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骑士——第11章

【第十一章】友爱之船

1.

  我去警卫连就任那天,离春节还有十几天了。大西北的冬天冷得沁到骨头里,然而见到营门外列队欢迎官兵,我立刻感到了春天一般的温暖。场站的政治处主任带我去报到,开了一个支委会宣布我代职和党内任职的通知。七人支委,我和连长,副连长列宁,两个排长,一名志愿兵代理的排长,还有一个是司务长。主任讲了话,大致是吸取教训重整河山保证安全开创局面这样的套话。中午还加了一个餐,那天刚好是立春,我清楚地记得有春卷。连长致了欢迎词,实际上他比我早来了不到十天。总之,那是一种温暖如春的气氛,所有人都斗志昂扬,决心打一个翻身仗。

  列宁提前两天就让人把我的宿舍整理好了,还叫兵们用砂纸把墙壁也打磨了一遍,显得屋里亮堂多了。新买的全套洗漱用品、暖壶、茶杯。屋里有一个柜子一个书架,属于原来的指导员的东西也被列宁打包进纸箱,放到了仓库里。他利用自己能够利用的所有权力,在为我打造一个整洁舒适的工作环境。这样的亲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唯一不便言说的担心是:作为曾经的关系平等的同学,如今我成为他事实上的领导,他会不会感到难堪、我会不会感到别扭,我们之间会不会发生龃龉呢?

  所以一定是要跟他谈一谈的。我们的谈话从列宁的新婚生活开始,我问他,嫂子(列宁比我大几个月)一个人过得怎么样?马上过年了,他要不要休假回去看看?列宁当即告诉我:“你跟连长都刚来,不熟悉连里的情况,我再休假回去不合适。已经跟婆娘打好招呼了,不回去了。”“那你可以让她过来过年嘛!”列宁皱了一下眉,“哪有过门第一年让我娘一个人在家过年的道理?我妹子再早也得初二才能回门。”“你这就不对了,有点自私啊,人家嫁给你首先是给你当老婆的,其次才是你娘的儿媳妇,可别当童养媳使唤啊!”列宁又说:“来了也没地方住,算球了!”我说这不是根本问题,总能找到办法的,实在不行我机关的单身宿舍还空着呢。列宁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先向我示意了一下,我没要,他自己点上了。你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跟老连长学的呗!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啊,警卫连工作很单调,时间长了你不学会抽烟喝酒都觉得没事干,兵们也不往你跟前凑!”他继续抽了一口,眯着眼睛陶醉地抽了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咱俩同学归同学,现在你是我领导,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不该说,知道什么事该做不该做。你放心,我不支持你工作,谁支持你工作?有我在,保管你在警卫连立得住脚;有咱俩在,保管让警卫连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他这么一说,反倒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了。连忙说:“你说什么呢,见外了啊,我还能不相信你吗?毕竟是四年一口锅里吃出来的老同学,我不仰仗你仰仗谁?”列宁就嘿嘿一乐,露出有点发黑发黄的牙齿。“那行,就这么着!争取咱哥俩再在一起吃三年的大锅饭!”我心里就是一翻个!三年?在这破警卫连呆三年?我还真没这思想准备。看我有点愣神他话锋一转:“哎?你跟小黄毛、咱们张副司令家大小姐现在到底怎么着了?怎么也不见个动静啊?什么时候结婚呢?咱们同学里头,可已经结了两对了!我一个,中队长一个,听说王京过了年五一就结!你们怎么着啊?”我颜色自若地答道:肉已下锅,不必着急。列宁一听“嘎”地一乐,“哦?肉味儿如何?”我笑而不语。列宁竖起食指点着:“你不愧是咱们队长说的,蔫驴踢死人啊!哈哈!”我们的搭档生活,就这样愉快地开始了。

2.

  很快,1996年的春节就这样来了。警卫连提前两天就开始布置节日气氛,炊事班早早采购和制作了大量过年食品。大西北的冬天根本用不着冰箱,只需要放在仓库里,防着老鼠和偷嘴的兵们就行了。连长刚刚结婚,家在兰州,我向领导请示,让他回家过年去了。两个年轻的排长正在搞对象,也打发他们回老家了。连里就剩下我和列宁两个干部。我给爸妈打过招呼,说第一年当主官就不好回去了,让他们多保重。张微也早就给我打过电话,说她陪着家里过了年,初三就赶过来陪我。我说别闹,现在不比我在机关那时候,没人盯着,现在我是全连的领导,下面那么多官兵看着呢!你说咱俩又没结婚,你跑过来陪我,不是让别人说闲话吗?我还怎么给官兵做工作?她说不管!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休想抵赖!我心念一转,要不你去河北陪我爸妈过年去吧?她沉默片刻在电话里嚷开了:马宇飞你可真够自私的!这种事我主动做了也就做了,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呢?要不是因为我爱的是你,我知道他们是谁啊?得,算我说错了,我求饶,随便你吧!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列宁的新婚妻子终于来部队过年了。列宁去县里的火车站亲自接的,大包小包带了满满当当的,真难为那姑娘是怎么上的车。接回来,列宁把其中两个最大的包裹扔给司务长:去!里面是红薯干和杏干柿子干什么的,过年给弟兄们当零食吃吧!我们为张副连长家属的到来组织了热情洋溢的欢迎晚宴,感觉这年好像都已经提前开始过了。列宁的媳妇果然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漂亮精致,如果说“兰州红”是一只饱满的红苹果,那她就更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我甚至想,这个列宁,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这朵山茶花才去跟“兰州红”分手的呢?家属来了,住在连队确实不方便,上厕所是个最大的问题。我就跟干部科长打了招呼,继续借用机关的单身宿舍,反正过年期间也没什么人住。那个小屋也早就提前收拾好,床上用品都是新买的,还为他们准备了一套简易的炊具。看得出列宁很感激,但是以他的性格,嘴上肯定是不会说的,他习惯用行动来表现。

