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爱》闻人月 聂未

闻人月第一次见到聂未,只得十二岁。

十二岁的闻人月,刚刚上完六年制的小学。可是你问她学了些什么,她只记得大概有中文诗句,英文单词,三元二次方程,唐宋元明清,亚热带气候……这些知识即使不记得,也不会死人的——她这样想。

表哥贝海泽比她大两岁,天性聪颖,初中时跳了一级,已经直升入格陵医大附中的高中部。他的眼睛一向保护得很好,炯炯有神,衬得那一张脸庞更加白嫩清秀。兼之长得高大,四肢修长,手指纤细,一望便知是学术型帅哥,走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竟然没有出多少汗。

他一面推着单车行在上山的柏油路上,一面问身边的表妹:“阿月,下学期要开始学函数了?”

闻人月在吃今天的第三支冰淇淋。她有两颗蛀牙,怕凉怕冻,可是又贪那一点甜,于是小口小口地吮。贝海泽见她没有回答,便拨开她的发丝,摘掉耳机,又问了一遍:“有没有预习?要不要我替你补一补?”

在贝海泽的心里很喜欢看到表妹笑。闻人月是小圆脸的美人胚子,更得意的是嘴唇生的美而娇嫩,正是古书上说的那种樱桃樊素口。不笑的时候楚楚可怜,大笑的时候一派灿烂,简直能与春日媲美。

但她的第二磨牙换的不是很好,长得歪突出来,下半年就要和贝海泽一样戴上牙箍了。此时因为爱美,不敢大笑,只能微微笑,眼睛却是发亮的:“补什么?语数外就像我的蛀牙一样,都是窟窿!补也没用哩,海泽表哥。”

他问表妹期末考多少名。闻人月恼了,一扭身跑到前面去:“不告诉你!你只会笑我!”

闻人月永远记得,那天是八月十六日,她与表哥贝海泽一起去外公位于长寿山的别墅。天气很好,热而不燥,愈发衬得碧空如洗。层层叠叠的白云,郁郁葱葱的树木,山风吹过,一棵棵似乎是伸长了手臂在欢呼。

天,云,树,最最单纯与欢乐的白,蓝,绿。回想起来,她那天是有些莫名其妙地兴奋。天蓝色的水手领校服套在尚未发育的身上有些空空荡荡,但杨柳小蛮腰已经有了雏形,走动间山风便缠了上来,抚得她十分惬意。

闻人月学习不怎么样,臭美却是娘胎里带来的习惯。即使是一条校服裙,也特意多洗了好几次,好让它褪色到和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她冲在推着单车的贝海泽前面,撩起裙摆,露出大腿,追那一丝丝的凉意,来平息身体里那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燥热。

因为自幼失恃,没有人跟她说过,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轻佻,有失体统。要到初二才开生理课,即使那时老师也不会讲得多详细。她不知道荷尔蒙将会是非常强大的一种力量——八十九斤的身躯,敌不过这几微克的雌二醇。

这条路素来寥寥。难得今天忽而有同向的出租车从身边擦过,忽而有男孩子骑着单车,双手脱把,一口气冲下坡去。

那男孩子和她差不多大,一件T恤鼓得帆一样,整个人乘风破浪般很快没了影。闻人月见他那么洒脱,便转过身来笑:“海泽表哥,我们待会下山也像他那样冲下去吧。”

“不安全。”停一歇,贝海泽也笑,“还没到外公家,怎么就想着走了呢?”

他们两个的母亲是亲姐妹,分别是大国手伍宗理的长女与三女。昔日伍宗理很疼这一对娇女,可惜闻人月的母亲福薄,才生了她就撒手人寰。

没了母亲总是可怜。好在闻人月对生母没有什么记忆,与继母匡玉娇也颇合得来。既然和继母相处得好,便算不上灰姑娘,也算不上白雪公主,她性格并不恹恹寡欢,也不纯真无邪,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爱玩贪靓:“因为我要赶回去看钟晴的新剧呀!”

