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跟在蒯丹身旁表现得比较谦逊的少年郎已是满脸的怒不可遏，他手里的长鞭正散着红色的光芒，映得他一张白净的书生脸怪叫人害怕的。

他低吼道：“给老子滚！”

来者可是南沙军的主帅，若是要算起来，还是这小子的顶头上司。他居然叫他滚出去！九广的下巴险些砸在了地上，一时搞不清楚眼下到底是个什么见鬼了的情形。

蒯丹赶紧捞了他一把，头皮胀麻地把人往外推，边走边招呼着，“还愣着干嘛，走走走！咱们呀，都出去！”

九广被拖着拽到了门外，走出了好几步还回头往那帐子张望，不确定地道：“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南沙军的副将抹了一把自己的老脸，觉得委实是没法找出个合理的说法来解释刚才那个场面。

西招营的主帅复又品了一品，咂摸了一下嘴，再次棒槌似的不确定地问道：“他们有关系？”

蒯丹默默捂住了脸，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也给捂了，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头顶乌云密布，已是一派大雨将至的形容。南沙军在西招营地外统共也就只有这么两个帐篷，还都破破烂烂的，根本经不起雨水冲刷。眼下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情要继续谈，也得先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南沙军的副将慌不择路，只能借着老天爷给的台阶就往下跑。他生硬地调转了话题，“哟，要下雨了，咱们换个地儿？”

九广犹疑了一下，觉得是也得换个地方，才能继续八卦刚才的那场惊天动地，“那就请吧！”

本就空旷的平野上很快便只剩了风吹草动。

那一头，帐中的空气突然就冷了下来，好似三九严寒一般，冻得人都僵了。二人便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帐外脚步声散干净了，上原才试着说了句话。

“是不是穆烈他跑来跟你说了什么？”

“别同我提那小人！”

邯羽此刻的脾气差极了，叫上原都不禁心虚瑟缩。

“三娘……你，你听我解释。”

这是要不打自招了。他随即就明白穆烈说的至少也不全是胡编乱邹的。他更气了。

“你中计了知不知道？”邯羽愤恨咬牙，“他娘的，你想都没想就从魔都城跑来了？”

“我知道……”他顿了顿，有些着急，“但我怕你当真。”

“你他娘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豆腐渣吗？还是被穆烈的那匹驴子给踢了？你明知道这是穆烈的离间计和调虎离山计，你知道你居然还跑来？玄烨这个时候怎么不拦你了？”

上原默不作声。他坐着祈安跑出来的时候，甚至都没同南营的小兵打声招呼。

“你心虚是吗？”邯羽质问他，“无风不起浪，要是没那事，你至于在这个节骨眼赶着跑来同我解释？”

南沙军的帅帅威全无，低着头不敢吱声。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之前邯羽尚且还能控制自己的火气，尽量不去多想这件糟心事。但眼下人已经杵在了跟前，他难免气上心头。

邯羽觉得自己都快气吐了。但此时正是要紧的时刻，他们需得步步为营，走错一步大家都得死。许是当头一顿痛骂再加上方才那一鞭子稍稍缓解了他的愤怒，他勉强压下了心中郁结的一股恶气，但额间的朱砂却鲜得发亮。

“你赶紧回去。听说北恒营和东翼营都在路上，指不定哪天就要到了。咱们半个营的兄弟不见得肯听玄烨的，得有人带着。”

上原赶了一夜的路跑到招摇山是来解释的。然而他却没想到邯羽在此事之上竟看得比自己还要通透。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进门就差点挨了一鞭子。上原知道，虽然邯羽未必把这件事当真了，但也并非没有起半点的疑心。不来兴许还好，但自己却赶着跑来解释，便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上原懊恼不已，遂也就明白眼下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且没有说服力的。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上面了。南沙军西征之时尚还是百花盛开的春天，而今却已是到了炎炎夏日。久别重逢，上原还想再看他几眼，是以便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几步。

那不体面的传闻困扰了邯羽多日，睡不好又吃不好，他的心情已是糟糕得无以复加。顾念着大局，他不便即刻刨根问底，只能压着自己的火气打发人回去。但见上原有得寸进尺之意，他的火气又噌噌噌地往上直蹿。

“老子叫你立马回去，你是聋了吗？”

“我只是……”上原苦涩地道，“我只是想……”

红色的长鞭一扬，眨眼间那夺命的长索便层层叠叠地包围住了脖颈。只要执鞭之人手上一用力，脑袋就要搬家。

上原惊得进退两难，两条腿不听使唤地直哆嗦。

“你干什么！你把鞭子放下来！”

邯羽怒火中烧地咆哮着，“滚！再不滚，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死给你看！”