  同样一个值得令人注意的细节是:就在大年三十头一天,突然拉起了二等警戒。警卫连全体出动去机场布哨值勤。在师长的带领下,三批共十架歼八飞机从这里隆隆起飞,直插云霄而去。马上过年了,整这么大动静干什么?还神神秘秘的。有知道底细的说,这是去台海前线了。看来这个春节,注定要不平静了。果然,从上面下发的各项通知来看,也都是极其强调战备值班和部队秩序,务必保持一种内紧外松的备战状态。

  头一次在部队过大年夜,有一大帮兄弟们陪着,这种当“家长”的感觉果然是累并快乐着。我让炊事班备足了瓜籽干果,招呼兄弟们围拢在俱乐部里看春晚。1996年的春节晚会,赵忠祥倪萍还是台柱子,赵本山的小品正如日中天。列宁的媳妇被他们众星捧月一般,请在了正中央最前排。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很快就兴致勃勃地融入了这个集体。过年的时候也越是想家的时候。在兵们看来,这位嫂子既是嫂子,也是他们的姐妹,还是他们的恋人,甚至是可以当成他们的妈妈。看着这令人动容的场面,我在想如果张微来了会不会更热闹。却四处不见了列宁。问值日员,答副连长去机场替岗去了。原来他和另外一位代理排长去了机场替哨兵站岗,让哨兵回连队看电视。果然是个好帮手!连长不在,我把这最重要的事几乎都给忘记了。列宁回来时已经过了零点,正是四处鞭炮齐鸣、远处火树银花的热闹时分。张微给我发来传呼:我正在兰州世纪广场看烟花!火树银花夜,天涯共此时!小马驹子,明年我一定要跟你一起看烟花!爱你!列宁看着我傻笑的样子,也暧昧地笑了。晚会结束,时间太晚,他媳妇也没回师部,就在列宁的房间里睡了。可这小子不陪媳妇,又跑到我的房间,整了几个凉菜喝上了,赶都赶不走。

  他说,“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缘分啊,上学是同学,下部队又是同事,这样的缘分不多啊!”

  我说,“是啊,不多,好好珍惜吧!”

  他说,“不知道十年、二十年后,我们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说,“我也说不好,可能道路不同,但感情应该不会变的。”

  “是的,道路不同,你走的是阳关大道,我走的是羊肠小道。”

  “别这么悲观,殊途同归,目标都是一样的。”

  “不是悲观,是现实。也许过个十年连目标都不一样了。”

  “怎么能呢?不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军队奉献嘛!”

  “不一定,十年之后我还在不在部队都不一定,就像老连长一样。我的目标可能是在为生活甚至生存打拼,而你的目标可能已经定在提副团甚至提正团了,不一样。”

  “你别老提老连长,你跟他不一样,他学历低年龄大还是士兵提干的。”

  “都一样,因为我们的背景一样,都是平民子弟。我甚至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将来的模样。”

  我,无语了。“喝酒!说点高兴的事吧!”

  列宁说,“没什么,我挺高兴的。一个农家孩子走到今天,当了军官娶了媳妇,我挺高兴的。我刚才之所以跟你说那些,因为你不是外人,你是跟我一样曾经有过共同理想并愿意为之奋斗的兄弟!我就想说一句,兄弟,不管你将来走到哪里,当了多大的官,别忘了咱们最初的理想!”

  “那不会,我保证!”

  “走一个!”

  “干!”

  喝得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早饭时间都过了,我赶紧爬起来,心说今天场站领导甚至师领导肯定来给官兵拜年,别误了大事!披挂整齐出门,却发现列宁早站在院子里指挥战士们清扫炮皮了,俱乐部里的一片狼藉也踪迹全无。值日员给我端来面汤、鸡蛋和馒头小菜。我一摆手让他撤了。洗漱完毕我问列宁:“我嫂子呢?”“一大早就送回师部了,现在估计还睡着呢!”正说话间,外面汽车喇叭响了,师政委在场站政委的陪同下来给官兵们拜年了!警卫连性质特殊,每年必来!立刻集合全连官兵,整队报告!师领导对我们的秩序井然果然很满意,讲了许多拜年和鼓励的话,又给留下些年货礼品就奔下家了。场站政委回头冲我翘了一下大拇指!我心领神会,立刻回了一个敬礼。等车子走远,我学着政委的样子,冲着列宁翘了一下大拇指!他说,拉倒吧你!回身就朝兵们喊:弟兄们,都招呼起来,学54号文件!谁输了谁买烟啊!

