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无阴影
作者|旅人甲
“生日快乐！”
鱼儿深吐一口气，吐出了一个晶莹、厚度和圆润程度恰到好处的气泡，气泡裹着那句在鱼儿心中练习数百次的话，轻盈的向水面浮去。
鱼儿将眼睛瞪得更大，目送着气泡升向水面。
“噗。”
气泡升向水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声响细微而轻轻颤抖，就像鱼儿胸腔中那颗轻轻颤抖的心脏。
鱼儿的眼睛亮闪闪的，它开心地打了个旋，随机扭身潜入海底。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自东方天际一线降临，它，徐徐划开寂寞凄清的夜幕，带给世间一丝温柔。光线缓缓拂过冻僵了一夜的海面，腾起一团牛奶般粘稠的雾霭，一时令人分辨不清何处是海洋，何处天空。
快醒来吧。这是新的一天。
被唤醒的生灵从酣睡中恋恋不舍地睁开了双眼，飞鸟抖动着翅膀，微眯着眼，打量着天与海融为一体的景象，似乎是在考虑接下来该去哪里才能填饱空虚了一夜的肚子。
深海里的鲸群此起彼伏地发出高频的声波，声波随着洋流流向整片海域的每一个角落，声波在这片海域相互重叠，由近及远，由弱变强，千万年来，这群古老的生物时刻拉动着胸腔里巨大的手风琴，鲸群致力于鸣奏沸腾灵魂的海洋之歌，只是这气势恢宏的曲调总是会把敏感的小海虾吓得一哆嗦。
但是别怕呀，这是它们在说“早安”。
鱼儿的眼睛还是亮闪闪的，它环顾已经醒来的海洋，终于下定决心，摆动尾鳍，游向水面。
气泡会将信息传达给他么？
鱼儿的腮一鼓一鼓的，胡须绷得直直的——它感到苦恼时总是这样。
尽管鱼儿心中苦恼甚多，但它的双眼还是亮闪闪的，身上的色彩也格外鲜艳。这一切无不在传递着一种信息——鱼儿很愉快。
海面下的阳光淡淡的，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温柔的味道，海洋里的动物们都能闻到。它们对于光的敏感程度总是令人难以置信。
鱼儿被淡淡的阳光深拥着，但它今天却没有因此感到幸福，它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水面之上的那片空间（虽然由于大脑太小了，鱼儿本来就没有多少的注意力）。它遥远的凝望着水面之上，双眼依然亮闪闪的。
此时的太阳已完全升起，水面之上那些自由的生灵已开始了每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却每一天都不相同。
在鱼儿的眼中，水面之上是一片扭曲的空间：永远在颤抖的天空，形状歪歪扭扭的生物，间或耀武扬威般高声尖叫而过的轮船......也不能怪罪鱼儿，毕竟水面总是会折射所有来自外界的光线。
然而，这并不妨碍鱼儿对水面之上的世界的向往，鱼儿喜欢那里，真的非常喜欢。
超乎寻常的喜爱。
鱼儿就在水面之下静静地停留，凝望着水面之上那个奇怪的世界。
它在凝望着什么呢？
鱼儿的双眼亮闪闪的。
沿着鱼儿执着的目光看去，那个扭成波浪形的高高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哦，原来它一直在看着灯塔。
此时已经正午，和所有的灯塔一样，鱼儿所久久凝望的那座灯塔，此时也关闭了照明的功能。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那座灯塔同陆地上所有的高楼大厦一样，苍白的塔身，单调乏味的外形......若非要找出一处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这座灯塔总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岁月感。
今年已经是他为归途之人指明方向的第17年了。
鱼儿是这样听说的。
他......会回应我吗？
鱼儿盯得眼睛有些疼，它泄气似的吐出长长一串气泡，胡须绷得直直的，小脑袋里设想了许多种情景。
“小鱼儿别再看灯塔啦，灯塔只为人类照明。再说了，现在的阳光闻起来美味极了，可比灯塔的光好闻多了。”
一条路过的小鱿鱼，急忙躲过鱼儿吐出的长长一串气泡，它有些担忧地看着鱼儿，好心的说。
“抱歉......刚才没有注意到你，才吐了许多气泡。”
鱼儿赶紧咽下最后几个气泡，连忙向小鱿鱼道歉。
“但...”
