口,马古斯城对面边境的康斯坦蒂亚平原,东罗马财政总管普林塔与阿契斯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日了。

为防不测,两千余罗马骑兵正在亚德里亚堡待命。

载着帐篷的马车、一名抄写员、一位厨子,一群囚犯夹在队伍里。普林塔和他的副手坐在他们的马车里。

“我是新任皇帝迪奥多西的特使,代表陛下要求面见匈奴王阿提拉。” 普林塔说。

阿提拉分开人群走向普林塔,“我们就在马背上谈,不新鲜吧?”

普林塔说:“帝国对卢阿斯王的辞世表示哀悼。”

“我们的友谊长存,先生。匈奴人是讲信誉的。”

“帝国信守承诺,逃入帝国边境的匈奴人将全部返还。”

“不只是匈奴人,先生。匈奴现在统治的还有哥特人、格皮德人、阿兰人。”阿提拉开始陈述罗马人应该办理的事项。

——所有逃入罗马境内的匈奴人、哥特人、格皮德人、阿兰人必须遣返匈奴;贸易对匈奴全面开放,商业活动应当确保匈奴安全;贡金由原来的2700磅而为现在的每年5000磅。

两名囚犯被带到阿提拉面前。

阿提拉手持长剑,劈开了这两个人的人头颅。

回过头,阿提拉面向阿契斯:“现在,我们去罗马。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和平就会持续下去。”

阿契斯笑了笑,说:“我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不是吗?”


君士坦丁堡,谜一样的城市。

宽阔的街道,林立的店铺,雕塑、花园、剧场……阿提拉如同走进了自己的梦幻。

作为一场优待,阿提拉被带进了皇宫。欢迎宴会正在举行,葡萄酒的香气弥漫开来。阿提拉喝着酒,一边端详着酒杯的颜色,一边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仅用皇宫二字来代表这些精致的建筑是不够的。她是一座由住宅、教堂、柱廊、办公场所、军营、花园和浴池连接起来的迷宫。那些接连不断的杳无尽头的房间四周,到处闪耀着黄金和珠宝的华光。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想象出人类的智慧和财富所能达到的极致。

华光下,是男人和女人裸露的肌肤反衬的光芒。他们饮酒、吟诵诗歌、相互打闹,旁若无人地调情、做爱。

一个女人走过来,靠着阿提拉,向他敬酒:“你叫阿提拉?我是露西亚,母亲说,需要送给你一样特别的礼物。”

露西亚牵起阿提拉,“来,这边走。”

拐过几重门,喧闹声隐去了,出现一口大水池。

“这什么?”阿提拉问。

“澡池,你还没有听说过吧。下去试试,没有人来打扰你。”

由露西亚帮着,阿提拉脱去上衣。他走进水里:“热的?”

“当然,泡澡怎么能用冷水呢。”

“怎么做的?”

“一口锅炉,一些管道,学问大呢,我也不是很清楚。”

露西亚开始脱衣服,脱得精光!

露西亚说:“很奇怪吧,罗马贵族男女共浴,并且有一套程序,水温从低到高,等全身出汗了,才用温水洗澡,洗了温水,再用凉水冲泡。最后还要抹上香料和软膏。”

“这学问,很难…..哈。”阿提拉感觉气血在往上涌。

“管这些干嘛,烫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只有愚蠢的人才不知道享受。”露西亚说。

“当然,你可能觉得我蠢得不可救药。”

“妈妈说,罗马的女人天生就笨得要命,只有她是个例外,可我觉得她并不聪明。”

“你妈妈——?”