3.

  等到第三天头上,张微果然来了,跟鬼子进村似的。自打上次她为了给我救驾,擅自动用爸爸的公车,回去就被好一顿收拾;这次来看我,又约法三章:一不能动公车,二不能惊动部队领导,三不能跟我越雷池一步。前两条倒是好说,这第三条就连我也做不到啊!偷尝了禁果的亚当夏娃,再见面那还不跟干柴烈火似的。我和列宁就互相掩护着打开游击了!白天他陪着媳妇在师部单身宿舍办事,我在连队盯班,张微就呆在列宁的连部宿舍,看书听音乐什么的。对外声称是列宁的媳妇儿,若有人问副连长不陪媳妇去哪儿了?就让值日员告诉他,给站长搞科研搞发明去了!反正她俩个头差不多,都穿同样的大红羽绒服,不仔细看区分不出来。而且也不用出门,吃饭给送进来,方便时屋里就有便盆。晚上我俩再换回来,他媳妇仍在他屋里睡,他去我屋里值班睡觉外加休养生息,我跟张微回师部宿舍尽享鱼水之欢。当然,床上用品是各用各的一套,不然闻着彼此的味道是会想入非非走火入魔的。把张微气的,说跟做贼似的,在连队明明是隔壁两个屋也不敢见面!我说那当然了,不然兵们还以为我调戏嫂子呢!她又说在屋里都不敢解手,既怕有人偷看,又怕尿满了痰盂丢人,再这么下去非憋出前列腺炎来不可!我说别逗了,你有前列腺吗?来,让哥摸摸你有没有……讨厌,坏死了你!张微话是这么说着,却早把一只手当了奇兵摸到我防御纵深去了。于是短兵相接。战斗到一半,她突然叫停,连问钢盔呢钢盔呢?我都没离开她的身子,用手在床头枕下使劲划拉,连根毛儿都没找着!算了算了,来不及了,敌人逼上来了!赶紧开火吧!于是枪炮声大作……

  好在很快就过了初五,假期结束,连长也回来了。自然是少不了一顿连给他接风暨给我们两位家属欢送的盛宴。第二天,张微跟列宁的媳妇打算同车离开了。列宁说,接是我去接的,送是你去送吧。这是给我多创造一个在一起的机会呢!就把两个女人一同送到车站。怕列宁的媳妇舍不得,张微给买的卧铺票。我跟张微吻别,并且郑重地答应她:今年无论如何一定去领证!明年再来,必须是正大光明的嫂夫人!看到列宁的媳妇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我又故意正色道:嫂子,列宁刚才交待了,让我务必替他抱抱你,给你送行!说完就张开胳膊欲向她扑去!唬得她花容失色直往后退!张微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就手在我背上擂了一拳!怒道:讨厌不讨厌吧你!看你现在脸皮厚的!我哈哈一乐,嫂子也红着脸乐了。俩人恋恋不舍然而高高兴兴地上车走了。是啊,我现在怎么脸皮变得这么厚了啊?

  回来汇报,说人送走了。列宁有点兴奋地告诉我:“兄弟,这几天老夫聊发少年狂,很有可能给她种上了!”我说:“种上什么了?土豆?”列宁佯怒:“狗日的”!我说:“没错,就是狗、日的啊!”列宁噗嗤笑了:“我他妈算是服了你们这些摇笔杆耍嘴皮的了!”他又问:“你怎么样啊?种上了没?”我说:“胡说啥呢?私垦私种,那是违法行为!”列宁又乐:“不是你不行吧兄弟?我给你弄点我们那儿的‘老头儿乐’吧!”我说:“别乐了!赶紧集合部队,连长要下达开训任务!”

4.

  我跟列宁的完美搭档就这样和谐圆满地开始了。但我只看到了开始,没猜到结局。

  分歧首先出在我给他安排的给战士们教电脑、学英语的任务上。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迫不及待地需要让各级领导看到我的能力和政绩。来之前,干部科长就已经跟我讲过为官之道:头一年看,第二年干,第三年随便转。问题是我哪想着干够三年呐,而且现在还是代理,不抓紧时间干出点名堂来如何能尽快转正?在保证安全保持稳定的基础上,军事训练那是连长抓的,后勤行管有列宁管,我要出功劳,那必须得往政治工作上靠啊!搞党建、搞教育,这些我既不熟悉,出成果也慢,于是脑筋一转想到给战士们开办学电脑、学英语班了。这个很应景,在军事斗争准备大背景下,学科学学文化正当其时,具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而且马上就面临士兵考学,多出几个学员苗子那更是扬名立万、功劳一件嘛。主意一定,跟连长一说,他也同意。但这个事不可能我去亲自操持,连里也没有副指导员,我就想到列宁了,这两项正好是他特长啊!列宁略加思索就答应了。为了搞好这项工作,支委经过商议,专门从伙食费里抠出来四千块钱,连新带旧的攒了一台电脑。

  刚开始的时候,兵们确实挺感兴趣。那时候电脑这东西在连队还是新鲜事物,一般只在家里见过小霸王学习机。一群人围着列宁问东问西,求知欲爆棚。再往后,情况就有点不对劲了。学英语的越来越少,学电脑的越来越多,还经常在学习室里传来欢声笑语。我过去一看:好嘛!全围在一起看列宁玩游戏呢!

