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商业评论》总编辑 贾可
乡愁，新华字典里的解释是思念家乡的忧愁心情。为什么思念家乡就有忧愁心情？思念家乡不应该是嘴角不经意流露出的那一抹微笑吗？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归结起来大概有这么显性的和隐性的两条：
显性的就是游子离开家乡不得归的无奈。不得归，不外乎政治、经济或者地理环境导致的阻隔。政治的原因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余光中写的《乡愁四韵》；经济或地理的原因，某种意义上就像本书作者陈玉宝教授1980年代远渡重洋来到北美一样，当年来回一趟不那么容易，现在虽然容易了，但是因为根已经生在底特律，所以作为出发之地的故乡，经常就只能遥望。
隐性的就是对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乃至物不是人也非的忧伤。人们总是觉得当年出发之时之地那么美好，而那往往是我们的童年时代或者年轻时代，所以多年之后即使功成名就，也非常眷恋往日的美好。这种乡愁，不是简单地对家乡的感情和思念，而是对青春对生命眷恋的情感状态，这更是人类共同而永恒的情感。
陈玉宝教授的这本书透露出来的就是这两种乡愁，而更多是第二种隐性的乡愁。而他的第二种乡愁还兼有对往日美好的追忆和感叹年华逝去不复返的一种惋惜。
生于姑苏水乡，长在秦岭山脉宝鸡的陈玉宝，1978年乘着文革后拨乱反正的春风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无线电专用机械设备专业。4年之后，来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森分校攻读博士学位。又4年后，前往密西根大学做博士后，后一直在密西根大学迪尔本分校工作至今。
底特律是陈教授名副其实的第二故乡。他说，车城所在的密西根州有五大淡水湖环抱，还有大小的湖泊星罗棋布，堪称水乡。不惑之年后在富饶美丽的诺斯威尔小城找到了一座临湖的居所，房后的这片水面都给他带来无限的慰籍。尤其是在落日余晖中的夏夜，坐在临湖的阳台上，泡一杯家乡的碧螺春，看水中划过的小船和湖上的倒影，恍若时光倒流，抚平自己多少浓浓淡淡的乡愁。
这种乡愁在本书中体现的是对底特律作为第二故乡的一种情感抒发。在他眼里的底特律是一座有既有深厚科技底蕴、也有丰富人文情怀的城市。他以充满感情和哲思的笔触写庄园、道路、大厦、博物馆、经典车型等等。这仿佛也是陈玉宝教授自我的写照。虽然是理工男，他富有文科男的细腻情感。1975年高中毕业等待上山下乡感到前途迷茫无所事事时，他从宝鸡市文化宫美术组安正中老师处学画画，安老师给了他艺术上的启蒙。这种对江南才子的启蒙，在我看来恐怕也是他在业余时间探索车城底特律，写下这本书中那些文章的重要原因。
那么，为什么陈玉宝教授对底特律生出了一种乡愁？
一方面他确实是将底特律当作了第二故乡。华人世界总有一种朴素的情感就是落叶归根，无论身在天涯海角，但祖国总是心的方向。陈玉宝也概莫能外。但同时，他还有着落地生根的更为博大的精神特质。这可能并非是与生俱来而是他成长过程中慢慢发酵的结果。
初到美国时，有一首歌深深地打动了他——那首1983年为非洲灾民募捐的公益合唱歌曲《四海一家》。几十年来，这首歌一直陪伴着他，他说这是他心中最好的歌曲，而这首歌曲的作者之一——麦克·杰克逊，也是他此生遇到的最伟大的歌手。2019年年初，在看完音乐电影《波西米亚狂想曲》之后，有感于当今世界严重撕裂的局面，更怀念那个大爱普照、四海一家的八十年代，他为汽车商业评论写下了《四海一家》的随想。
另一方面，他对底特律今昔变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以及由此而来的新期望。
不光是汽车工业，底特律更是一座引领美国近代大工业革命的历史名城，而且还留下了许多文化和历史的印记。陈教授在书里主要记录了这些文化和历史印记，当然更记录了他对昔日的赞扬、对现实的伤怀。
我们很多人总是喜欢将过去的辉煌、遗失的文明凝练成一个个历史的实物，一座座建筑的奇迹，陈教授也不例外，但他还是努力跳出其中，希望能够发掘出对于成就辉煌缔造文明的原因的认知。这实际是比那些实体的遗迹，宏伟的建筑更为深刻，具有极强的历史穿透力。他渴望底特律能够拥有老福特那种伟大的理想，他反思工业的进步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底特律位于大湖区连接伊利湖和休伦湖的底特律河畔，最早出现于17世纪的英法战争期间，18世纪之后，由于其占据五大湖水路的战略地位和丰富的淡水资源，吸引了大量移民从纽约、波士顿等东海岸地区来到这里，带来了空前的科技和商业机会，使其很快成为美国中西部新兴的枢纽城市。
随着航运、造船以及制造业的兴起，底特律逐渐成为美国的制造业中心。尤其是19世纪末，当亨利·福特在底特律成功开发出那辆历史性的四轮动力车之后，汽车工业的曙光便从底特律开始显现。
随后，数百家汽车公司在美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些汽车公司绝大多数聚集在底特律地区，开始了汽车工业群雄突起逐鹿底特律的局面，使底特律独占美国汽车工业的鳌头。鼎盛时期，美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汽车产于底特律。底特律是美国的第一个电气化城市，也是美国第一条高速公路的诞生之地。更为重要的是，当年底特律的两位巨人——爱迪生和福特，正是从这里开始，引领了人类社会进程中最为壮观的大工业革命，使底特律成为一座工业革命之城。