贝海泽一门心思用功读书,鲜少看电视,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位小明星。闻人月一面解释钟晴是新近红起来的少女偶像,一面又吃吃笑起来:“海泽表哥,这方面你就没我懂得多。我有一抽屉钟晴的贴纸呢!”

贝海泽也觉得她今天有些奇怪疯癫,只当是放假玩得忘形,由得她撒开两条腿率先冲进前院:“小心摔跤!”

闻人月却是想要赶快躲起来,再吓表哥一跳。客厅的东南侧有个小会客室,门虚掩着,是绝佳的藏身地方。

若是正常情况下,她不会冒失。但那一天她生生失态,浑然忘我,觉得猛跑了这一段,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心如战鼓急擂,一面掀了校服前襟大力扇风,一面将会客室的门踢开。

会客室内摆放着数组沙发。正对门口坐着一名海军青年。

这名青年男子和闻人月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些人不过尔尔,只是为了衬托他的降临。

他头发极短,四肢极长,眉眼鲜明,脸庞坚毅,高大健壮,古铜色的皮肤衬得那挺括的海军制服愈发地白。

这白不是学校里学长学姐玉树临风的白。也不是医院里外公舅舅救死扶危的白。

这白像山路上远远追随她的云。可是,可是,她盯着那个人的白,满眼满心,说不出地难受。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白色穿得那么可怕。坐在那里仿佛一道随时会射出来的白光,吞噬一切。

这名海军青年正是聂未。

他穿的是海军的夏季便服,因为才过了训练期,尚未授衔,所以肩章空着,只是在袖上缝着格陵特别行政区的海军袖章。他翘着腿,手中拿着一顶黑色贝雷帽正在沉思;闻人月慌头慌脑地撞进来——他反应极快,立刻抬起一对乌沉沉的眼睛。

闻人月的校服有衬里,所以就再没穿贴身的背心;她两只手掀起校服的前襟,即是等于两排嶙峋的肋骨都给他看到了。

聂未不及说什么,闻人月已经胸闷气短,一颗心砰砰地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聂未确实来的早了些,老师伍宗理在书房尚未出来。

这是伍宗理的习惯,为了锻炼腕力与精气神,每个周日下午总要练两个小时字。佣人知道聂未是伍宗理最爱的关门弟子,这是服役前最后一次来见老师,便请他在会客厅里等。他本来沉思入神,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个小女孩冲进来先是掀衣再来晕厥。他立刻起身趋前,先试了试她的颈动脉与体温,又翻了翻眼皮,才做了两步常规检查,贝海泽也赶到了。

映入表哥眼帘的一幕就是一名海军军官正单膝跪在昏迷不醒的表妹面前,扣着脉搏读秒:“阿月!她怎么了?”

“她晕了。”聂未简短回答,头也不抬地吩咐,“去拿一支调羹来。”

贝海泽听他语气沉静,又知道能到外公这里来的都是杏林中人——虽然他的衣着令他不解——二话不说立刻跑去厨房。佣人们正在熬晚餐要喝的罗宋汤,听说老爷心尖上的阿月小姐不舒服,大惊失色,即刻要去报告。

贝海泽拿出少爷的架势来:“没事。忙你们的。”

他折回来时,聂未已经将闻人月抱上一张美人榻放平。贝海泽将一支长柄调羹递过去:“给你。”

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他知道自己将来也是要做这一行,所以平时也有注意累积医学知识。他却不知道聂未这时候要调羹做什么。

聂未捏着闻人月的下颌,将调羹柄伸入舌下,使劲一压;闻人月只觉得什么冰凉的金属抵着咽部一紧,心跳是正常了,但紧接着整个胃翻了起来,也不知道抓着了什么,哇哇直吐,只将三支冰淇淋吐得一点不剩。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用来盛呕吐物的竟然是这个人方才攥在手里的贝雷帽。

那气味可不好闻。聂未有洁癖,一皱眉头,朝后退了一步。茶几上放着一杯绿茶,是方才佣人倒给他的,他还没有动过,此时便推到闻人月面前。闻人月喝一口,漱了漱,不知道吐哪里,反正帽子已经脏了——她鼓着一嘴的水,捧着帽子,眼巴巴地看着聂未。

聂未又朝后退了一步。她低头把茶吐进帽子里,一张小圆脸终于涨红起来。

“阿月,你好点没有?”闻人月点点头;贝海泽见他只是稍作手段,表妹就醒了,不由得十分佩服,“她是中暑了?”