  不行,这得谈谈。我挺不高兴的。问他每周一次的电脑学习和英语学习落实得怎么样了?列宁倒是实在,说电脑学习还没问题,但是英语学习班坚持不下来。一是没几个人学了,二是平时站岗值勤任务太重,一上课就打盹,上跟不上一个样。“那为什么学电脑就没人困了、还欢声笑语的?”列宁就不好意思地嘿嘿乐了。“你别乐,支委会决定的事情,你得抓好落实啊!不然咱招牌都亮出去了,万一哪天领导过来看看,好嘛,全在那儿打游戏,这算什么事?”列宁一听这个就有点不高兴。“哦!原来又是让领导看的啊?怎么你也搞这一套?”我分辨道:“不是为了让领导看的,问题是你做一件事,如果领导看不到,那不是白做了吗?”他说:“怎么可能白做呢?战士们寓教于乐,既活跃了文化生活,又放松了紧张情绪,比以前除了打牌就是睡觉强多了,怎么是白做呢?”我还不服气,“活跃文化生活这个层次太低了吧!”列宁看了我一眼,“那你没有好好研究你的对象需求啊!对,你想让大家学点知识学点文化,这想法没错,可他们学了干嘛啊?有几个想考学能考上的啊?一般人没点关系能考上吗?人都是趋利的,都只看眼前,既然学了用不上,谁还愿意学啊?所以,你就不如干脆把英语班撤了,回头有钱再买台电脑,让弟兄们学电脑玩电脑得了!哪怕学不到什么东西,总也是娱乐身心把人拴住了嘛!”列宁说的对不对?既对,也不对。他说的虽然很实际,但站的层次还是低了点儿。而且我这书记刚发的号令,怎么能轻易半途而废?我坚持说:“不行!必须有始有终!电脑班和英语班都要有,而且必须保证每周一次!”列宁的驴脾气又上来了。“那坚持不了!我不怕累,我怕弟兄们累!你要觉得我不行,另请高明算了!”说完转身就走,哪把我当指导员啊!到了后来,那个英语班到底还是流产了。

  还有一个令人担心的,是连长主抓训练、把警勤任务又分给列宁之后,发生军民纠纷的危险日益加重了。很快列宁就成为远近闻名的“四大名捕”之一,另外三个是两名排长、一个代理排长。警卫工作,抓的小偷多、抓的违规者多,有时就免不了动手打人。有一次,他把一个摸到机场里偷航材偷轮胎的小偷打得指骨都骨折了,说要杀鸡给猴看。还有一次,他率一个班,把在机场边上沙河里偷挖砂子的十几名村民全用铁锨拍地上了,害得我们差点挨师里的骂。人家说我们就挖点砂子,不至于打成这样吧?列宁说现在是挖砂子,下回挖土,再下回把我们跑道挖塌了怎么办?其实是因为驻地社情复杂,汉族少数民族聚居,吸毒贩毒卖枪偷牲口的事儿时有发生,所以乱世用重典,要打出威风来,始终保持一种高压态势,只要不是太过火打伤人,领导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心里没底啊,这万一手下没个准,把人打坏了,或者打的是少数民族,人家又聚众堵门了,说来说去不都是给我找事儿吗?不行,还得谈谈!

  “老同学,你还记得你刚到警卫连站岗那会儿,为了放一个闯跑道的后生,得罪连长的事吗?怎么现在也变成跟他一样的冷血‘杀手’了?”他说:“我那时候年轻,妇人之仁呗!世界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你不能心软。黄羊可怜吧?人畜无害吧?但你要把吃羊的狼全赶跑了,黄羊就会把所有的草吃掉,人们住的地方就会沙化。有时候我们就得当这个狼!什么事都有它的法则,看你站在哪个立场上。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去年,我手底下一个新兵,为了拦一辆闯跑道的拖拉机,被那个狗日的司机在地上拖了三十多米,衣服全磨破了,手肘和膝盖都磨出白肉来了,小战士也才十几岁,我他妈都快心疼死了!你说这种狗日的司机该不该打?后来我就慢慢理解老连长当年的做法了,表面看是不近人情,实际上是为了多数人好。所以我也学会了,抓到干坏事或者闯跑道的,如果听招呼懂事,打两下也就放了;碰到那些确实欠揍的,就往狠里打!不打他不长记性!我这算够文明的了,你知道下面的老兵说什么?当兵就是扛枪杀人的,连打人都不敢打,还杀个屁?”搞得我都没话说了。只能提醒他注意分寸,千万别整出大事,特别是民族纠纷!“知道了,我有数的,你放心吧!”