“普蒂娜,一个满脑子权力的女人,生下我就跟没生下来一般,她只宠爱哥哥们。妈妈说,你是一个勇气十足的男人,不像罗马人,天生只知道做女人的文章。”

她在不停地数落着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哥哥们。但阿提拉好像听不见了。

他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阿契斯。他对阿契斯说罗马人玩国家和玩女人就像孩子玩玩具。

露西亚的手伸向阿提拉,做了一个漂亮的圆环,套在了阿提拉的脖子上。阿提拉接住了这美丽的圆环。他吻了她。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定要通过男人才能获得权力,像妈妈,男人只有在她那儿才有权力的。”露西亚说。

“你妈妈是个强势的女人。她能够征服男人。”

“那你的强势是什么?阿提拉。”

“匈奴的一个巫祝,说我会拥有一把剑,然后将征服世界。”

“首先征服女人,阿提拉。”

露西亚松开手臂,像一位娴熟的导师,引导阿提拉接近她,接近她某个神秘的地方——一个由上帝和魔鬼合作打造的魔幻地带。那里将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地狱。

传说特洛伊战争中,为争夺最漂亮的女人海伦,战神马尔斯失手,他的佩剑掉落在西徐亚草原,谁拥有马尔斯之剑,谁将征服世界。

战神之剑的神圣力量,阿提拉需要它。

他正在接近它的路上。


一个消息在君士坦丁堡传了开来。阿提拉,那个野蛮人,爱上了露西亚。

就是说罗马和匈奴的关系,将因为一场可能的联姻而发生某种改变。然而,这看起来有些荒唐。露西亚——皇帝的姐姐,普蒂娜的女儿,如何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一位野蛮人的情人。

“她引诱那个野蛮人?这不可能。她是我的女儿。”普蒂娜跟皇帝说。

“但也是我的姐姐,母后。”皇帝说。

“简直荒唐,不能继续下去。”

“但边境怎么办?想想高卢、达西亚和色雷斯,想想那些哥特人、法兰克人、勃艮第人,那位米兰大主教简直糟透了。大半个高卢已经落入野蛮人之手,如果失守,匈奴人便可以长驱直入。”在皇帝这里,匈奴已经是帝国天空上一块飘荡不散的乌云。如果匈奴人愿意为帝国作战,叫那些野蛮人在匈奴的马蹄下颤抖,那么显然,再没有什么对策比这更直接,更有效了。

“把露西亚嫁给一个野蛮人,然后让罗马人全都笑翻天?露西亚不是你用来做交易的东西,陛下。”普蒂娜说。

“如果联姻可以确保边境,我们将因此而赢得时间,为什么不?”

走出皇帝寝宫,普蒂娜舒了一口气。

她找到阿契斯。作为新的军队指挥官,阿契斯现在就如同一座桥梁,正好架在罗马和匈奴的中间。

她问阿契斯:“皇帝和元老院都希望露西亚嫁给那个阿提拉,你怎么看?”

“夫人如果为难,杀了他!”阿契斯说。

“杀了他,然后让更多的匈奴人用他们的马蹄踏碎整个罗马?”

阿契斯摊开双手,“那就把露西亚嫁给他。”

“好极了,阿契斯,以此来羞辱我?然后通过元老院,发起新的一场指控?记住,阿契斯,在帝国,我还是可以说话的,如果你不觉得在监狱呆够了的话。”

这个女人转身走了,把一个司芬克斯谜题留给了阿契斯。阿契斯是一个不善解谜的人。在正义与邪恶之间,司芬克斯曾经扮演过魔鬼的角色——“如果将我从沙土中挖掘出来,那么你将成为一国之王。”阿契斯还不能成为国王,但也不想把监狱变为生活的乐园。

于是,他叫来一名士兵。说:“五十个金币,不少了。每天早晨他会在花园散步。事成之后,你去罗马城,没有人会来找你,在那里你可以很安心。”

一夜的温存,身边的露西亚睡得正甜。早晨,空气好极了。罗马的女人比这空气和鲜花还要好!

阿提拉松开臂膀,做着深呼吸,享受着这难得的好时光。

一名罗马士兵走过来,走近了他。

突然,阿契斯从树丛后面闪出来,一把短剑迅速插进了那士兵的胸口。

看着满脸骇异的阿提拉,阿契斯说:“我路过,见这人行踪诡异,便杀了他。”

阿提拉当然是骇异的。他怎么也不曾想到,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温馨的花园瞬间就变成了刑场。

阿契斯收起短剑,诚恳地对阿提拉说:“阿契斯和罗马必须保证陛下的安全。”

有人从那士兵身上搜出了金币。

阿契斯说:“这是个哥特人,有人用五十个金币让他行凶。大概是这样。”

阿提拉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但只是一刹那。

很快,他用微笑回应阿契斯道:“伯爵大义,阿提拉如何酬谢?”