聂未把调羹递还给贝海泽:“突发室上速。还有,她刚才吃了些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贝海泽对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有所了解,不算严重,便放下心来:“阿月,吃那么多冰淇淋,还跑那么快!幸亏没事,我明天陪你去做个心电图。”

闻人月低着头吐了吐舌头。这时候有一名佣人在会客室外恭声问道:“阿月小姐有没有事?老爷马上下楼了。”

这时应该补钾。聂未却知道她不止这一处问题,于是对那佣人淡淡道:“你去冲一杯温热的红糖水来。”

那佣人应了一声,把脏兮兮的帽子一并带走。贝海泽突然灵光一闪,知道眼前这位年青的海军军官是谁了:“你,你是聂未师兄吧!我是格陵医大附中的高一学生,我叫贝海泽,她叫闻人月,我们是来看外公的。”

聂未看了这戴牙箍的少年一眼。虽然他只比贝海泽大八岁,但从辈分上来说应该是师叔。好在他素来不拘俗礼:“你的父亲是贝中珏医生?”

贝海泽点点头。百闻不如一见,他听说海军今年在格陵医大招收了两名技术军官,其中一位就是外公的关门弟子聂未。

这聂未本人就是传奇,他听父母不知提起过多少次——从小便显示出过人天分,连连跳级,十五岁考入格陵医大。身为名誉校长的伍宗理当年无意中经过本科生的解剖课堂,看到他年纪轻轻却刀法稳健准狠,已经有些吃惊,再问他几个专业问题,更是答得头头是道,便非常看重,一直带在身边亲自培养。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就读完了医科硕士。本来已经有好几家医院争相要招他去实习,伍宗理却更希望他能来做自己的接班人,连专科搭档一并替他选好,就是脑外的应思源。

应思源也是伍宗理的得意门生之一,今年三十八岁,性格最稳重不过,对年轻人十分提携,和聂未搭档,一定会倾囊相授。伍宗理这样的安排,就是希望聂未能够走最迅捷的路,不受到任何挫折,快速累积经验,成长起来。

本来大好的前途,聂未却突然全部暂停。一毕业就应召入伍,前往明日号驱逐舰服役三年。

服役期满后,再重新启动。

见到偶像,性子一向温和的贝海泽激动起来:“聂师兄,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可是你太忙了……你将来一定是选脑外了对不对?我知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但是我感觉自己的兴趣好像并不在脑外……”

他们两个说的话,闻人月一点也不懂,只是倚在美人榻上胡思乱想——海泽表哥也会崇拜偶像?那他会把这个人的海报贴在床头吗?

她的辫子方才在忙乱中散掉了,现在便伸手去整理。她的头发是继母匡玉娇编的,顶上的头发一分为二,顺着额际编成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束在一起,然后将剩下的头发披下来遮住,复古而端庄。

美人榻上铺着一条玉石凉席,印在她白嫩的小腿肚上,一颗颗麻将牌大小。

佣人拿了一杯红糖水来给阿月小姐。她从未喝过这种水,皱着眉头闻了一闻,只觉得一股甜腥味好不习惯——突然间,同贝海泽说着话的聂未看了她一眼。

她的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这跳动不是方才那种室上速的失控跳动。这跳动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就像打乒乓球一样,小白球在台上弹来弹去,大力扣打,它却弹得更高更远了。

伍宗理今天心情很差。但看到可爱的外孙女就好多了:“阿月。今天怎么来了?”