  慢慢地,列宁的某些举动,也让我这个指导员感觉越来越难办了。有时候有他在连里,我的工作的确很难开展。无论官兵,都知道列宁和我是同班同学,他也经常在弟兄们面前讲一些军校里的事,有他的经历,也有我的经历,虽然有时是开玩笑,但免不了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我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降低了我的群众威信。威信、威信,首先是威嘛!群众对你太了解,当官的威信必然会打折扣。另外,有时候他在我面前似乎也有点太随便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大大咧咧,甚至直呼我的名字。搁以前没事,都是同学嘛!但我现在是指导员啊,他有时太不注意时间场合了,在人前甚至在下面的战士面前也跟我勾肩搭背的,搞得我很难堪。

  还有一次处理新兵跑兵的事,也让我下不来台。那个新兵是城市兵,估计也是家里管不住了送到部队改造来了,在新兵连就调皮捣蛋闹着要回家,软硬兼施好歹是留下来了。结果分到我们警卫连没几天,嫌站岗太辛苦,又闹腾着要跑回家。经过我的一番教育,答应再坚持一周看看。当时列宁就说:对这种屌兵,不能只来软的,该硬还得硬,实在不行关他三天禁闭就老实了!我没同意,觉得思想问题还得从思想上解决,不然怎么体现政治工作优越性嘛!谁想那小子干了没到三天,又跑了。被班长从火车站抓了回来。这下必须得关禁闭了。列宁在连务会上就说,早听我的不是没事了?关了一天,效果不大,还要跑。结果第二天他女朋友来了,看打扮就像个不良青年。女朋友找到连里,一见把他关起来了,马上开始嚎丧。就把她也关在值班室控制起来了。后来这女的表面服软了,说让她跟这个兵见一面,劝劝他回心转意。列宁说:别听她的,别他俩再串联搞事!连长也不同意。我还是太浪漫太理想化了,觉得没准这姑娘能用爱情打动他呢,就没听他俩的,自作主张让把禁闭室的门打开,放这姑娘进去了。你猜怎么着?开始倒还卿卿我我的,没过一个小时,看管他的兵来报:说不好了指导员,他俩在禁闭室里搞事情了!搞什么事情?我们过去一看,这狗日的,刚从那女的身上爬起来正提裤子呢!这可出了大洋相了!列宁在支委会上也没客气,说指导员这事儿做得太欠考虑,太书生气了,有条令在那里摆着为什么不严肃纪律?这事完全可以避免的嘛!这下好了,成笑料了,甭说咱们场站,搞不好连师里都得拿这事儿笑几年!当时把我臊的,别提多尴尬了。后来连长拍板,联系军务部门把他退兵了。

  打那以后,也许是我太敏感,感觉列宁有些事就不怎么听我的了。他分管的好多事,能做主的自己就做主了。特别是在一次晚上巡逻的时候,列宁与警卫战士一道,抓获两个从飞机上盗取航空煤油的不法分子,受到场站表彰,分别荣立三等功一次。我认为他就更有点翘尾巴了。甚至连长也旁敲侧击地说过,张副连长有时有点分不清大小猫啊!这让我难堪和不快。怎么办?找他谈谈吗?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发动群众斗干部把他弄下去吗?这有点损,我们毕竟是非常不错的同学。想来想去,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办法把他调走吧!在官场的原始积累阶段,我和他都是草根。为了让生长空间更广阔,除了头顶的泥土和石块,就连自己周围的草也必须挤开。

5.

  然而我那些不太阳光的念头甫一出现,又基本会被内心的良知、或者说骄傲所击溃。没错,我就是这样纠结的人。内心远没有达到那种厚黑的程度,似乎也没有被环境逼迫着必须做出那样的选择。这种矛盾和挣扎的心理,同样也反映到我与张微的关系上。我不是不爱她,也不是不喜欢她的背景,但很反感将这两件事缠绕在一起。故作清高是小知识分子的通病。我承认我有野心,但却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所谓才华,故而也不屑于做那些近似裸奔的事。加之接下来的两件事又让我疲于奔命,更没有时间和精力将挤走列宁这件事付诸实施了。

  1996年的4月初的一天,晴空万里。台海危机以中国大陆的忍让暂告结束。我们的师长在离开驻地五十多天后带机从前线转场返回。那天的气氛很是压抑,也没有往昔的欢迎横幅和飘飘彩旗。我记得很清楚,十架号称“空中美男子”的歼八飞机次第降落,师长下来之后,阴沉着脸,显得很疲惫。后面的几名飞行员也差不多都是大队长以上的骨干了,并不比师长的表情更轻松。有一个下了座舱还蹲在地上呆了一会,站起时满脸泪痕。后来听说,这些也算是中国空军的王牌飞行员了,在海峡上空受到了美军飞行员的挑衅,由于飞机性能和电子设备的落后,在战术动作的对抗中始终被压制甚至被欺侮着,这些不屈的中国飞行员是在一种屈辱的心理状态下被迫返航的。自抗美援朝战争以来,这是中国空军与美国空军的第一次正面空中较量。我们没有取得胜利,不只是在空中。后面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高层非常震怒,也非常震撼,从此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奋力追赶。如果说海湾战争开始让这支英雄的部队认识到落后和产生了危机感,那么1996年的这次台海危机才真正使之感到了切肤之痛。部队迎来了装备大发展的黄金时期,打仗这个主业从此才真正被摆到了工作日程当中去,当然有没有很好落实和坚持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尽管积重难返,尽管步履唯艰,但毕竟是开始走上了正轨。

