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

我所处的地方,是一座没有穷人的城市。春天的时候,这里樱花烂漫。 

一年里的第九个月份快要过去了,季风微寒。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坐在长椅上,呼吸着已经变得干冷的空气。我至今仍在质疑我自己,我至今仍然漂泊不定。这个浮华的城市日复一日地将微笑编织成谎言,再用谎言来欺骗善意的我。我是说,“我”。这个宽泛的名词在我周而复始的独行中逐渐变得陌生起来。我最后一次看清它时,它指向着一个我难以触及的概念;而这一点,即使你在我接下来的叙述中细心留意,仍会一无所获。

我用这个注定会被误解的标题为我的小说命名,在于我希望在那篇业已遭到遗忘的同名之作里能够找到一种篡改事实的能力。一系列冗杂的回忆让我明白,将一个记忆与另一个记忆拼接起来是不道德的,因为它就像用谎言去串联谎言。此刻,我看见的是一个肤色微黑的女人。她穿着漂亮的长裙,正在朝我走来。

女人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她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喝光了那杯咖啡,随后就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河流。那里,河水刚刚被垂落的夕阳所点燃。后来,她开始同我交谈,并不时地为一些并不好笑的故事开怀大笑。

又一个谎言。

她的笑声令我回想起家乡田野上啄食的野鸡。正如所有人所熟知的那样,野鸡啄食的声音,有时候听上去就像一个女人在哭泣。

事情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里就已经发生了。

那天刚下过雨,阴翳的云层背后太阳黯淡无光。当我意识到门外有人的时候,门铃已经响过不止一次。

我关上窗,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见了一个女人陌生的轮廓。光线太暗了,我没法看清。但或许也和我的记忆有关。开门后我这样告诉她。你是谁?来找我干嘛?

她有些诧异地望向我,浅棕色风衣上的雨水随着她一起一伏的呼吸慢慢滑落。走廊上的灯灭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传来。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外面低矮的天空,随后转过身来。

我回来了。她说。不请我进去吗?

我说请进,请进。随后把门关上。我竭力地在记忆里搜寻她的轮廓,最终无功而返。我想,房间里驻步不前的时间对我来讲也许只是一种欺骗。想不起来了,我有些抱歉地告诉她,请问你是谁?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时,她正在整理手中那柄深棕色的雨伞。她头也不抬地问我,你知道猫吗?

我说我知道。

猫从来不会迷路。它们总是知道对的方向。她说。

可是……

你不认识我也没关系。我只是帮一个朋友把书交给你的。她说。伞已经被收好,放在墙角。

朋友?谁?

瓦。你也不记得瓦了吗?无所谓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风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接着,就从皮包里掏出一本被油纸封好的书来,递给我。那只漆黑的皮包放到桌上时还满缀着晶莹的雨珠,在白炽灯单调的光线下进行着一种类似于晨读般的枯燥闪烁。而我在她进门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坐下后,她开始打量起我独居的小屋。把灯关掉吧,她看了看天花板的四周,对我说。顺便也打开窗户透透气。

没用的。我本想这样告诉她,却不自觉地打开了窗。外面的风早已停止,云彩也丝毫没有流动的迹象。天空。城市。一切都停滞不前。我们在客厅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书放在桌上,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没有翻开。我把它当做是这一种意料之外的礼物,就像这场意料之外的造访。

我对她很陌生。

滞涩的空气里,时间终于开始了它悄无声息的行走。雨又下了起来。电视机里那首来自美国著名电影的插曲第三次奏响了,吉他与班卓琴的声音宣告着它来自南方。我处在一种荒唐的犹豫之中:我是否应该开口让她留下过夜?我不愿表现得仿佛是对她有所企图——我当然有所企图,但那算是另一个故事的内容了——踟蹰间夜色便已四合。从始至终,她的话不多,眼神却似乎别有深意。一整个晚上,她很闲适地窝在沙发里面,与我聊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一条腿上搭着另一条腿,脚尖勾着脱下的高跟鞋来回晃动。

我感觉她似乎和我相识已久。

那么——我想是时候直入正题了——我端起杯子喝了一点水,这本书……

这本书是给你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她顿了一下,然后摊开手笑笑,如果你好奇的话,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

她讲的有道理。于是我把油纸撕开,便看见了书籍雪白的封面。一个字也没有,我朝她扬起手示意说。

打开它,她同样对我致以手语的回答。

那么,打开它——

“你将如何记忆着少女。”

一些往事随着印在扉页上的文字开始浮现。我下意识地合上了书本。

怎么?高跟鞋停止了晃动,悬在半空中。她探过身来问我。

没。我说。恐怕,恐怕我今天不能读他的书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再次从桌上端起水杯来,我不知道。另外,瓦究竟是谁?

