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伤可治,自损难医

天伤可治,自损难医

文/卓钥

我本姓乔,乱世中真名也不必再提,平日里在城里卖些果儿,家中就只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爹,前些日子老爹中了恶,一病不起,熬了不多久便死了,所幸没受甚么苦楚。老爹死前嘱咐我,说我在青州郊外有个舅舅,让我前去寻他。

我年岁不过十六,老爹也是从军来的此处,他死了之后我便是孤身一人,再没什么亲眷。前些日子开罪了本地一个恶霸,那恶霸虽是死了,手底下的泼皮却还不时寻我晦气。军汉老爹在时还好,如今老爹死了,我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自然也待不下去了,于是寻了个当铺,将家里破屋薄田一并卖掉,换得些盘缠,投往青州去。

出得城后,走了不远便遇到一支商队,见他们人多,又雇了许多刀手护卫,我便也随着他们一同前行。不出几日,花了不少银两与酒食,便与几位刀手混得熟了。众刀手管事的一共三人,老大姓史,只有他骑马,手里绰一杆老旧铁枪,话也多些,老二老三皆是手提朴刀,背缚团牌,低着头尾随史刀头马后,二人一样的闷嘴葫芦。

那史刀头常骑在马上缓步而行,我便走在他马头旁边与他闲话,厮混熟了也与他玩笑几句,史刀头混迹江湖多年,性子豁达,念我年幼也不与我计较。我问他,“这世道混乱,魔星横行,前往青州皆是旱路,途经几处盗匪山头,若遇到强人剪径,你手里只得一杆镀铁腊杆子,如何抵挡?”

史刀头笑道,“小猢狲,你如何得知我这是镀铁腊杆子,我这可是家传的铁枪。”说着抖了抖枪,红缨晃动,傲然道,“有它在手,加上祖传枪法和祖宗护佑,还有这许多弟兄,莫说紫金山、伞盖山、黄泥岗、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的乌合之众、寻常野匪,便是遇上桃花山、白虎山这些有名的好汉也无需惧骇。我在这条路上已来回数次,次次平安,桃花山小霸王周通曾与我缠斗数回合,那杆绿沉枪不是我这镀铁腊杆子的对手,白虎山孔家兄弟更是武艺平常,与我那二位刀牌弟兄斗过一回,也是狼狈归山,不必挂怀。”

我点点头,路上还得多仰仗这位刀头,便讨好道,“史刀头镀铁腊杆子虽已然生锈,这把年岁估摸着也不再硬朗,但手段必然是好的。那二位背了个圆牌的大哥所练乌龟刀法也必是厉害非常,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江湖上定是罕逢敌手,这样的本事如何不一刀一枪搏个功名,却来青州道上护卫商队?”

史刀头啧了一声,奇道,“甚么乌龟刀法?”回头望向那二位刀牌手,见他们背了团牌恰似龟壳,不由得也笑了,说道,“我等几人本就是军汉,奈何军中官吏克扣军饷,也没有甚么背景荫蔽,连饭都吃不饱,更莫提什么功名。二龙山二位大头领也是军中出身,一个提辖,一个制使,本事极高,最后不也落草绿林。我有个堂兄,与我一同从军,自幼习得家传戟法,比我枪法厉害许多,在军中我等三人尊他为长。那时节,他说要重新找个所在,不愿再做军汉吃苦,便随他一同逃了出来,未曾想他仗着本领高强,去曾头市当了教头,再不顾我。兄弟三人只会使刀弄枪,没别处去,只得来这赚口饭吃。”

我将盘缠又拿出一些来奉于史刀头,道:“史大叔,不能让你白白说这半晌,这点碎银一会儿卖些村醪润嗓。”

史刀头弯腰接过碎银塞入怀中,沉声道,“当哥哥的说句实话,桃花山、白虎山自不必怕,但若是遇上二龙山煞星,你留下钱财,自去逃命便是。”

我听史刀头提及二龙山,嗓音略有些暗哑,便问他,“史大叔此前未曾碰到过二龙山强人?”

史刀头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哥哥命好,还未曾遇到过二龙山鲁、杨二位大头领。”

我奇道:“甚么卤羊二头领?莫不是卖肉的上山落了草?”

史刀头在马上晃了一晃,甩甩脑袋说道:“莫玩笑,二位大头领一个姓鲁,一个姓杨,有万夫不当之勇,乃是山中的虎王。”

我点了点头,隐隐感觉这二位大头领竟然能让史刀头佩服至此,当真神气,又道:“史大叔,你如此忌惮这两位虎王,是怕他们一人一嘴,咬下你左边右边来吗?”