  部队的军事训练被空前地重视起来,从天上到地下。我们警卫连也没有落下。新上任的连长和列宁一起,每天都摸爬滚打在训练一线。大家好像都憋着一股劲儿。看来,部队是需要战争来活血和激励的。我和列宁之间的关系也得到了很大改善。在这种时候,任何一种背后搞小动作、搞窝里斗的行为都是愚蠢的。抓军事训练离不开列宁,我这个指导员同样也离不开军事训练这棵大树,政治工作离开了军事训练就好比前一秒镜花水月、后一秒行尸走肉。倒也奇怪,一忙起来连里的事务性工作反倒少了许多,官兵间也没有那么多出奇冒泡的事儿发生了。后来我离开警卫连的时候,对接任的指导员是这样说的:一个乌烟瘴气的单位,一定是一个不务正业闲得蛋疼的单位。

  当然,也有休息和放松的时候。有一天列宁还专门告诉我,他婆娘真的怀上了。好啊,这可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把酒摆上吧!此刻的列宁,已经脱去了在学校时的稚嫩,脸更黑也更有棱角,身体更瘦却更有力量了,他的眉宇间充满了一种重任在肩的担当,同时还有一点喜悦,一点孩子气。他很认真地扳着手指推算着预产期。“差不多就在年底,搞不好正好是新年元旦那一天!要是能生个儿子就好了!”男人总是这种俗套的想法吧?我以为像他家那种环境那种地方,可能出于挖土豆对劳力的需要,这种要求会更甚。他兴奋地说:“我可以教给他带兵打仗!总感觉我们这辈子,可能很难打上仗了!”你是得有多喜欢打仗!一个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会去尊重别人的生命吗?我有时真觉得他的爱国情结过于简单和肤浅,但是这种真挚又不能不值得我尊重。

6.

  世上总有那么多惊人的巧合,有时是狗血的,有时是狗日的。就在我跟列宁讨论他媳妇怀孕这件事的时候,值日员跑了过来。“指导员,您的电话!”我回到值班室拿起电话一听,却是张微!她有点慌张、有点结巴地说:“你,你身边没、没人吧?说话方便吗?”从没见她这么沉不住气。我心头就是一紧。“没事,什么事你说吧!”我还以为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张微吭哧了半天突然蹦出来一句:“我,我怀孕了!”然后,双方都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我看到一粒黄豆般的汗珠从面颊滑落。我的脑子却在飞速地思考着张微这句话的真假,用意,以及对策。

  在电话的对面,张微同样默不作声,似乎是在等待验证自己的判断;或者,是在等待一个宣判。她同样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看到自己一起一伏的胸脯。背后墙上的钟摆一左一右地似在帮她平衡忽而激动忽而失望的心态。对于春节期间的冲动和荒唐,她并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可能是当时被激情冲昏了头脑的侥幸,与马宇飞结合的时候刚好卡在她安全期将要结束的那两天,她太大意了。当然,主要也在于她并不喜欢使用“钢盔”、“雨伞”、“蘑菇”这些附加了心理暗示的种种工具,她觉得那会影响自己跟这个男人真正灵与肉的碰撞与融合。她喜欢那种滚烫的激流射入身体深处令她痉挛的那种感觉,在那一刻,仿佛心灵也被一颗子弹洞穿,无限的温暖的阳光穿透胸膛洒满全身。对于马宇飞,她无疑是挚爱的,也无数次憧憬过今后的甜蜜生活,她会给他生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幸福光景。没想到,这个孩子却是这么尴尬地来了。她是一个缺少爱护和安全感的人,她渴望获得马宇飞对她的真爱,她所有的举动既出于来自内心的呼唤,也缘于将心比心以心换心的原始价值观。但她又是一个骄傲的姑娘,所以她不会去乞求对方,把爱当作一种等价回报甚至施舍。在决定给马宇飞打这个电话之前,这个一向有主见的姑娘其实早已经打好了主意,这个孩子不能要!结没结婚先不说,自己在马宇飞连队那几天胡吃海喝的,酒也没少碰,二手烟不知道吸了多少,再加上长途旅行的劳累,她不敢再有侥幸心理,生下一个不保证健康的孩子。在对待爱情与婚姻家庭的问题上,她同样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种精神世界甚至比马宇飞更广阔也更纯洁。之所以要打这个电话,既认为她应该告诉他,因为这是属于他们两个共同的孩子;又想看看马宇飞的真实反应。她为马宇飞设想了无数种回答,但是她没有想到对方做出这种回答的选择竟然需要这么久,在她的预期中,那回答本应该是脱口而出的啊!这几十秒钟,感觉就像走过了几十年。张微甚至看到了通往远处的时光长河里,她跟马宇飞走向未来几十年的种种影像。她感到浑身发冷,开始发抖,然而手心里面,却全是汗。她多么希望马宇飞说出那句她最希望听到的那句话:那好,我们结婚吧!然而,对面的马宇飞似乎是做出了十分矛盾和艰难的决定。沉默了足有半分钟之后,张微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地说道:你确定是真的了吧?只一下子,她仿佛被一辆飞驰的巨轮撞破了心理的大堤,自己精心布置的那个童话世界瞬间崩塌淹没,所有委屈、不满和失望汹涌而来,泪水也夺眶而出!