鱼儿的双眼亮闪闪的，它的胡须微微颤抖，小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灯塔。”
鱼儿在春天出生。
和所有的鱼一样，鱼儿对光芒有着近乎疯狂的灼热情感。光芒的味道轻柔绵软，也是鱼儿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那天鱼儿漫无目的的随着海浪四处流浪，它不知将去向何方，也不知何处是归途，它追随着阳光投入海底的光芒，以为这将是它的一生。
然而，刹那间光芒消失，海水顷刻间变得冰冷幽深，风低声吼叫着卷起海浪，也卷起了弱小的鱼儿。海浪在空中歪扭成魔咒般抽象难懂的形状，又重重的砸回海洋，浪花高高的升起，在空中绽开硕大的花朵，花瓣愤怒的颤动着，摇晃着花冠发出尖利的声响。
然而雄起只是片刻之间，狂风怒号，花朵黯淡了颜色，自空中抛落，与海水再度融合，面色阴沉的谋划着下一次的绽放。已经分辨不清海水的颜色了，而海水分明是柔软至极，质地却珞珞如石，仿佛是一块能够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固体。
凋亡的浪花如同被弃之不顾的残枝落叶，任凭他人践踏，一切发生的理所当然，无人问津其一再被击垮又再一次绽放的痛苦与无奈。
鱼儿感到一阵晕眩。它被动地随着浪花的起伏一次次翻滚。失去了光芒的指引，失去了那种轻柔绵软的味道......它感到刺骨的寒冷。
“啪。”
天旋地转之间，鱼儿隐约间听到了这样的声响。
那声响很模糊，似乎是来自遥远的天际。
但鱼儿确信，声响真的存在。
鱼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就闻到了那种轻柔绵软的味道。
是光芒！
鱼儿从晕眩中清醒过来，欣喜的发现自己被光芒笼罩着。只是这光芒略显生硬，缺乏真实的质感。
光芒降落的片刻，世间仿佛安静了下来，祥和而富有生机。
鱼儿连忙寻找光源。
它抬起头。
水面之上，一座高大而孤独的白塔沉默的伫立着，威严的发出了明亮的光芒，点亮了整片海域。
海浪拍打着形状奇特的礁石，发出规律的声响，溅起的白色浪花像高塔奔去，又在距离塔前不远处落下，似乎在向高塔跪拜称臣。
高塔依然沉默的发出光芒。
鱼儿的双眼在光芒的照耀下显得亮闪闪的，眸子里映着高塔威严的笼罩在金光中的影子。
那是归途。
从那天以后，鱼儿每天必做的事，除了进食、呼吸和游泳，又加了一件事：在日落之时游向高塔。
其他的小鱼对鱼儿这种举动表示无法理解，在它们看来，深夜的海底才是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但它们和鱼儿一样，都不清楚高塔存在的意义，所以它们从未追问鱼儿此举的目的 。
直到有一天，在鱼儿刚吐出一个气泡，作为自己游向水面的引导时，一条蓝色的小鱼凑了过来，挤了挤眼，小声问鱼儿：
“你每天都去高塔那里，那你知道高塔是做什么的吗？”
鱼儿将目光从上浮的气泡上收回，它不明白小蓝鱼问它这个问题的目的，但还是诚实的回答：
“不清楚。但他会带给我光明。”
小蓝鱼“嗤嗤”地笑了起来，它把眼睛挤得更小，然而鱼儿仍然看到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嘲笑：
“别想太多啦！今天我听海龟爷爷说了，那东西叫‘灯塔’，是专门为返航的人类指明方向的工具！”
“噗。”
气泡终于浮到了水面，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轻盈的爆裂。那声响分明距离鱼儿很远，应当是极细微的，可在海底的鱼儿偏偏还是听到了。
就像那天鱼儿在晕眩之中清晰地听到那声声响一样，遥远而模糊，细微的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但是鱼儿再也没听到过那些细微的声响。
亦或是那声响从未存在过。
鱼儿不愿意亦不敢去问海龟爷爷真相是如何。而那天也是它唯一一次在天黑之际没有浮上水面。鱼儿第一次潜入深夜的海底，那里的光线极为模糊，鱼儿甚至觉得海水冷的直哆嗦，却片刻不停的吞噬少之又少的光芒，将它们变成同深夜一样的漆黑混沌。
鱼儿微微摇了摇头。
那天鱼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它梦见自己追随着一个形状别致的气泡，从黑暗的海底游向水面。气泡急速上浮，距离水面越来越近，眼看着气泡即将破裂，鱼儿拼命的向上游，试图拦住气泡上浮的脚步。然而鱼儿的胡须距离气泡只有毫厘之距时，气泡接触了水面。
“噗。”
鱼儿的心猛一抽搐。
可是气泡平稳且安全地穿透了水面，进入水面之上的世界。
鱼儿惊讶的屏住呼吸。
气泡自顾自地继续上浮，它的轨迹杂乱而且做了许多无用功，但它目标坚定地向灯塔飞去。它绕着熄了灯的灯塔转了一圈，似乎是在思考着些什么。终于，它飞到了塔尖。
鱼儿歪了歪头。
“噗”的一声，气泡轻盈的爆裂向四周撒下无数白雾状的小水滴，像是为灯塔撑开一把透明的伞。小水滴缓缓的下落，最终落在塔顶上，竟与灯塔融成了一个整体。