史刀头奇道:“什么左边右边的?”

我往他胯下一指,一面跑开一面笑道,“便是你左右的卤羊球。”史刀头举起枪来作势要打,见我跑了,远远笑骂了几句。

混在商队中走了几日,途经一片稀疏松林,天色渐暗,前后也无打尖住店去处,众人正要搭灶煮饭,却听史刀头遣人赶来催促,说此处凶煞不宜久留,走出松林再行歇息,便又强打精神继续赶路。

走得一会儿,明月初升,众人正困乏间却听前头一声铓锣响,亮起火把,商队打头处忽地聒噪起来,有人惊惶喊道:“回头,回头,前路有强人。”

商客赶忙挑担牵马,调头往来处逃去,却见得三男一女四个头领,引了百余持刀盗匪已然堵了去路,前后皆无处可走。想要逃入山林却又舍不得马匹财货,正没理会处,却听前面有人高喊:“人过财不过,留了货物马匹,我等好汉自不为难你们。”

我只觉得这声音莫名有些耳熟,便挤上前去,有人骂我,“挤什么,不想活了,前面可是杀神煞星。”我也顾不上回嘴,只是闷着头向前,挤到史刀头旁边,问他前面拦路的是何处大王,史刀头面如死灰,没了往日的威风,手绰长枪,枪头红缨却只是不住颤抖,开口道:“云遮佛爷眼,来得是二龙山当家的。”

二龙山的名号听他说过数次,我虽然心中惴惴,但心知自己并非刀手,身上也没多少钱财,要杀也杀不到我。几位大名鼎鼎的魔头倒是难得一见,需瞧个真切,日后也好与舅舅炫耀。扭头望去,却见前路山林之中影影绰绰不知站了多少人,火把摇曳,照的刀光雪亮,为首三人骑在马上,火光从背后照将过来。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出这三人皆是身材魁伟,居中一人是个胖大和尚,裸了上身,一手倒提一杆禅杖,如同马背上驼了一座小山,双脚都要拖到地上;左边一人状若军汉,怀里抱了把带鞘单刀,略略含胸,看起来比那二人稍微矮小一些,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虎狼凶汉;右边一人却是头陀打扮,腰里两柄戒刀,长发披散遮头盖脸,头上一个界箍儿,胸前一串顶骨数珠,伟岸昂藏如同天神。

我问史刀头,“这三个人里,哪二位是你所言的卤羊头领?”

却见对面那头陀对另二人朗声说道,“两位哥哥,小弟上山时日不久,不曾立得寸功,今日便由小弟为山寨取这浮财。”

胖大和尚点了点头,晃得身下马儿一个趔趄,军汉依然含胸稳坐,默然不语,只见那头陀翻身下马,拔出那两柄戒刀,走了过来。

听他开口,我便知方才高喊之人定是头陀,此时听来愈发耳熟,但这头陀与旧人形貌差别太大,不敢相认。

他双手持刀,走得不急不缓,这边商队众人不敢妄动,静得他胸前念珠晃动轻响也听得分明,如同杀神催命。我只觉后颈处汗毛竖起,沿着脊梁乍起一片,转身欲逃,却如同在郊外林中被虎熊盯住,双脚发软迈不开步去。

身旁史刀头对那二位刀牌手说,“此前只知花和尚、青面兽,从未听过二龙山上有第三条龙,或可与之一战,二位兄弟可愿前往?”

那二位刀手头领也不答话,自背上取下团牌缚在左手,右手提刀领命向前,那头陀见阵中出得二人,便站定不动,长发遮面眉目不清,只默然举起右手戒刀,静待二位头领脚步细碎,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那刀色作天青,有白色暴雪纹路斜飞,自带一股戾气,头陀定定地站着,戒刀直刺长空,如同玉柱擎天,战神临凡。

左边刀牌手垫步往地上一滚,攻下三路,右边刀牌手团牌护身,欺身撞将过去,到得近处,两柄朴刀自团牌后一同刺出,想来二人在军中时便日日习练,又在青州道上数回生死与共,已是默契非常。

头陀神色不改,左手戒刀一架,拦住下路朴刀,右手戒刀猛地劈了下来。头陀不动时,如巍峨高山,一动便如山崩,江湖上最寻常的一刀竖劈,竟被他使出了开天辟地的气魄。我只觉夜色中一道雪亮弧线一闪而没,如扯下了九天雷落,刀牌手先出刀,竟先中刀,还未沾着头陀直裰分毫已被连人带牌劈成了两半,鲜血沿着这一刀的力道溅出数尺,在地上涂了个血红的“一”字。

另一刀牌手见这头陀如此神力,吓得呆了,团牌护住胸口,朴刀胡乱挥舞,便要往后退却,被头陀一刀斩落朴刀,一脚踹开护身团牌,左手戒刀探出,一刀钉死在地上。

我心中低低惊呼,乌龟刀法不灵了!