瓦就是瓦啊。住在耳语城最中心的花园里,去年秋天的时候你还和我一起去看过他。那里的杏树在秋天的时候总是开得很茂盛,你还说你从来没有在秋天看到过杏树开花。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去年秋天,我用一只手扶着脑袋,去年秋天的时候……

我的猫不见了。

当时我就坐在客厅里正对铁门的沙发上——也就是她现在坐的地方——看着猫用手笨拙地把门推开。

它最后转身看了我一眼,然后翘着尾巴溜走了。也许我该说他是大摇大摆地出门,因为它知道我不会挽留。

为什么不去挽留它?

忘了,我说。真的。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的时候,我在沙发上呆坐了很久。我猜自己可能是在等它回家。但它没有回来,那天晚上没有,第二天也没有。到了第三天,我发现情况比我想象中要糟糕,于是我告诉自己,如果它下午还不回来,就出门找它。

它叫什么名字?

它该叫什么名字呢,我怀抱着捡来的小猫问她。

就叫它……叫它斑马好了,棋说。

斑马?

嗯。你看它身上的条纹,黄白相间,就像是一只斑马。

好,那就叫它斑马。

嗯……你要走了吗?

你也该走了,我说。他们在找我们。

我朝着树林外面望去,浓雾遮盖了一切。夜色里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又仿佛一切无所不在。我被困住了,她也一样。斑马在她怀中昏睡不醒。唯一的动静来自远处提着马灯与火把的男人们。越来越近了,他们。越来越近。脚步声。灯火。人影闪动。

快走。我在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

他们会找到我们的。她的声音很低,抱过斑马的手上所残留的温度,被夜风一吹就散。一些野果的香气夹杂其间,我分不清,但我知道其中之一来自杏果。酸涩。这是杏果独有的味道。

枯枝在奔跑途中割伤了我的手。我听见自己的步点踩在落叶上,刺啦;接着是她的,刺啦,刺啦。枯燥的回响。呼吸声变得急促、越来越快,最后,平息下来——那时,我们终于走出树林。远处的灯火依然明灭不定,但树林外已是浓雾渐散,月挂枝头。树木与墙的影子在风里摇曳。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合拢。林间,浅白色的月光安静地跳动。

她放下了怀里酣睡的斑马。抱我,棋凑到我的耳边对我说。

随后,我听见了她低声的叹息。公路上高悬着一轮森白色的晓月,冷冷清清,像是天空的骸骨。

你在看什么?

月亮。

别看了,睡吧,已经很晚了。她说。

刚才——刚才我想起了一件事,关于你口中我的那个朋友,瓦。你说他住哪儿?

耳语城中心的花园。她睁开迷蒙不清的双眼,借着月色注视我。而我也在同样的光线下注视着她。

上帝失聪了。这是她在睡去前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

下午,斑马果然没有回来。我换上鞋子,准备出门,门铃就响了。

敲门的是一个陌生人,我很确定自己不认识他。请问你找谁?——隔着门,我这样问道。

那人自称信使,来自北方某个遥远的城市。

——你不会知道那个城市的,他在门外对我说。你瞧,为了这封信,我从北方走了整整三个月,而你现在还让我站在门口。猫眼里我看见信使笑了,你应该请我进去坐坐的,他说。倒点啤酒,或者热茶。或许我们还可以谈谈心。

我不喜欢他挂在脸上的笑容,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医院里对待临终病人的医生,并且我也不喜欢他的回答。于是我告诉他,我不认识他,我也不想收什么信。

他站在外面,依旧是一成不变地笑着。他说先生你一定得收下这封信,瓦先生花了好长时间把它写好,我也花了好长时间把它送来,一路上可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呐。

又是那个瓦。我低头想了想,决定叫他先等着,我去拿钥匙开门。直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从里面开门是不需要钥匙的。为什么我会去拿钥匙呢,我想我真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糊涂了。

开门后,信使很熟练地进门、换鞋,坐上了我的沙发。他大摇大摆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三天前从家里走丢的斑马。我不是说他就是我的猫——猫是不可能变成人的,人也不可能变成猫——但他确实让我回忆起一些东西。

与信使的谈话与名字有关:

你是谁?

我是个信使。

我是说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嘛,他低头盯着自己深蓝色的长袜看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你说名字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没有名字谁知道你是谁?