这一声咆哮的威力着实不容小觑，就连已经走远了的九广都不禁回头朝着那方营帐看了两眼。

他不置可否，“他跟你们原帅闹得这么凶？我看帐顶都快掀了！”

蒯丹再次捂脸，“闹矛盾嘛，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九广一脸的玩味，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转头跟着走了。

营帐中，上原狼狈地连着退了好几步。他从未见过他这般歇斯底里且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的样子。就算上辈子他还是朝露的时候，他都没见过她这样。

这是真生气了。

邯羽到底还年轻，正是血气方刚容易上头干出格事的时候。上原怕他当真脑袋一热会伤了自己，遂就准备马上带着祈安滚回白水山去。

“回来！”邯羽出尔反尔，鞭子却还密密实实地圈在自己的脖子上。

上原乖顺得跟只遇上猫的耗子似的，很没骨气地收腿立着不动了。

“玄烨……”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火气，“你带句话给玄烨，九广那个人油滑得很，未必靠得住。他随时可能变卦，毕竟是要赌上性命的事情，我得留下看着点儿，可能没那么快赶回去支援。在魔都城里，你们只能自求多福，早做打算吧！”

上原点了点头，“本也没指望他打完妖族后，会带兵回来支援。放心吧！烨帅另有打算，你们只需盯着西招营便好。”

邯羽低声道：“行了，滚吧！”

目光十分不舍地从他身上撕下来，上原遂转身欲离去，却又在即将踏出营帐的时候被叫了住。

“你等等！”他犹豫了片刻，像是下了决心，“你老实说，到底有没有碰那里的姐儿？”

“没有。”上原脱口而出，“绝对没有！”

依着他的这个反应来看，倒不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但邯羽心里就是不踏实，一想到这件事就气得要命，气得发狂。

“你发毒誓！”

上原遂并着三根手指，没有半分犹豫，“要是我身上哪一寸叫魂萦梦绕处的姑娘给碰了，便叫老天爷拿雷来劈死我！”

他话才刚说完，手指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外头就轰了一声闷雷。邯羽柳眉一挑，脸色更青了，青得发黑。

上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却坦荡道：“没劈在我身上！”

邯羽脑袋里直嗡嗡，嘴角抽了好几抽，遂忍无可忍，“娘的，你给老子等着，回头跟你算这笔账。”他随即又往他脚边抽了一鞭子，“见你就来气！你自己找个地方躲一躲，这场雨过后，赶紧滚！”

南沙军的帅退了出去。虽然邯羽从头到尾都没赏好脸色，但他还是欣慰地觉得邯羽终究是心疼自己的。舍不得抽自己，也舍不得让自己淋雨赶回去。上原嗅到了浓浓的回旋余地，遂再一次刚愎自用地觉得，也许待到事情过去后，再好好哄一哄，就能把人给哄好了。

夏天的雨水总是来得迅猛，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冲刷过后，招摇山冒起了阵阵仙雾。

上原坐在火凤凰的背上往下一瞧，觉得底下的景致有些不太真实。即便邯羽已经提了个醒，玄烨也早就备好了后手，但私心里上原还是希望九广能靠谱一些。倘若一战得胜，那对于魔族而言，不过是走出了复兴的第一步。收拾完魔都城，他们回头还得面对妖族的虎视眈眈，以及周边小部族的侵扰。既然南枭也出现在了青翼山地界处，便就说明他们依旧贼心不死。玄烨需要足够的兵力来应付那些未知的、却必然是接踵而至的战乱。

这乱世，从来不会怜悯弱者。似乎唯有落井下石才是生存之道。

这便是弱肉强食的残酷。

神族有一句古语，叫做居安思危。然而在魔族，没人信这一句风凉话。魔族在先魔尊时期一时鼎盛，彼时魔族子民过得富足安逸，却没有人想到魔族也会有今日。哪怕现在赤武殿里的那位想过“居安思危”这四个字，魔族都不至于沦落至此。

火凤凰之上，上原沉沉叹了口气。

这便是因果轮回。

这世间，因果轮回无数，而人们总是倒在那个“果”之前，奄奄一息却又徒劳地悔恨着曾经那个被漠视的“因”。

南疆大军是在乱世中挣扎着的蝼蚁。而就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已经把魔族的根基蛀空了。妖族的粮不过杯水车薪，然而魔尊却将为了他的愚昧和无能而付出令他悔恨一生的代价。

招摇山暴雨倾盆，而白水山的烈日也缓缓地沉入了谷地。

南沙军的主帅在翌日天光破晓的时候回到了白水幽谷的营地。他在进入地界时便嗅到了戒备森严与人心惶惶。

泷二跑来禀报，“原帅，北恒营抵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