“因为我感觉到外公想我了。”闻人月扑过去,搂着外公的脖子亲了一口。伍宗理听贝海泽说了刚才闻人月晕倒的事情,也不大惊小怪,揪了揪她的脸蛋:“和海泽去客厅玩吧。”

“其实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句话——不孝有三,学医为大。古人也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偏要两样占全。”等两个小东西走了,伍宗理才有些埋怨,看着这个疼爱的弟子,“定了去哪里没有?”

“明日号。”

明日号是格陵重工下属万象造船厂制造的新型导弹驱逐舰,两年前才服役:“那很好。”

伍宗理今天练字的时候突然手抖,有些不详的预感,但愈是他这样自负的人,愈是讳疾忌医:“按道理来说,医生不能走捷径——我这样不遗余力地栽培你,一方面因为你确实是人才,另一方面也希望你能为病人多服务几年。一名医生的黄金期太有限。”

“上船后主要会在医疗组服务。”

当一个人的行动力凌驾于意志之上——非常简单,一定要停下来做好准备。因此聂未不愿意走上伍宗理亲手铺就的康庄大道:“明白了。”

很好。他一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和他说话,只需要点到即止:“你性子又冷又直,再磨砺几年也对。”可是去参军也不见得能改过来,伍宗理心下又有些不明白,不由得沉默。聂未也不说话。

师徒两人倒是常常这样相对无言,但气氛是融洽的。闻人月和贝海泽在客厅里打关牌,阿月打得烂,总被表哥刮鼻子。偶尔贝海泽放她一马,她就搓搓掌心,凑过来大力地刮。两个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就看到又有三个大人前后脚走进来:“不知道那个天才来了没?”

是来为聂未送行的伍氏弟子。伍宗理从不特地为弟子介绍家人,但大家都在医疗系统做事,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同行——除了闻人月的父亲闻人延是证券经纪,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

他们见到在客厅里打牌的两个小孩子——贝中珏的儿子贝海泽是认识的,但那个小女孩就不知道是谁了。于是只和贝海泽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会客室:“老师,我们来了。”

伍宗理嗯一声:“应思源呢?”

真是贵人多忘事。“应师兄问医院拿了假,度蜜月去了。”应思源今年三十八岁,还是头婚。他们师兄弟里面,晚生晚育较多,“院方给他批了一个星期的假。”

伍宗理喝了口茶,又冷笑着问:“他那个不懂事的女徒弟呢?”

众人都知道伍宗理最反感师徒间缠杂不清,一时竟不敢接话,还是有个女弟子赔笑道:“这件事情我清楚,我且多句嘴吧——应师兄根本不喜欢她,对她亲切了些,就硬贴上来,要死要活,弄得很不像话。应师兄也有错,个人问题上忒多情。”

他何止这件事情上糊涂?照伍宗理来看,他对病人也投入太多感情。但是这话又不能说。说了未免太打击在座医务工作者的积极性:“我也觉得思源不会那么糊涂。那个女孩子居然还对他说,等他二十年也不打紧。你们听听,这是师徒之间该说的话吗?”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只有聂未并不知情,没有附和。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师徒恋,老夫少妻,老妻少夫,三角关系什么的,各种畸恋实在司空见惯:“老师实在教训的是。”

伍宗理那个年代的信仰能支持他们走的更远更高更纯粹:“你们也都仔细点,挑徒弟不是挑水果,别光顾着挑好看嘴甜,踏踏实实做事才是硬道理。”

一众弟子唯唯诺诺,赶紧换话题,问聂未在哪支分队做的训练:“中俄军方下半年在南海有联合演习,你们舰队去不去?”

聂未的回答一向简短:“去。”

又问几时授衔:“你是硕士生,应该会授上尉衔吧?”

佣人过来添茶,伍宗理问起那两个小东西:“还在打牌吗?”

“海泽少爷在砸核桃。阿月小姐把聂军官的帽子洗干净了,拿着吹风机在吹干呢。”

“不必麻烦。我不要了。”

贝海泽端着一盘核桃推开会客室的门:“聂师兄……”

他一开口,伍宗理便不高兴:“海泽,你叫他什么?”