阿契斯也笑道:“陛下说笑了,我们之间,酬谢什么。不过真的很抱歉,看来非常有必要进一步改进我们的安全措施,这是元老院以及整个帝国的愿望。”

阿提拉说:“有伯爵在,阿提拉没有不放心的。”


天寒岁末时分,北风呼啸,雪下下来,草原上一片萧疏。

雪地里,那蓝朵向奥克尔营地去。

奥克尔毡包内灯火辉煌,不断有人声传出。

庭帐内,阿提拉眼中放出阴冷的光——罗马的承诺不过一纸空文——逃犯没有完全被遣返,贡金不到去年的一半,开放的边境市场对于匈奴简直就是敲诈。

他想起君士坦丁堡。想起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市,还有他的露西亚。

他让奥克尔把地图摊开。现在的匈奴,东起地中海,西至多瑙河,南到巴尔喀仟山,北到顿河,阿兰人、哥特人、格皮德人、阿瓦尔人……都被匈奴踩在了脚下。

“进军罗马!”

他被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一旦停下来,就会失去一切,一切,你懂吗?”父亲的话猛然在耳边响起。

父亲死了。无数的匈奴勇士也死了。但匈奴的脚步不可停留。

他有些懊恼,有些不安,像一头狮子撞进了泥潭,企图挣脱,又找不到途径和办法。

作为最后的交涉,奥克尔被要求前往罗马。

那蓝朵站在远处,寒风瑟瑟,她手脚有些麻木,脸色通红。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人提了灯火,旁边跟了一年轻人,经过她身边。

“那蓝朵将军?这冷的天,你一个人在此,找参军吗?进去吧。”年轻人向她道。

是埃迪卡,那蓝朵看清了。灯火下,他那孔武有力的身板一望便知。

“我——”她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含糊着,“找奥克尔一些事,你们开会哪,我等等。”

有人陆续从毡包里出来,散了去。

那蓝朵走进奥克尔那里。

“你来哪,正好有事告诉你。”奥克尔把来炉火,放她脚边,给她取暖。

“不想谈公事哪,这许多天了,总见不到你。”那蓝朵把手放于炉火上,说。

“逃犯没有完全遣返,阿提拉可能攻击东罗马,你要负责很大的任务。”

“什么任务啊,女兵派上大用场哪?”

“是这样——”,奥克尔解释着,“耐苏斯城很是坚固,我们需要制造一些攻城的新设备,还要将它们运过河去,所以,女兵用来牵制外围敌人。”

“不想打仗啊。”那蓝朵有些倦怠的样子。

“战争并没有结束,女兵是匈奴的重要力量,那蓝朵。”

此刻,那蓝朵是与战争无关的,一种渴念烧着了她的心潮。她要用燃烧的心潮驱逐寒冷。“现在,我们不谈战争,好吗?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

奥克尔将她拥过来,拥在他的怀里。没有战争就好了,没有了战争,他就能够让自己的情爱在那蓝朵这里燃烧,燃烧成一团火,一团不灭的火。

可是,没有了战争,这里的一切也将与他无关。新的王,新的单于,阿提拉让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的重要,他将要陷入一个魔境,陷阱一般把他卷了进去。那陷阱当初由他自己打造,现在,已经越挖越深,而且无法自拔了。

“那蓝朵——”他唤着她,含着无限温柔,“你看,这么多事情,太忙了。”

“你忙着就忘记了那蓝朵,别人却挖空心思接近我。”

“别人,哪个别人?”奥克尔掠过一丝惊疑。

那蓝朵觉察到了这一闪而过的不快,从而变得高兴起来。那一丝的不快足以确定奥克尔对她的情爱的真切。

“我可以不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哪”,那蓝朵调皮地揽着奥克尔的脖子,“你又不是我的阏氏。”

奥克尔推开她,“你不可以是随随便便的女人,那蓝朵。”

“我怎么随随便便哪?”她愤怒了,原想刺激他,听些温存的话语,却是无端地让他生气了。“你不来找我,自然有人来的!”她转身要走。

“那蓝朵——”奥克尔抢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做什么?”