像是天生就是一个整体。
“啪。”
原本暗淡的灯塔像是被触发了某个机关，一瞬间灯火通明，迸射出万丈光芒，点燃了层层云山，照亮了整片苍穹。
犹如一生只绽放一季的花朵。
鱼儿的双眼始终亮闪闪的。
后来鱼儿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心亲自去海龟爷爷那儿询问有关于灯塔的所有消息。
“你好奇那座灯塔啊，”海龟爷爷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回答：“我想想……那是一座专门为人类而建的灯塔，又高又大。他已经在这里待好久啦......你问我什么？唔，什么时候建成的……大概是十二月吧。”
鱼儿的小心脏砰砰的猛烈跳着，它仔细地记下这些消息，胡须弯成愉悦的形状。
“不过，孩子。”海龟爷爷的脖子伸的很长，它用那苍老又深邃的眼睛盯着鱼儿：“那灯塔我在陆地上时，曾近距离观察过。说句老实话，世界上有太多像他这样的灯塔了，而且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你...为什么会对他产生那么浓厚的兴趣呢？”
鱼儿纠结了一下，它的腮一鼓一鼓的，双眼依然亮闪闪的。
“但是我的眼睛只看到了他的光芒。”
海龟爷爷看向鱼儿的眼睛。
许久，它缩回长长的脖子，苍老的目光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你的眼睛很纯澈，可惜你们之间隔着没有尽头的水面。”
鱼儿的背鳍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
海龟爷爷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缓慢的转动一下眼珠：“有些爱是一生的归途，自然就会存在无法成为归途的爱。但我只是希望……你的双眼始终拥有光芒，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自己绝无阴影的光芒。”
海鸥的影子掠过逐渐变冷的海面，它竭力呼唤着远方的伙伴，告诉它们太阳要落山了，是时候回到温暖的巢穴了。
太阳将一半的轮廓藏进海底，余晖却偏偏无法驱散海底的黑暗。黄昏的阳光宁静而沧桑，这是它带给世间的最后些许光芒 。东方的天空已经逼来了黑压压的云层，云层一点点驱散驻足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将黑未黑、雾蒙蒙的天空。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不知为何，鱼儿突然想起了这句诗。
这句诗是从一个老渔夫的口中听到的。
那天同往日一样，鱼儿在日落之时游向灯塔。但与往日不同的是，鱼儿看见一个老渔夫木然地坐在一艘小渔船上，小渔船呆呆地停在灯塔不远处。
那天的落日也和今天一样，模糊而忧伤。老渔夫干枯的白发在落日的照耀下发出平和又悲哀的光芒，他凝望落日许久，终于，干瘪的嘴唇动了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当时的鱼儿还无法理解这句诗的含义，所以并未在意，扭头继而凝望那座高大威严的灯塔，期待着他的每一次光芒。
而今天鱼儿突然记起了这句诗。
鱼儿深深地吸了口气，活动了下因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酸麻的身体——今天它一整天都守候在这里，凝望着灯塔。
海鸥在仅剩不多的余晖中相互追逐着，高声呼唤着。它们即将返程回家，这是归途留给它们奔波一天的轻松时光。
太阳很快就要收回最后一线光芒了。
鱼儿费力地吐出几个瘦弱的气泡，不知是海水变冷，还是其他的缘故，它的思维变得有些迟钝。
或许...
或许就会在这最后一刻，他将回应我以绝无阴影的光芒。
鱼儿凝望着那座不知看过多少眼的灯塔——他依旧沉默。
海鸥的叫声渐行渐远，它们已踏上归途。
光线开始变得模糊，灯塔在夜幕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遥远。水面很平静，泛着粼粼的光。万物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鱼儿的双眼纯净而清澈，眸子里映着苍白的灯塔。
水面轻轻的荡漾，细小的波纹轻轻的摇晃，绵延至万里之外的彼岸。
生日快乐。
在太阳完全消失的瞬间，厚厚的云层将天空完全的覆盖，世间融入一望无际的黑暗。鱼儿扭身潜入海底，只留下这样一句话守在冰冷的水面。
“啪。”
- END -
作者简介：旅人甲，生长在现世与梦境之中的小旅行家。
故事大概：无尽头的水面将世界分成两半，绝无阴影的光芒所带来的爱，能否成为一生的归途？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