周围众刀手见两位曾战败过白虎山孔家兄弟的刀牌手,在头陀面前竟皆是一刀丧命,各个慌张起来,瞧向史刀头,史刀头咬了咬牙,腮边鼓起一团肉,一催座下马,绰枪出阵,众刀手互看了几眼,也一并拔刀向前。头陀见众人涌上,眼中利芒一闪,也是加紧几步赶上,两边人众如同海浪拍向礁石般撞在一处。

史刀头一马当先,后手一搅,铁枪便如灵蛇一般摇头晃脑刺向头陀,头陀双刀一架,避闪开去,转过马头时,头陀已遭众人围困,闯不出去,只得策马盘旋,偶有间隙便一枪刺入。

初始之时,头陀刀刀皆是招式分明,攻守有序,气象森严,直裰鼓涨如同乌云落地。众人忌惮他神力,不敢近身,杀到后来,这头陀步伐稍显凌乱,但每一招皆是随心而发,信手拈来,神鬼莫测,比方才愈发刚猛狂暴,劈砍撩剁皆是开山裂石的气魄,如若疯虎入畜栏,刀光几闪必杀一人。

风从虎,云从龙,两柄戒刀龙虎相济,搅弄得林间风云变色,双刀盘旋闪耀,杀人不沾血,越杀越亮,上下翻飞,割得山风凄厉低啸,压过了人嘶马鸣,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泼。忽地一声悲啼,人影往来中,见那头陀往阵外跃出,一刀斩了史刀头马腿,回身斩翻一名刀手,又转身缠头裹脑一刀劈下,史刀头落马之后还未起身,见这一刀劈来忙横枪去架,被头陀劈断枪杆,两柄戒刀如银剪般叉在脖颈,双刀一错,史刀头头颅飞起,一腔子血如同一匹红练甩向天空。

史刀头一死,众刀手更是抵挡不住,血腥气渐渐弥漫,隐隐然,竟有酒气掺杂其中,我骇然心道,这头陀难不成杀人杀得醉了?

不远处,胖大和尚将禅杖插入土中,见那头陀杀得兴起,抚掌大笑,声震林野。军汉见得刀招精妙处也微微点头,不过一会,二十多刀手尽皆倒地,没一具全尸,残肢断臂四处乱横,血在地势底处已聚成了小洼,周边众商客见状顾不得许多,捂住口鼻各自四散奔命。

头陀被浓血溅了一头一脸,身上也新添了几处伤,脚步踉跄朝我走来,血气酒气也越发重了。走得近前,避开火光刺眼处,在月光清亮照射下,我才瞧清这头陀面容,虽然脸上血迹斑驳,但遮不去眼如寒星且带八分醉意,眉若金漆有十足杀气,口鼻更如刀凿斧劈,刚硬如山。一阵罡风平地起,掀起头陀遮面长发,却见额上两排金印。

我心下一片雪亮,已知来人是谁,忙跪倒在地,高喊一声。

“武都头!”

喊罢之后我俯卧在地不敢动弹,却未闻脚步声音,抬头望去,却见那头陀一脸恍惚,如同大梦初醒定定瞧着我。好一会儿,才见他杀气渐隐,浮起一脸爽朗笑容,如同当年他打虎下山,接受众人拥戴时的表情一般无二。

“好兄弟,郓哥儿。”

武二爷笑道,将戒刀插回鲨鱼皮鞘,将我扶起,转身对那二位头领喊道,“两位哥哥,我偶遇故人,可否请上山去宝珠寺内盘桓几日。”胖大和尚高声应了,从地上拔出禅杖,留下一匹马,与那军汉一道回山去,只留下商队后面那伙强人上前卸货取财。我双脚依然瘫软无力,武二爷将我扶上马,与他一同归寨。