伍宗理推崇儒学,在伦常辈分上面素来严苛:“你父亲贝中珏要叫他一声师弟,你叫他师兄,那你叫你父亲什么?乱弹琴!叫小师叔。”

伍家的孩子小时候都背过《朱子家训》,里头有一句“伦常乖舛,立见消亡”,贝海泽知道外公很注重这个,立刻道歉:“小师叔,对不起。是我疏忽。”

“啊呀,哪里是海泽的错。聂师弟也着实年轻了些。”

闻人月躲在贝海泽背后,从腋下看进去,只看得到海军制服上金光闪闪的扣子,和他放在膝头的左手,纹丝不动;贝海泽一转身,闻人月便拿了一枚核桃仁丢进嘴里:“海泽表哥没大没小!”

伍宗理听见,叫她过来坐在自己膝上:“这是我的外孙女,闻人月。阿月,问师叔们好。”

她还是个小孩子,才在聂未面前吐过当然觉得无比丢脸。但是露怯岂不更贻笑大方:“为什么要叫师叔?我和海泽表哥不一样。我不学医。”

不知为何,聂未扬了扬嘴角。笑过了他自己也觉得不解。一个和妹妹聂今差不多娇气的小姑娘而已。明明不好笑。而那几个弟子见她坐在伍宗理膝上,就知道她在老师心中的分量了:“哎呀,我们两手空空,这可怎么办好?”

女弟子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名牌墨水笔来给她:“这支笔是我父亲在我考取了处方权后送的礼物。权当借花献佛。”另外两个弟子也不甘落后,一个取下钥匙上的蝶骨挂饰,一个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护身符——伍宗理看了无动于衷的聂未一眼,闻人月附耳对外公说了一句话。伍宗理咳了一声,笑道:“收了师叔们的礼物,可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

闻人月一手拿着礼物,一手搂着外公的脖子,大概是要彰显自己在外公心中确是独一无二:“读书最无趣,不上不上。”

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会一语成谶。伍宗理只觉得她是被父亲闻人延和继母匡玉娇教坏了,觉得知识无用。他是个儒派的医者,素来重农轻商,对闻人延这个女婿不太中意,对他的续弦更加嫌恶:“阿月!那可由不得你乱说。”

开饭前,那来为聂未送行的伍氏弟子们偷偷议论:“我们这一行最讲论资排辈。还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跟坐电梯一样一直升上去,不好意思了。谁知听他言语之间,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

“哼,好潇洒。”

“你几时见过聂未惧怕流言蜚语?你当他真没有听过那些非议?他根本不在乎。”

“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学医治人,还是参军卫国,我想都尝试。’——好大的口气!”闻人月走过来请他们入席,他们便止住话头,“哎哟,阿月亲自来叫我们吃饭啦。”

伍宗理一共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除了闻人月和贝海泽两个外孙之外,还有一对孙子孙女,一个叫伍见贤,一个叫伍思齐。他们两个自觉光宗耀祖责任重大,素来对伍宗理是又惧又怕,反而不如闻人月和贝海泽那么亲近,挨到了饭点才来,一来便坐在饭桌旁直嚷肚饿:“整整补了一下午的课,人都要晕了。”

闻人月和贝海泽洗手出来,叫了表哥表姐。他们两个仗着姓伍,不是很看得上这两个异姓人。小时候不带他们玩,大了也不亲近,一说话就凶巴巴:“哎哟,牙箍仔和小耳朵都来了。”

耳垂象征福寿,闻人月的耳垂像她妈妈一样,只有一点点,珍珠似地温润。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小耳朵,于是不搭理。他们愈发得意,上来揪住:“耳朵生得小,听不见是不是。”

整张脸都被揪得扬了起来,闻人月笑着抓住伍见贤的手求饶:“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撒娇撒得伍见贤也不好意思了,又看见师叔们走过来,于是搓着她的脸蛋:“哎哟,小耳朵越长越好看了,又白又嫩。师叔们好。”

座位当然也是讲究的,伍宗理坐上首,徒弟们和孙辈们按照先后顺序分坐两侧。众人入座,伍思齐见晚餐是肉扒,面包和罗宋汤,笑着摊开餐布:“幸好是西餐。如果是中餐,还没吃完,公筷就全被小耳朵给收走了。”