这就奇怪了……以前我读书的时候,每次去学校,那个把头发染成鸡毛颜色的前台女人都会告诉我说她认识我的父亲。后来报名的时候要求签字,她却又转过来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就觉得好奇。我说我才是在这里上课的学生,但是你却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爸不是这里的学生,你反而认识他,你说这是为什么?

然后呢?

然后,信使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了窗户旁边。他用一种悲悯的神情看向外面,木窗里一棵老树伫立无言。树叶寥寥的枝干在风里微微晃动,人们撑着伞从街上走过,言语间依然是那些经年不变的往事。

然后她给了我一耳光。

我认为这是一种恼羞成怒的表现,他补充道。

在我记忆中,那天的天气和今晚有些类似,绵绵细雨从早上起就下个不停。好些人在路上奔跑。男人,女人,老人,好人,坏人,全都混在一起。他们的雨伞与衣服也都混在一起。雨天的街道就像是一锅粥,什么都有,又什么都分不清。

起风了,信使看着窗外问我,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那个姑娘。

——穿裙子的姑娘。

——起风的日子里你跑得这样快,当心弄皱了你白色的裙摆。

这是谁说的?

反正不是我。棋顿了顿,我是在书里读到的。

书?什么书?

青黄。

她把一本封面雪白的书递到我的手上。青黄,她低声地、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说道:

女人就像叶子一样,青了又黄。

清晨时分,她终于从睡梦中醒来。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昨晚夜半时分我告诉她的话语,她说她不记得了,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我说是的,因为回忆让历史发生了改变。或许……我与瓦是相识的。

所以你想起来了?

我是说或许,我不能确定。这时候,我想到的是信使那段关于名字的故事。在我看来,这段话在某种意义上为我揭示了生存的涵义。经过一整夜的回想,我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些端倪。

窗外的雨水此时早已停止,深铅色的云层中露出些许破絮般微弱的晨光来。我不知道在这个清寒的早晨里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我的记忆到此为止了。醒来的时候,正午已过,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动静。那个陌生女人像昨夜的雨水一样无声地消失了。

她是谁?

她的名字与她的容颜一样在我脑海中逐渐褪去,只剩下一本封面雪白的无名之书,孤零零地躺在桌上,作为她昨日造访的注脚。

我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以便整理思绪。事实上我的直觉早已告诉我,对她的追寻注定是一种徒劳无功。但我拒绝承认这一点。我决定从斑马开始寻找。

我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看见那位道人时,他正捧着一只破瓷碗,像乞者一样坐在马路边。很久没有梳理过的胡子乱糟糟地落在了碗里。那时傍晚已近,落日西沉。我双腿所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是对这个炽红天体即将消失天际的一种预言。香樟的影子在日暮里摇晃。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向北,向西;时间也就相随其中,悄然而逝。等到道人伸手将我拦下、并露出那只破碗时,太阳已经去无影踪。

客人,算个命吧。

道人的声音含糊不清。我低头看他,方才注意到他的牙齿竟然已经快要掉光。

算个命吧,道人闭着眼,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晚风吹起了远处紫槐花树的叶片。我抬起头,看见它们斑驳的影子在地上不安地晃动着,起伏不定,心绪不宁。我把一枚硬币从口袋里拿出来,扔到道人面前。他似乎没有察觉,依然紧闭着双眼。

我想,他也许已经睡着了?或许他说的只是梦话,或许他根本没有看见我。我站了一会儿,随后准备离开。这时候,道人忽地开口了:客人算财路?还是姻缘。

算路。

道人脸上露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笑容。紫槐花在他背后簌簌地摇动着,一如我所处的街道上向晚的光景,以及划过林间的离乱不安的风。硬币抛入碗里时,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道人盯着硬币背面的向日葵图案看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告诉我,天蝎北走,帝星东游,一切都将无疾而终。客人你不必再走了。

我明白他是对的,但我别无选择。如果我不走——如果我不走的话,我又该去向何方?

毫无办法。

我只好匆匆向道人告别,接着沿街道西行。暮色四合,周遭的光线变得模糊不清。灯影游移中,我感到一切都恍然如梦。但我清晰地知道,从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起,未来的阴影就已经向着过往悄悄地开始了延伸。

依然,毫无办法。

雨就要停了。你到哪里去?

树林里,我去找斑马。

别去了,它会自己回来的。棋说。它能找到自己的家。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我就是知道。

我担心它在树林里迷路。我说。

它不会迷路……猫从来不会迷路。它们总是知道对的方向。

就像鸽子一样吗?