走得好一会子,沿途明暗哨岗都布置得极有章法,快到宝珠寺时已是明月照顶,众多喽啰仍然往来忙碌,各个精悍,手里火把照的匪巢如若闹市白昼,人声鼎沸。进入寺中,牛油大烛熊熊燃烧,二位大头领已在殿中上首处吃酒。

胖大和尚面上钢髯如针,裸露的上身刺满了繁复花绣,禅杖就丢在身后,不似正经和尚。那军汉面皮上一块青记,腮边略有几簇赤须,吃酒时怀里依然抱着那柄单刀,也不似正经军汉。

武二爷让我坐于下首案旁,拿酒洗去头脸血迹,先与大和尚说了几句,吃了数盏酒,又与军汉吃了一盏,便坐到我身边来。此时,堵了商队退路的四位头领也入得殿中。一人屠户打扮,腰间插柄尖刀;一人白净面皮,三绺髭髯;剩余二人男的三叉骨脸,微有胡须,女的一脸胭脂浅粉,坦了胸脯,这二人神情间颇为亲昵,似是夫妇。几人也是先到上首与二位大头领吃了几盏酒,又与武二爷吃酒说话,吃完之后,便依次坐来下首。

我见殿中几位头领皆是眼露凶光,谈笑间也是神色暴戾,若魔神齐聚,寺中几尊破败的怒目金刚也不及这几人凶悍,满堂充溢佛祖都压不下的杀气,心中暗道,这修罗殿才是武二爷理应之所在。

我敬了武二爷一盏,道,“还未多谢武二爷赠的银两,老爹走之前也吃得几顿好的。”武二爷道,“你爹不在了?”见我点了点头,武二爷便黯然吃酒,我怕他想起了父兄武大,想玩笑几句,又惧他方才狠辣手段,便赶忙问道,“武都头缘何这身打扮,又是为何会在二龙山落草?弄得小的也不敢相认。”

武二爷道,“好兄弟,自打我杀了西门庆与那淫妇,吃了官司,便被发配孟州,途经十字坡时,结识了这哥哥嫂嫂。”说着,往那一对男女处努了努嘴。我接着问道,“却是如何识得这二位?”武二爷高声笑道,“哥哥嫂嫂差点将我做成了人肉馒头。”那对夫妇听得此言,男的笑了一笑也不答话,那女的却笑骂道,“伯伯又玩笑。”

我听得心惊,这江湖上杀人放火的勾当真吓人,绿林之中,人如猪狗,左右也不过是个血食,看来武二爷虽是头陀打扮,必然也不是正经头陀。

武二爷续了盏酒,接着一指那白净头领,道,“到得孟州牢城营内,得蒙这位小管营每日好酒好肉管顾,也算活得自在,听闻他在快活林内有一家酒肉店,被一张姓团练带来的泼皮蒋门神霸了去,便想要替他夺回来。那一日我吃得五七分醉,便用五七分本事醉打蒋门神,助我小管营兄弟重霸孟州道,此后,我便也住在店里,日日吃酒吃肉,也无人烦扰,自在逍遥。”

我见武二爷提及此事,脸上满是快意,笑得如若孩童,便与他又饮了几盏,赞道,“好个五七分本事醉打蒋门神,看来蒋门神不及景阳冈的大虫厉害。”

几盏酒吃完,武二爷收敛笑意,又说道,“一月后,孟州守御兵马都监遣人寻我,说听闻我是个好汉,有意抬举,我便搬到他府中去住,做了亲随。住了些时日,八月十五晚上,张都监在鸳鸯楼安排筳宴,邀我前往,我便去了,席上张都监说要将养娘玉兰与我做妻室,那玉兰是个唱曲的,与我这戴罪之人倒也般配,那时节我心想,武松终于噩运离身,可安稳度日了。”

说到此时,武二爷低头长叹一声,脸上阴云渐起,道,“未曾想张团练与那都监乃是同姓结义的兄弟,二人暗中定了计谋,只为蒋门神报仇,所说所言都是骗我。当夜哄我吃酒,夜半发难,诬我为贼,捉我入监,若不是小管营上下打点,武松只怕已死在狱中。”

我听他言语中带了几分狠辣,也不敢搭话,武二爷自顾自吃了数盏,抬头时已是血灌双瞳,切齿道,“捱到六十日限满,知府判了我脊杖二十,刺配恩州,快活林也被那蒋门神夺去,发配途中我见那两名押解公人有些鬼祟,便留了心眼。途经飞云浦时果然有二人持朴刀相迎,想要害我性命,我扭断七斤半铁叶盘头枷,抢了朴刀杀了这四人,一人死前说是蒋门神徒弟,张团练与蒋门神要他二人与那两名公人一同杀我,此时他二人与张都监在鸳鸯楼吃酒,只待他们提我首级相见。”