伍家吃中餐的规矩不多,每道菜旁放一双公筷而已。闻人月根本没有自觉性,每次用公筷夹完菜就直接送进嘴里了。这时听思齐表哥挤兑自己,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在聂未对面坐下。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刀叉碰撞之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座各位都是学伍氏刀法出身,执刀切肉,手势美妙。贝海泽从左到右看了一遍,最后盯住了斜对面的聂未,想先学一招半式来。闻人月掰着面包,一边蘸罗宋汤,一边对目光专注的表哥笑。

就是不看坐在她正对面的聂未。

她那条天蓝色的校服裙,此时在明晃晃的吊灯下,倒透出一点白来,一对手腕,更是白皙透明。汤汁溅到手上,她也不擦,索性伸舌去舔掉了——年纪小小,正是继母匡玉娇教得如此轻佻。

可怜闻人月并不觉得自己轻佻。小时候不懂事,闻人延问她要不要给你找个小妈妈,她兴冲冲地点头。后来闻人延果真续弦,娶了个前凸后翘,美艳无双的匡玉娇,一进门就给她生了个弟弟闻人玮,她仍然不觉得有什么——闻人延该给女儿的爱和关注并没有少。

况且她觉得这位小妈妈很漂亮,简直不像真人,说起话来嗲声嗲气,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和其他同学的母亲完全不一样,还很是自豪了一阵子。

匡玉娇年轻时候家里穷,十五岁就出来工作,有点童年缺失的阴影。现在上了岸,心情好,自己生的又是个儿子,于是一心一意把闻人月当做自己童年没有的洋娃娃一般打扮,从不督促她学习,考再烂也抢在闻人延前面护着她——你说这一对母女还有什么不投契?

只是她从来不去闻人月的家长会。初始闻人月不知道匡玉娇这是为她好,还有些难过。后来有学姐看她天天花枝招展,眉开眼笑,就想要拿她闹些晦气出来:“闻人月,你爸很厉害啊。”

见闻人月不上钩,她们便直接揭匡玉娇的老底:“没听说过吗——你那位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小妈妈是电影明星呢。”

闻人月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关注娱乐圈。最关注的当然是少年偶像,真没听说过匡玉娇。那时候网络又不发达,于是去影碟店问:“老板,有没有匡玉娇的碟?”

这就是做艺人不起艺名的坏处。当年的电影公司老板深深喜爱匡玉娇这个名字,并未叫她改名。匡玉娇也没想过上了岸要换个名字——名字是父母给的,工作是自己选的,她不觉得有错。

那老板一看是个十来岁,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问他要匡玉娇的碟,心下已经存了调戏的意思,便从内间拿了几张,裹在塑料袋里递给她:“她息影很久了。不过这几部,部部经典。”

他涎着脸看这女娃娃兴高采烈地打开塑料袋,拿出一片碟来,看了个名字和剧照,一张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完全摸不着头脑。

“小妹妹,哪个字不认识?”那老板指着读出来,“《欲海横流》——艳星匡玉娇车轮大战……”

闻人月终于知道不是好事了,将塑料袋和影碟往柜台上一扔,转身就跑。影碟店老板还在后面笑着嚷:“这就是匡玉娇的电影,如假包换啊小妹妹!”

再有人不怀好意地提到匡玉娇,闻人月就把耳朵一捂,快速走开。她从未想过反问别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妈妈是艳星?你看过?既然你看过,你凭什么看不起?