底特律不仅仅只有底特律市，它还包括其周围大小六十多座城镇。所以车城统称为底特律大都会，是美国继纽约、芝加哥、洛杉矶之后的第六大都会城市。但是，1960年代中期，由于种族矛盾引起的一场骚乱对底特律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使大量人口搬离市区向郊区转移，带动了周边城镇的经济活力，形成了城市中心衰退和周边卫星城市欣欣向荣的鲜明对照局面。到了2013年，底特律市终于不堪财务负重，宣布破产。
福特汽车在底特律拥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美国汽车工业将福特汽车公司成立的1903年定为美国汽车工业的元年，这也是他在本书中将笔墨更多给予福特的重要原因，他记录了福特家族对于汽车工业和城市发展以及艺术收藏的贡献，并对福特努力建设和复兴底特律给予极大褒扬。
1960年代中期底特律走向衰落，1970年代，福特提供初始资金建设复兴大厦。而今，全球汽车产业向新汽车时代迈进的过程中，车城底特律已经逐渐成为落伍的象征。2018年以来，福特开始重振底特律地区的历史地标密歇根中央车站，投资3.5亿美元建设其未来120万平方英尺的创新和移动园区，竭尽全力努力跟上时代的步伐。2022年6月，福特甚至向美国专利商标局申请了密歇根中央车站商标。
陈玉宝教授期望底特律以一个工业革命新兴之城的崭新姿态挺立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大潮中。在我看来，这是美好的希望。美国西部的硅谷日益取代底特律成为了新汽车的发动机，底特律的北美车展日益让位给拉斯维加斯的CES，特斯拉的总部已经挺立在德克萨斯州的奥斯汀，而发源于底特律的美国三大虽然是不死之鸟，但都历经风霜，不再有往日辉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企业，所以底特律逐渐不在中心也是历史的必然，我们不必哀叹，但是对于将车城作为第二故乡的陈教授来说，这就是其浓重乡愁的来源。
这实际不是一己的小情小怀，这实际是我们每一个身处在某个坐标之上的人都需要思考的问题。兴亡本是平常事，但为什么兴，为什么亡，我们总能要进行思考，而不是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1990年代，曹德旺偶然来到福特博物馆，他可不是普通的看客，虽然那是他还只是做汽车维修玻璃的小玩家。但玻璃大王不亏是玻璃大王，他在这里发现了未来的机会。他认为，既然这里展示的是美国的工业历史，就应该去找出中国和美国的工业和经济差距有多大，看看在同样的历史时期，美国在做什么。他把福特汽车博物馆里的各项经济指标作为标尺来衡量中国经济，发现中国跟美国差100年。100年前，美国在转型时期做了哪些事呢？他在福特汽车博物馆里看到，传统工业是当时的排头兵，钢铁、PPG玻璃、家电玻璃都是在这个时期涌现出来的，而且现在仍然没有过时。于是，他坚定地选择了汽车玻璃。现在，我们要从底特律的变迁发现什么？这恐怕是本书从另外一个角度给我们提出的问题。
因为体例原因，陈玉宝教授在这本书中并没有太多笔墨提及对于重重关山之外的故土的乡愁，但这种乡愁显然作为人类的共同情感也是难以遏制的。他实际上也是写过诸多文章，比如《妈妈永在》、《坐火车吧》、《安老师》、《渭中记忆》、《教授们的教授》和《师母》。本书中体现部分能够这种乡愁的主要是《教授们的教授》和《密歇根大学巡礼》。
陈教授当年来到威斯康星大学麦迪森分校之后，师从制造工程大师吴贤铭教授。吴教授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数年砥砺耕耘成就卓著，成为国际制造工程界公认的大师。他治学严谨、诲人不倦，一生共培养出一百多位制造工程博士以及众多的硕士和博士后。这些学生遍布世界各地，活跃于制造工程的各个领域，很多颇有建树。目前在北美各大学院校从事制造工程研究的专家学者当中，有近四分之一可溯源于吴教授。我曾经造访过陈玉宝教授家，他家里一张中式大圆饭桌就继承自吴贤铭教授。
中国近代史上有许多杰出人物曾经在密西根大学求学。1961年，密西根大学成立了中国研究中心，聚集和培养了一批关注中国、了解中国的专家和学者，积极参与了推动中美关系正常化的整个过程。1973 年，密西根大学孟旦教授率领美国最早的一个教育工作者代表团访问了中国。21世纪以来，密西根大学进一步加强了和中国大学的合作关系。2005 年，密西根大学妇女研究所和复旦大学历史系合作在复旦成立了妇女研究中心。2006年，密西根大学与上海交通大学合作建立了上海交大——密西根学院。2010年，北京大学医学部和密西根大学医学院联合成立临床与转化医学联合研究所。在陈教授的笔触中，他深深地希望落叶归根的祖国和落地生根的美国能够一如既往，紧密合作，共同开拓未来。
但是，我还是能够强烈地感受到陈教授内心深处的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就是我所说的挥之不去的乡愁。而排解这种乡愁的唯一办法就是诉诸文字。他说：“文字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将经历和体验表达出来和人们分享，也可以将思考和感悟记录下来继续回味。不管是岁月静好还是世事蹉跎，无论是心旷神怡还是愁肠百结，写作的过程都是一个自我交流和提升的过程，可以将你带到平时思绪达不到的地方。是愁肠，它能为你开解；是心旷，它能给你带来更多的神怡。”
这本书不仅是陈玉宝教授排解愁肠的结果，恐怕也是我们很多人面对乡愁的一副最好的解药。
（本书已在当当、京东出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