我愈听愈是血热心惊,我本知武二爷是个好汉,想不到戴枷上锁还能暴起伤人,铁叶盘头枷也扯得断,杀这几人杀得若痛饮烈酒,烧嗓灼心,快意非常,我听得入迷,便不多言,只待武二爷继续。

武二爷又开口道,“我心头不忿,只杀了四个猪狗又有何用,不杀了那三个撮鸟如何能解我心中恶气。于是我捡了柄刀奔回孟州城内,来到张都监后花园墙外马厩,哄得家丁开门,将他杀了。跳到墙中,见两个丫鬟煨茶,便随手杀了往衙里去。鸳鸯楼我是去过的,到得楼上破门抢入楼中,劈脸剁了蒋门神,一刀砍了张都监,杀翻张团练,再将三人头都割了,两个亲随听得楼上吵闹,上来查看,被我几刀杀了,又在楼下杀了张都监夫人、养娘玉兰和两个奶娘,走之前又寻得两三个妇女,也一并杀了,方心满意足,连夜越城而走。”

未曾想,自武大郎死后,武二爷竟事事脱不了一个“杀”字,酒性愈浓,杀心愈重,武二爷又吃数盏,开口道,“那夜我杀得累了,棒疮发作便在古庙里睡去,被这哥哥嫂嫂手下喽啰寻到,在哥哥嫂嫂处换成了这身头陀打扮,投二龙山来。”

这一段话人头滚滚,杀气腾腾,平日里人人唤我作“碎嘴猢狲”,此时听得我竟汗流浃背,无言以对,只得与武二爷共吃一盏酒,思索良久才问,“一别至今,武都头杀多少人了。”

武二爷恍惚道,“那一夜,飞云浦杀得蒋门神徒弟二人,公差二人,后院处杀得养马家丁一人,厨房灶下杀得丫鬟两人,楼上杀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及亲随二人,粉壁上题下杀人者打虎武松几个字,楼下杀了夫人和玉兰,奶娘两人,儿女三口,刀下亡魂一十有九,多的我便不记得了。”

我问,“今夜武都头杀了几个刀手,可还记得?”

武二爷扬起脸来,思索良久,道,“我只依稀记得杀了一个骑马使枪的。”

我又问道,“武都头为何只清楚记得那一夜所杀之人?”

武二爷仰头灌下一盏酒去,叹道,“如何记不得,武松本想放下钢刀,做个良人,未曾想,那一夜,我却杀缺了一口刀刃。”

我也猛地灌下一盏酒,胸中热气彭拜,只觉嘴里全是血腥气味,鼓起胆气问武二爷,“打虎的武都头,杀恶霸、杀泼皮、杀赃官、杀淫妇,却不知为何要杀无辜妇孺,那时节杀西门庆与潘金莲,却也没杀王婆。”

武二爷低着头,头发拢在脸上,似是醉了,只听得他喃喃说道,“妇孺无辜,武二何辜?杀妇孺,便是连打虎的武都头一并杀了,这世间便无人再可害我…….”

那一夜长如万古,殿内烛火通明却又晦暗如墨,我看他吃得沉醉,低头坐着如同卧虎俯荒丘,烛光摇曳照得他身上阴阳流转,阴处黯沉似魔,阳处堂皇似神,我已分不清面前这神魔混杂的头陀与快意恩仇的武二爷是否同为一人。他依旧伟岸昂藏,但神魂已然枯槁,憨直笑容也只在提及往事时候浮现,自大郎横死后,他便因恨而杀,却不知斩出的每一刀,都在斩向自己。每枉杀一人,便是伤得自身一分,伤得自己脱胎换骨、伐毛洗髓,直伤得心中万念皆死,独独只剩一个杀,杀却了打虎武都头,人血题名姓后,便只剩杀人头陀横行世间。

酒气上行,一阵阵冲撞着我的头,眼前事物也渐渐模糊,蜡烛依然在燃烧,却莫名一根根变暗变淡,再无光辉,无边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渐渐吞没了武二爷。当黑潮淹没到武二爷臂膀处时,他如同被刺了一剑般惊醒,抬头向我望来。