也许……

我父亲说它们带着信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再把那里的信带回来。我说。猫也一样吗?

噢,那大概不行。

那人就站在窗外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他头顶的老树上,叶子已经一片片开始变黄。我想他应该就是瓦了。我的朋友瓦。住在耳语城的瓦。瓦手里握着一只红色的乒乓球拍,他扬起手朝我挥舞,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去打球啊,他说。

于是我也扬起了手中的乒乓球拍。去打球啊,我回应道。可他似乎没有听见,只能一次又一次朝我喊道:

去打球啊。

去打球啊。

稻香在晨雾中蔓延开了。起先,我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像夏天蝉虫的鸣叫一样辽阔地响起来,回声久久不绝。后来,就渐渐低落了。我想,他的声音也许和蝉鸣一样走到了秋天。随着他反复地重复,恍然间我感到自己所听见的是一支低吟的挽歌:它在落寞的田野上有气无力地飘荡着,等待一片又一片枯黄的树叶为它画上黑色的休止符。恍然如梦。一切都如我所预料那样进行。我最后看见的景致是我的朋友瓦拖着脚步从树下离开。阳光经过了树叶的剪裁,纷纷扰扰地落在他的背上。瓦的背影沉默无言。

再次见到瓦,已经是一年以后。我记得那是夏季的最后一天,来村庄里征兵的人就要走了。瓦提着巨大的行囊站在墙边,红色的征兵横幅就在他头顶正上方飘扬:优质青年立志从军,热血男儿精诚报国。

你要走了吗?我问他。

快了,等不了多久。瓦平静地说着,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墙上的水泥被季节风干了,一片片剥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什么,朝我转过身来。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吗?他指着旁边的空地问我。

——我看见一些破砖剩瓦堆积其中,仿佛是某处被人遗忘的断壁残垣。

是块乒乓球台。他说。我们从小就在这里打球。

你不记得了,对吧。

你迟早也会忘了我的。

我说不,我怎么会忘呢,你是我的朋友,你的名字叫做棋。

棋只是摇头。后来,雨就下了起来。我听见她在轻声地叹息。她说起风了,夏天就结束了。

夏天结束了,我也该走了。

棋仍然站在原地。临走前,她最后告诉我,她还在等一辆汽车,只是开车的人久久不来。

时间会让一座城市的美感消磨殆尽,这是我多年前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预言。所有的预言终将成真,唯一的问题在于时间。

你能等多久?

等到预言成真?

今晚的我彻夜难眠。我躺在空荡的木床上,看着月光在朽蚀的窗骨间起舞。外面,是被称作街景的房屋。不太古老,亦不够崭新。屋里是另一扇紧闭或打开的窗。窗帘飘拂,也可能静止不动。观察它的则是一个睡去又醒来的人。

另一个人。

彻夜难眠。

对我来说,韶华已逝。生活只能像湖水一样波澜不惊地流淌。我受困其中,状若囚徒。等待着,等待着。我在等待一颗石子的入水。但是等待的时间已经太长,我担心有一天我会忘记自己究竟在等待着何事。

这时我想起了那个陌生的女人。我曾说过,与她的露水情缘将是另一个故事;但在这里,我愿意提前为之命名。我即将展开的叙述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对那匆匆一夜的怀念,更在于当我对它进行回忆时,犹如那个信使所说,我似乎是在眺望时间消逝。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描述那张床。我的。宽大的。靠窗的。木床。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她和我就要睡上去了。 

那时我刚刚结束了对于往事的回忆,斑马也才走到门口。沙发上的女人敏锐地皱起了眉头。她指出我的故事是漏洞百出的,其中充斥着木偶般被我所操纵的人物;季节混乱不清,时间的河流则驻步不前,仿佛是不停地在同一处暗礁旁打转。

毫无办法,我如此告诉她。城市的雨幕就要拉开了,而我唯一的伞被称作回忆。

回忆是充满诗意的谎言。她说。随后,她来到窗边,望着窗外雨水淋漓的夜空问我,你知道雨天的坏处是什么?

是什么?