“好了,坐下来,不发脾气了。”

“我没有发脾气,你发那么大火,倒要冤我。”

“怕你去找别人,我真的是忙——”

“你不找我倒不允许别人来找,我是你什么人哪?”那蓝朵像是找着了发泄愤恨的空隙,越发坚定地说着让奥克尔生气的话。

“我不是这意思——”

“我也没那意思,反正都没意思,让我走吧,走了大家便都有意思了。”那蓝朵哭起来,挣脱了奥克尔的手,要朝毡包外走。奥克尔拉住她,将她搂过来,吻着她的脸颊,“不生气了,要不,你打我两拳。”

那蓝朵回过身,仰起脸望着奥克尔,“明明知道我说的是气话,却不知道安慰我,就不怕真把我气跑了。”

那一夜,他们的缠绵,在彼此的怒气消靡之后,比起以往更加地澎湃。


奥克尔去罗马带着一份恰当的觐见礼——一颗人头。

罗马人追杀盖纳确定无疑。盖纳与布勒达勾结,贩运木材,并向布勒达提供军情。阿提拉命令奥克尔交出盖纳。

——于是,盖纳人头落地。

临别,奥克尔嘱咐那蓝朵:“此去罗马,前途未卜,一旦翻盘,一场大战将不能避免。”

那蓝朵忽然感到害怕。罗马,那是怎样一个辽阔而强大的国家!

“等战争结束,我们离开这里,去罗马。”奥克尔说。

“不,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等你奥克尔。”

奥克尔扬鞭远去。回头,他嘱咐那蓝朵:“记着,万一开战,你不可前去,战争是男人的事情。”

“等你回来——”那蓝朵挥手,眼泪流下来。

……

天刚亮,两名匈奴武士押解一队人马走进阿提拉营帐。

队伍中间一位女子,一身黑衣,头上罩着头巾,双手反剪在身后。

掀起面罩,阿提拉一脸惊愕。

“露西亚——”阿提拉叫她。

露西亚甩了甩麻木的手,“用这种方式欢迎你的情人?陛下。”

阿提拉呵去左右,说道:“一个女子,独闯匈奴,就不怕有人杀了你?”

“有你在,我怎么能死去。”

“说吧露西亚,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太后,你的母亲憎恨你远嫁匈奴,把你赶了出来。”

“母亲死了,现在的露西亚都是你的。还有我的嫁妆。”

“嫁妆?”

“是的阿提拉,迎娶我吧,我的弟弟,就是现在的皇帝迪奥多西,他说帝国北部一半的土地也是你的。”

阿提拉哈哈大笑起来:“女人,土地,国家,在你们罗马人看来,如同儿戏。”

是夜。阿提拉和他的帝国公主,和着这冬的寒冷,将跨越种族和战火、仇恨和蔑视、文明和野蛮的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之后,阿提拉睡着了,鼾声如雷。

露西亚翻身坐起,向身边的男子举起了手中的短剑。

埃迪卡翻身坐起,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露西亚举在半空的手臂。

室内亮起了火把。阿提拉带着武士冲进来。

露西亚并不害怕。她从容地站着:“阿契斯说对了,你不仅是位军事家,更是一位野心家,阴谋家。”

天亮后,单于营庭前的空地上,露西亚被固定在一根竖起的木杆上。10名,不,50名匈奴射手朝着公主美丽的身体,乱箭齐发。

......


多瑙河水平静地流淌。

太阳正从草原的另一头,多瑙河的右岸,大地的深处冉冉升起,朝霞给这片旷野罩上了一层虚幻的玫瑰色。辽阔的草原上,一群马儿由一匹头马领着正在吃草。玫瑰色的霞光吸引了头马,它扬起蹄子奔上近处的山丘,一声长唳划破天空。

人类最高贵的征服,是对马的征服。人类最伟大的时刻,是以一种优雅的姿势跃上马背的那一刻!