此时的二爷容貌已改,口中森白獠牙破唇而出,双眼血红,额角长出盘羊般犄角来,如同修罗恶鬼,面上神色却是极为悲切,两行血泪划过脸颊,便如心死了一般。

我看不懂,一头魔,有什么可以让它如此伤心。

那头魔嘴唇蠕动,似在说些甚么,我全然听不见,便凑过去想听得真切些,忽然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这是我醉倒前看见似幻如梦的最后一幕。这必是醉后幻象,不是真的。因为第二日醒来,我看见的依然是眉如刀,眼如星的武二爷,哪有丝毫魔鬼样貌。

只是他眉眼间那股悲切,还未来得及褪去。

从宝珠寺出来,武二爷使了几名喽啰将我送到青州,寻得了舅舅。走时武二爷送的银两足够我花销,便与舅舅置办了些田产,过不得几个月便听闻二龙山、桃花山、 白虎山三山聚义,冲撞青州府,那胖大和尚与青面军汉同朝廷名将呼延灼两回大战,难分胜负,打出了天大的名声。却未听得武二爷出手,不然双刀战双鞭必是一场好杀,不知是不是那一夜与我重逢,唤起尘间往事,惹得煞星返俗,一时难以再起杀心。

三山众人聚义梁山泊后,四大寇冲州撞府,闹得神州遍地战火,天翻地覆,百姓也受了牵连,日子愈发难过,青州也更加乱了起来。我与舅舅趁早变卖家什,寻了几户邻居搭伙往山里去避难,觅得一块平整荒地,搭建几间木房院落,开垦出几片薄田,也能种些粮食,聊以度日。乱世之中,再无奢望,只求苟活。

这几年里,稍稍太平的时日,我会去城里买一些盐,途中偶尔听闻梁山百单八将天罡地煞齐聚,气势如虹,战败童贯、高俅,杀出水泊大泽,归顺朝廷,远征辽国立下盖世功勋。之后征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烽火不断,战事连绵,奇闻异事桩桩件件流传于市井坊间,也有说书先生将水浒群雄故事写作新鲜话本讲说。

二龙山头领之中,那一对夫妇男的死于乱军,女的死于飞刀,屠户打扮的头领死于毒箭,白净面皮的小管营折在了常熟,青面军汉位列八彪骑,却病死途中。连年杀伐征战,战神也熬受不住,几人之中只得大和尚和武二爷活了下来。

我也听闻武二爷与大和尚统领梁山步军,冲营陷阵,戒刀随身,走到何处便杀到何处,征辽国,闯益津关、破太阳阵,斩杀辽国御弟大王耶律得重;征田虎,一刀斩杀沈安;征方腊,乌鹊桥上斩杀三大王方貌,杭州吊桥一刀斩杀贝应夔,每一战皆杀得干脆利落,杀得一往无前,杀得血海滔天,最终难逃因果,杀得越多伤得越狠,反遭妖道斩了一臂,虽然未死,却已是个废人。

当夜,我与舅舅围炉而坐,筛了几盏自己酿的醪酒来吃,将说过无数遍的武二爷生平与又舅舅说了一遍,到畅快处二人一同赞叹不已,拿这满是血腥的故事下酒,吃得自然更快更多些。酒至半酣,舅舅已是脸颊通红,双眼惺忪,说到后来便意兴阑珊,不一会儿躺倒炉边兀自睡去。

我独自一人坐在炉边簇火,想起死在武二爷刀下的史大叔,行船走马三分命,是死是活天注定,一路提及二龙山头领,却不知山上来了个夺命的头陀,或许他就是注定要死在那双戒刀之下。

想到那双雪亮的戒刀,我又会想到武二爷,莫不是真如他所言,将自己名字用人血写在粉壁时候,真正的武二爷便被他自己杀却了,血名祭来的幽冥恶鬼占了他的皮囊,也将杀戮带到了人间,被我醉后瞧见了真容。那一夜幻象之中,黑潮淹到臂膀处时,武二爷悚然惊醒,如今果被斩断一臂,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夜色渐凉,我便熄了灶火,将粗布衣裳披在舅舅身上,走到院中去闩门。头顶黑云低压,风声呼啸,似是山雨欲来,却见天边电光一闪,滚落一个惊雷,撕破沉沉黑夜,如武二爷破天一刀般夺目耀眼,震慑人心,虽转瞬即逝,必万古留名。

我回屋躺卧,思绪纷繁,正有些困乏时,忽听得舅舅轻声呓语道,“可惜了,天神一般的人物。”

霎时间,屋外雷声大作,暴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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