虽然因为匡玉娇而被嘲笑,但她舍不得与小妈妈生分。外公再喜爱她,也不能一天到晚陪着她。爸爸更是工作狂。只有小妈妈对她体贴。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太不同,他们不能理解孩子在学校里的窘境,她也无从说起。

况且在闻人月心里,拍那种电影并没有对与错的区别。有区别的,不过是旁人的态度。

闻人月分外地讨好继母,对弟弟也一如既往地爱护——她那时候还太天真,不知道即使你无辜,旁人的态度便可以判你有罪,并最终让你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没有错。

贝海泽把自己的晚餐切得粉碎还没练过瘾,于是把表妹的盘子夺过来继续切。闻人月去护,拉扯之间,又滴了一点汤汁在手腕上。她再要去舔的时候,一条手帕按上来。

是聂未。他实在看不下去,替她擦掉手腕上的污渍。然后一弹手指,扔掉手帕,取一杯薄荷水来喝。

饭后又坐了一会儿,聂未就要告辞。伍宗理摆摆手:“早日归来。”

一班师侄当然要站在廊下恭送师叔离开。闻人月靠在贝海泽身边,啪啪地打着蚊子,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出租车早在山道上等着他,聂未对老师敬了个军礼,上车,离去。

如斯热闹,终要落幕。

聂未的贝雷帽盛过呕吐物,可是闻人月好喜欢。贝海泽载她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紧紧捏住。匡玉娇见了赞道:“真漂亮。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可以戴了。嗯,配格子长裤好看。咦,这条手帕是谁的?男式的呀!现在又不作兴用手帕绑头发了。”

她只当继女喜欢上了中性路线,自己去买的,完全没有想过和贝雷帽一样,是一名成年异性的无心馈赠。闻人玮年纪小,早睡了。闻人延又赶女儿去睡觉:“明天还要起早上课呢。”

闻人月把手帕洗干净,拿一只小夹子夹着晾到窗外去,便乖乖地躺下了。

若是平时她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可是今天翻来覆去地就是觉得心慌,索性爬起来涂指甲油。吹干指甲再躺下去,还是睡不着。枕头在喊她,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你怎么能吐在小师叔的帽子里面呢?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你怎么能偷拿小师叔的手帕呢?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

她闭上眼睛,大脑放空,终于睡了过去,直到腹中一阵绞痛生生将她惊醒,一股热流自两腿间奔涌而出。她对人体构造缺少最基本认识,以为自己痛到失禁,大为羞惭,赶紧拧开床头灯——床单上一片血迹。

脑中一炸,闻人月知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其实早有预兆。要好到会叫她一起去厕所的女同学,突然开始躲躲闪闪;她们在体育课上请假;她们会在买冰淇淋的时候一脸厌倦地说不要。这些有秘密的女同学形成了一个圈子。她们说话做事都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再不和男同学打闹,她们矜持,她们圣洁,处处显着高人一等的气势。

以血为代价,预示人生的重要转折。闻人月心跳得十分厉害,她有些羞怯又有些兴奋,只想从匡玉娇处得到安慰——小妈妈一定什么都知道。可是一动血就止不住。她终于开始害怕,怎么会流这么多?其他人也是这样汹涌么?她会不会和其他人不一样?不知不觉眼泪倒急出来了,于是取下那条已经干了的手帕来擤鼻涕。

好容易下了床,闻人月一步步朝房外挪去。

那边主卧里,匡玉娇和闻人延却正在行周公之礼。事毕,匡玉娇半睁媚眼,突然瞟见卧室门虚掩着,拍了丈夫一下:“你怎么不关门。”

闻人延道:“你没关?”

没奈何,匡玉娇爬起来穿上睡袍,趿上拖鞋,走到门边,正要关上,突然长了个心眼,探头出去一看——一片漆黑,悄无声息。再望向走廊尽头,儿子的房间是黑的,继女的房间倒是微微透出些光来。

她愣了一下,便走过去。拖鞋踏在地板上笃笃作响,那光突然就熄灭了。她心里有些疑惑,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再折回来时,丈夫已经睡熟了。

闻人月第二次见到聂未,已经十五岁。

外公退隐了。贝海泽读医科去了。愈发没人管束她。上课就把课本一竖,躲在后面修发梢,剪指甲。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一问三不知。