那一刻,在西徐亚草原,蓝色的多瑙河边,阿提拉策马飞奔。迎着风,迎着太阳,马蹄莽撞地、粗野地、雷霆万钧般砸向地面。

那是一生都匍匐在土地上,一生都只与土地亲近的农耕民族无法想象的腾挪之美,跨越之美,飞升之美。世界在他的身后退去,马儿朝天空喷出白沫,一声嘶鸣,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汗出来了,手一摸,湿漉漉的。

一棵赤杨树突兀地伫立在天空下,斑驳的树身,伞一样的华盖。树下,一堆石块垒成的台子上,一根木杆插在石块中间。木杆上,是一副牛头骨架。旁边,一位满头红发的女巫祝盘腿坐着。她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举目望天,鹰隼般的眼睛熠熠有光。

走近了,可以听到从她嘴里发出的一些拖着长调的声音。声音细碎,含混不清。

四周空空荡荡,祈祷中的女巫祝像一尊雕像,更像一个行路的标志。当阿提拉走到跟前时,她丝毫没有察觉。

阿提拉翻身下马,隔开一段距离在她身边坐下来。

天地静默无声,时间永恒流淌。

一只鹰隼飞过来,它平展的双翅向地面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缓缓地从草尖上掠过。

“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女巫祝并不回头,也不睁眼,收起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听到叫唤,阿提拉走过去,盘腿坐到她身边。

“听我说,阿提拉,马儿的奔跑应该是自由的。你感觉到了吗,只有马儿的奔跑,草原才会有生气。奔跑的马儿是草原的灵魂。

“群山、洞穴、森林和湖泊、沙漠和草原,它们是滋养匈奴的源泉,匈奴的血液万古不息,它是一条河,一条澎湃的河。现在,这条河不是终结了,而是大地承受不起它了。它需要新的洪流的冲刷,那洪流就在前面,就在这辽阔的草原之上。腾格里天神将赐一位英雄给匈奴草原。

“现在,朝前走,阿提拉——听从马尔斯之剑的引领和召唤,为了草原胭脂花常开不败,为了匈奴人丁兴旺,为了匈奴的血液不息地流淌,永日永夜。崇拜神,顺从神吧,腾格里已经启示我,匈奴将由一个万王之王来主宰这草原。匈奴人将万代拥戴他,像狗一样忠诚他,像羊一样顺从他。”

她的声音低缓、沉着,幽幽的,像天边刮来的风,像大地深处涌动的流水的声响。

起风了,波涛一般的风卷起吹落的叶子飘向远方。远方就是多瑙河吧,阿提拉能够听到河水拍击堤岸的声音。是的,那是多瑙河的涛声,像风吹草浪一样低沉,而且有力。

女巫祝说完,沉寂下来,两行眼泪流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黄昏来临,天空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天地交接的地方,阿提拉和他的马儿像一颗流星轻捷地从地平线上划过。突然,马儿栽倒在地上,前蹄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阿提拉望着地面,希望找到划破马蹄的原因。

他找到了,一个有着金属一般光泽的尖状物,突兀地出现在草丛间。

他弯下腰,开始用身上的短刀挖掘。泥土挖开了,挖深一点,再深一点,倏地,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蓝色的亮光,令他全身痉挛。

——一柄剑静静地横卧在土层中。

闪电撕裂开天空,一声炸雷响起,地动山摇。

雨下下来,狂风裹挟着大颗的雨点从天空倾泻而下,倾泻在阿提拉的身上、脸上。他取出剑,跪了下来,仰面苍天,把剑刃高高举向茫茫夜空。

“啊——天神赐予我力量。哦,腾格里,万古的神灵,太阳是你的光芒,月亮有你的宝藏;哦,阿提拉,我是一匹呼啸的黑狼,大地是我的帷帐,草原是我的天堂——”

阿提拉呼喊着,迎着风,迎着雨,奔向苍茫的草原深处。


夏日炎炎,匈奴倾巢而出。

耐苏斯城高大的城墙在匈奴新的破城机械面前土崩瓦解。

前面,帝国境内的沙隆高地在烈日下无限伸展。蓝色的多瑙河波涛翻滚,君士坦丁堡在痉挛。

这是一支前所未有的队伍。

这是一支踏碎山河的铁骑。

马匹闻到了空气中血腥的气息,马蹄搓揉着地面。万马嘶鸣。

前方,阿契斯和他的罗马联军严阵以待。

阿提拉剑指苍天,一声高喊:“冲上去——”