雨天的坏处在于……她想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直视着我的双眼:你抬起头时,也许会很难看清天空的模样。

我想,石头就要落水了。只剩下对一些细节的怀疑。

我已经说完了。面对我的质疑,她神色平静地向我告知。我很失望。在她赤裸的锁骨后面,我看见蓝色窗帘呆滞地垂落着,没有丝毫摆动的痕迹。

——“那些曾经穿过窗棂的风早已在夜色中止息。”

我最后一次向她提出我的疑惑:可是,请你告诉我……

遗憾的是,她无法告诉我。

请容我在这里介绍一下我的故乡。

从我小时候起,我就住在这个叫做“水边”的村子里。涟水由南自北,缓缓流过。傍水而居,说的就是这个样子。村庄的样子。我的样子。

在故乡的天空里,我常常回忆起候鸟迁徙的情景。那是些白色的、孤独的鸟儿。它们在春天最温暖的时节里飞临水边,压弯了水杨树的枝条。有人告诉我说,鸟群来自北方遥远的树林。这是我所不能知晓的:来自哪里,又将飞抵何方。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观察它们。看它们啜水的样子,振翅的样子,羽毛如雪片般纷纷坠落的样子。

它们也是这个样子的。一如村庄的样子。我的样子。沉默的样子。

有一天,鸟群飞走了。我只能站在水边,抬头仰望着它们即将消失的飞行。水杨树已经枯萎,空气里静谧无声,只剩下一些鸟粪的味道。

走吧,棋对我说。

去哪儿?

水边。她指着河对岸的树林说。另一片水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了河水里树林黝黑的倒影。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静静悬挂在村舍与桑林上方的夜空里。那里的人们已经坠入梦乡。

走吧,棋再次拉动我的手。我看见她戴着的红色围巾在夜风里飘荡起来,忽明忽暗,仿佛就像是……

火。

嗯?你在说什么?

我说,火。

火在燃烧。我听见了木柴被烤焦时哔哔剥剥的声响,窗外则是一览无余的城市与村庄。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是正如她所说那样,都无所谓了。

晚些时候,火势渐小。木柴要烧光了,可我毫无办法。我抬头朝远处望去,那里——麦秸垛在杏树底下安静地蛰伏着,干冷的风吹得稻田桹桹作响。村庄依然沉浸在深秋的梦境之中,对水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冷。棋说。随后她抱紧了我。

接着,火焰熄灭了。

那时我们就坐在一棵老树底下,注视着一股白色的烟尘从木柴上徐徐升起。晚风吹响一次,烟尘便散去一次,树林也就跟着摇曳起来。我听见了棋缓慢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像水边的晚潮,涨上去,然后落下来。

就像她的胸膛。一起,一伏。

棋凑得更近了。冷。她在我的耳边再次说道。

我没有吭声。夜风吹动了她胸前的挂坠,它们相互撞击时,我听到了一阵空旷的回响。

木柴的灰烬快要被风吹散了,我想。也许我该让它们多烧一会儿,一直燃到天明。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把嘴唇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

难道你忘了吗,女人吶,就像叶子一样,总是青了又黄。

 八

在城市急促的脚步声中,我苦寻着一个少女的背影。关于她的消失,就像记忆中那些停留在我故乡水边的候鸟一样,她在春天结束的时候倏尔即逝。我不明白她是怎样离去的,正如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城市中白白耗费掉我的时光。

这天下午的时候,我在城市中心的花园里等待信使。没有风,天气很好。一朵云彩长久地滞留在树丛背后的那片蓝天上,它执迷不悟的样子令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想起了十七岁时那场注定会以哭泣结尾的谈话。在谈话的尽头,我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而她穿着连衣裙的背影则逐渐离我远去。那天的村庄里刮着不同于往日的风。我看见她用一只手扶住了那只用麦秸编成的宽檐草帽,瘦削的影子就像河滩上水杨树的倒影一样歪歪斜斜。后来,瓦来了。他的身影挡住了我对棋的追寻。

去打球啊,瓦对我喊道,高高扬起了手中的乒乓球拍。

去打球啊。

我没能回答他。

我想,也许就是在那天晚上,候鸟飞离了水边。

日影飞去,凉风渐起。信使终于来了。他在我身旁坐下,一面拆解信笺,一面开始与我的谈话。风铃在屋檐下碰撞的声响带给我一种久违的平静,我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姑娘秀颀的影子。她似乎迷路了,晚风将她的连衣裙高高吹起。

来自耳语城的信件被信使放在了我的膝盖上。透过日暮下微凉的光线,我注意到他仍旧沉浸在一种盲目的叙述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我轻轻地拆掉了信封上蜡质的封线。树丛背后的天空上,那朵云彩依然孤零零地高悬着,四下里寂静无人。信纸被我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离,那张淡黄色信笺就此完全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听见自己的手指在纸面上机械地来回划动着,一如涟水上的桨声一年接着一年:

“上帝失聪了。对于上帝来说,耳语城是并不存在的。”

这时,我猛然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穿连衣裙的姑娘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枯黄的田野,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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