  其实当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本意不是质疑张微所说的真实性,我当时已经决定了去跟她尽快领证,只是想给自己随后的决定打一个心理安慰式的铺垫,也是为了缓解此刻的焦虑和压力。但是,我很快就听到了张微在电话对面歇斯底里的咆哮:

  “马宇飞你就是个王八蛋!你觉得这种事我需要骗你吗?你以为我故意拿着怀孕逼你结婚吗?你以为我很贱是不是?随随便便就跟男人上床是吗?你太过分了!你自己说,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生吗?你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委屈?每次都是我给你打电话、发传呼?你有主动过一次吗?每次都是说你很忙很忙,你真的那么忙吗?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把我当作玩物、当跳板?你知道我偷偷流了多少眼泪?你什么都不懂!不,其实你什么都懂,你就是不想去做!你就是一个王八蛋,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爸还说看着你老实,心眼儿好,他们整个都看走眼了!你以为我除了你就嫁不出去了吗?我告诉你,我明天都可以去嫁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像个傻瓜一样对你吗?你知道我同学们说过我多少次不值得?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爱你。可你对我说过几次这样的话?你敢摸着自己良心,大声对我说,我爱你吗?你说,你现在就说!”

  我整个人都被她骂懵了。我从没见她这样过。印象里的“小洋马”瞬间变成了“大野马”。但是,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你是不是以为,怀孕了我很高兴是不是?终于可以逼着你结婚了!是,我原来是挺高兴的,可我现在想杀了你!对,我怀孕了,我就是要逼你结婚!你不结还不行了呢!本来我不想这样的,现在看来我非这样不可了!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去结婚,马上!不然,我让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当不成!什么指导员?狗屁!我太知道你这种人怕什么了!”

  我呆住了。怎么突然像个泼妇似的了?张微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钢针一般扎在我的心上,也像一只大手突然揭开了我的面具,令我伤心有之,惭愧有之,恼羞成怒也有之!原来我在她心里竟然是这种印象!原来她身后还隐藏了这样一种形象!本来我还想安慰一下她,并做出令她放心的承诺,但现在我只想赶快把电话摔掉!是的,若不是门外的值日员依旧戳在那里怯生生地看着我,我现在就想把电话摔掉!

  但是张微突然停止了咆哮,电话里传来她的啜泣声,慢慢地由小变大,终于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心刹那之间就软了,我受不了女人这样哭。更何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在我心中有了位置了,说我不心疼她那是假的。听着她的哭声渐渐小下来,我终于开口说道:“好啦好啦,哭够了吧,闹够了吧?”“没够!”她的声音再次尖利起来。“那你继续!”“马宇飞你个王八蛋!你是天底下最无耻的大浑蛋!”“我听不见,再来一遍!”她果然又喊了一遍,不过声音却小多了。“闹够了没?我可以说话了吗?”她终于不吭声了。我把电话放到桌子上,快速走到门口关上了门。再次拿起电话对她说:“你不是问我敢不敢对你说,我爱你吗?我现在就说给你听!”我定了定神,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从腹腔从脸膛里陡然爆出一声呐喊:“张微,我爱你!我-爱-你!”这声音震得屋子里嗡嗡作响,震得眼前木架上脸盆里的水面也起了几圈涟漪,震得电话里的张微沉默片刻,再次“哇”得大哭起来。

  这声音也惊动了营院里的几乎每个人。好几个兵推开门,好奇地向着值班室张望。列宁站在院子里一声骂:“都滚回去!没见过搞对象啊!”

  我也流泪了。胸腔里似倒入了一桶硫酸,一股酸楚和剧痛从里向外奔涌出来,我也禁不住哭了。这哭,既为张微而哭,也为我自己而哭,更为我从此重新开始的感情的生命而哭。最后,等到双方都平静了,我说:“微微,我们结婚吧!从此,我们都答应对方,再不让彼此哭了,好吗?”张微拉着委屈的、撒娇的、颤抖的长音回答:“好……”

  在外面听见我很久不出声了。列宁才推门进来,把我手里早已断线的电话放到机座上,用一只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肩膀。说:“你要是没时间,我去接她吧!”

7.

  张微到底还是自己来了。不但带来了结婚介绍信,还带了一个很大的包裹,看来是打算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的。仍然住在机关的单身宿舍。不过我感觉她这次来,有点郁郁寡欢,不像以前在我面前那么疯狂那么女王,我还以为是她身体不适的原因,就让她多休息,还问她想吃什么好让炊事班去准备。并且专门请了假,决定第二天一起去邻近村镇的民政部门办理婚姻登记。

  她懒懒地斜靠在被子上,看着我在屋子里忙前忙后。猛地冒出一句:“听说女人怀的第一个孩子,是最聪明最漂亮的,是这样吗?”我扭头看了一眼,她眼睛里亮亮的。我说我哪儿知道,不过咱俩生的孩子,可能不聪明不漂亮吗?她就噗嗤一乐:“臭美!”又说:“你说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我说管他呢,反正现在也来不及了,生啥都是自己的宝贝儿,不过最好别是女儿,女孩儿遭罪多啊!“算你有良心!”然后她再次问了我那个不知问了多少遍的问题:“马宇飞,你说实话,你真的爱我吗?跟我结婚,你后悔吗?”我一声没吭。“问你呢!”我走过去,用嘴唇堵上了她的,狠狠地把她压在了床上。她娇斥一声,费力地推开了我。“好啦,你去看一下车子来了没有,我换一下衣服!”