那时候很流行叠幸运星,编小金鱼。一下课,她就戴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低着头做些精美的手工。踏入青春期,又取了牙套,她的美愈发出众。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她继母是谁,再看她,小圆脸上缀着樱桃口,白皙皮肤衬着乌黑长发,一身流行服饰从不重复,就觉得她的美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蛊惑,只知道这个女孩子肯定是可以随便的——一个女孩子是否随便,竟然交到了那些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旁人手里去衡量,岂不可笑。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拍个三级片算什么?各种青春玉女的艳照还满天飞呢。可那时候一个女孩子的继母是艳星,就让人无法尊重她。

恶意如瘟疫般蔓延。

总有男孩子课间跑过来,敲着窗户喊她的名字,要送她零食和文具:“放学等我一起走。”

她一律不回应,一下课就骑自行车回家。可还有大胆的来别车轮,扯书包带子,甚至伸手抓耳机:“交个朋友嘛。”

心里慌张,她不假辞色;音乐声中,她将自行车蹬得飞快。

即使这样自爱,大家依然前仆后继地来亵玩这名小美人。就连美术老师也开始找她麻烦:“这堂课我们讲黄金比例。闻人月,你站到讲台上来。”

身为文艺委员,她乖乖站到讲台上。美术老师摸着她的脖子,胳膊,腰,膝盖:“我们看一下闻人月的身体比例……”

闻人月猛地跳下来,回到座位上,将课本一竖,躲回自己的小天地。

她不喜欢身体的变化,频频弯腰。匡玉娇着急,一掌拍到她背上去:“你正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候,直起来!你再这样畏畏缩缩,眼睛也会瞎掉。还有,那些男孩子喜欢你才找你玩,就算存了坏心思,你也要学会处理,不能一味躲避。”

闻人延劝道:“算了。爸爸给你包个出租车,以后每天放学你坐车回来吧。”

她望向继母的眼神变了,有些怯怯,又有些哀怨。匡玉娇心想这是叛逆期到了。她的叛逆期怎么又和其他女孩子不同!为什么不和父母大吵,要做一副受伤嘴脸?一时间匡玉娇有点忿恨——自己十五岁在做什么?她呢?十五岁有幸福家庭,衣食住行,予取予求,还不满足:“闻人延,你的女儿,你自己管吧!”

毕竟还是生分了。继女闻人月和继母匡玉娇的蜜月结束了,进入磨合期。

那天上生物解剖课,和闻人月做搭档的是个横冲直撞的男孩子。她第一次看到青蛙白白的肚皮,已经有点恶心,肚子绞痛。男孩子一刀下去,满肚的肠子稀里哗啦流了出来。

一起流到地上去的,还有闻人月。

她素来生理期前会肚子疼,挺过去就好了。结果那天的疼会在肚子里跑,好像铁扇公主误吃了孙悟空,痛得死去活来,直在地上打滚。生物老师立刻打了120把她送到医院去。

那天在急症室轮值的正好是聂未。

他退伍不久,整个人由古铜变作了黝黑,一双眼更加锐利,一对手更加坚定。伍宗理已经收山,人走茶凉;应思源虽然照拂他,但新进医生照例要在各科室轮值一年后再入专科。

很快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安排手术。闻人月疼得狠了,黄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来,十只粉红色撒着银粉的指甲,不知道抓着谁的胳膊,简直是涕泗交流,说不要做手术:“会留疤的……我有一个同学……好大一条疤痕……”

闻人延出差在外,匡玉娇匆匆赶来,苦苦哀求:“可不可以保守治疗?她还那么小,肚皮上留条疤,以后穿泳衣多难看。”

主任想了一想,倒笑着来问聂未的意见,其实有点考他的意思——都知道他是伍宗理的爱徒,年纪又轻,便对他更加挑剔:“你怎么看。”

聂未胳膊上被闻人月抓出数条血痕,正在龙头下冲洗:“急性单纯性阑尾炎,腹壁薄,没有手术史,可以采取硬膜外麻醉,从脐部切单孔探入腹腔镜来做。”

那时做微创都是取三个孔,单孔脐下探入尚未大面积开展。主任心想,能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艺高人胆大:“好,准备手术,你去叫病人家属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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