宽阔的草原上,匈奴骑兵如蝗的箭矢切倒了阵前的阿兰人、哥特人、法兰克人和格皮德人。

罗马方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迎上来。接着又迅速散开,躲开了匈奴的箭簇。

匈奴骑兵整体后撤,然后倒转身体,开始射击。罗马方阵左右两翼被割开。混乱的阿兰人和西哥特人逐渐稳住了阵脚。

没有人知道罗马联军有多少人。天空下,密密匝匝一浪推着一浪朝阿提拉蜂拥而来。倒下的士兵被马蹄踩成了肉泥。潮水一样的罗马联军分别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黑压压的士兵嘶喊着。

这时候,罗马骑兵从两边山坡往下俯冲下来。围绕匈奴军队,罗马骑兵快速奔跑,旋转......搭箭......射击......

接着又调转马头,从相反方向旋转......搭箭......射击......再旋转,再射击......即将对匈奴军队形成合围。

罗马人战斗方式变了!变得很匈奴骑兵,变得不可捉摸,不可防备。

而以前,完全不是这样。阿提拉陷入迷惘,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匈奴大军全体后撤。

战场沉寂下来。两军对峙在山头。很近。

一瞬间,阿提拉看见一个人,奥克尔!

奥克尔一身战袍站在阿契斯身旁,手里一柄指挥剑。

“没想到吧阿提拉,奥克尔一生只为自己的祖国而战!”

“你——你个卑鄙小人,无耻的叛徒!”阿提拉咆哮着。

阿提拉清醒过来。他完全明白了。布勒达是对的,罗马人永远都是匈奴的敌人。

“我不是叛徒,奥克尔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祖国。”

“匈奴喂养了一只恶狼,真是瞎了眼。”阿提拉一字一句,吼叫道。

“不错!阿提拉。草原上先有了狼,然后才有了人,狼比人凶残,奥克尔冒死深入狼群,懂得了一个道理,人如果遇到狼,你不能后退,否则就会被撕裂。”

“可你忘了,匈奴的马蹄是挡不住的。”

“征服不能只靠武力和勇猛,阿提拉,你永远建立不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国家。野蛮与文明,征服和统治,这些你还不懂。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你还不够成熟。”

阿提拉咬着牙,眼里两道凶光几乎要把对方撕裂。

一位女子站出来,站到了阿提拉身边。

“奥克尔——”那蓝朵叫着他,声嘶力竭地叫着。

“那蓝朵?”奥克尔看清楚了,是他的那蓝朵。阳光下,那蓝朵一身戎装,那样美丽,那样动人。

一刹那,奥克尔感觉血气往上涌,呼吸急促,恍惚间似乎要失去了意识。他的手开始抖动起来。他希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努力着,却是无效的。

他举起手,示意士兵收起武器。

人与狼,天敌之间的暧昧情感,敌我之间刹那的善念与仁慈......

阿提拉觉察到了这一细小的变化。他挥起手中的剑,号令他的战士再次发起冲锋。

就在阿提拉的马儿昂首挺立的那一瞬间,阿契斯抬手朝他身后的弓箭手——做出一个射击指令。

一支箭,带着风声,从对面飞过来......射在了那蓝朵的胸前。

那蓝朵倒了下来......

“那蓝朵——”奥克尔顿觉眼前一黑,世界一片昏暗。

冲锋的号声响了。匈奴人、罗马人、哥特人、阿兰人、勃艮第人......所有的人混杂在一起。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

史料载,沙隆一战,至少有16万人战死疆场。

几十天里,沙隆高地的天空乌鸦和秃鹰成群,久久不散。

传说,炎炎烈日下,奥克尔曾趟过齐膝深的血水在成堆的尸首中间发现了那蓝朵。

许多年后,西徐亚草原,这片辽阔的地区诞生了许多新生的国家,并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叫做欧罗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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