  然而等我把车子安排好,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发现张微竟然又躺回了床上,还盖上了厚厚的大被子。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去登记的吗?不舒服了?我上前摸了摸她的脑门。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没事,你就坐在旁边,陪陪我吧!”我以为她真的不舒服,就说那我跟司机说一声,让他在车上先等一会儿,或者咱们先去医院!她点点头。再回来时发现她脸色更难看了,额头上甚至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有点慌,忙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张微凄美地努力笑了一下,“我的小马驹子,我把咱们的孩子打掉了,你不会怪我吧?”什么!我当时就站了起来!不知所言,不知所措!她从被子里慢慢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只空药盒!那是一种打胎药,还是进口的,后来张微说她来找我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又惊又怒,还有一点心痛!“你别问了,我不想逼你,从来没有想过逼你做任何事!”她的声音软弱无力却又字字清晰。你没有逼我!我真的想好了,我要跟你结婚,从此真的对你好!我是爱你的!“我知道!我相信!但我希望我们的爱情发生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没有任何其他的干扰,只是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说完这些,那些药力已经起作用了,痛苦从她的腹部传来,她再没有力气说什么了,小汗珠已经汇聚成黄豆那么大了。我赶紧坐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后来这个事过去之后,我才知道,她之所以不敢去医院,是害怕听到那些钳子剪子的声音,而且她希望有我陪在她的身边,如果是去医院做这些,传出去我的政治声誉就完了。此刻,就在单身宿舍那个简陋的房间里,她痛苦地在床上翻滚,额头上满是汗水,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在我手臂上咬出一个牙印。后来,她流了很多血,终于把孩子打下来,她也昏昏睡过去了。我看到那是一个圆圆的带着小尾巴的带血的肉块,有点像只小章鱼的样子。我把那个被他的亲生父母杀害的小小生命,和半痰盂的血水,埋到了外面小花园的最深处。

  张微醒过来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她说:“你这个坏蛋,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我拉着她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再次拥她入怀,用嘴唇堵上了她的。我用最直接最狂野的方式回答着她,千言万语全含在轻轻碰撞的牙齿之间,全压在彼此纠缠的舌头之下。我吮吸着她最真挚最热切也最香甜的生命的原液,我用臂膀和胸膛把她的身体裹紧,似乎要永远地合为一体并化为一体。一行热滚滚的清泪从她的眼角淌下,也流到了我的脸上。爱情,往往就在刹那之间,撕破了彼此坚硬的外壳。

  她躺了整整一天,又休养了差不多一周。让司务长熬了鸡汤,我每天亲自喂给她喝。她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像我的女人。为什么以前不这样呵护她呢?我无话可说。

  等到她身体好些了,我再次提起去登记征婚的事儿。张微笑了。“负担已经没有了,还有必要再结婚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玩笑。“好啦!知道你是认真的!不过,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我还不想这么仓促!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准备好!我要在我最漂亮的时候,在兰州等着你!”我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出她是认真的,对于这样的有主意有性格的姑娘,很难改变她的决定。

  我本来已经向场站请了假,说有重要的私事要处理,要送张微回兰州。领导好像知道什么,也没有难为我。但她再次坚持不让我送。说你是指导员,已经请了一周的假了,再请假领导会不高兴的。我没事了,自己能走的。谢谢你陪我的这一周,这是我们两个在一起后,一段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时光。然后,她就那么走了。我感到她比以前更平静,更宽广,也更深沉了。就像经过地壳剧烈裂变之后重新汇成的一面湖水。我愿意永远将自己淹没。

  她回到兰州,给我报了平安。之后的那几天,她似乎销声匿迹了。我知道她在疗伤,既有身体上的,也有心灵上的。她很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重新思考。不管她决定是否继续和我在一起,我都做好了接受的思想准备。我第一次觉得如此亏欠一个姑娘。以前总觉得别人亏欠我,甚至这个世界都亏欠我。今天在她面前,我承认自己很自私,很丑陋。

  过了两天又有一个女人给我打电话,这次是张微的后妈。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马宇飞,按理说我不该插手你们年轻人的事,但你这次是不做得太过分了?微微回来之后身体很差,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我是女人我明白的!她对你多好,你对得起她吗?你欠微微一个公道!我们张家不嚣张,但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如果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也不要怪我这个长辈对你不客气!微微她爸爸可以不屑于跟你一般见识,但我是女人我不怕!你最好聪明一点儿,最好小心一点儿!”说完就把电话硬生生地挂掉了。我感到背心一阵发凉。

8.

  我给张微发过传呼也打过电话。她的态度给我感觉是不冷不淡。好像是从身体到精神都很疲惫的样子,对外界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而我又不是一个特别主动,或者说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顾一切的人,于是有的时候就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我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到了这种类似“鸡肋”的程度了吗?

  心里有事,情绪就不高,脾气也就比较大。某天午饭我刚坐下来,看到桌上摆的又是醋溜土豆丝和猪肉炖粉条的时候,突然就起了无名火,把筷子重重一撂。冲着列宁发难:“我说张副连长,这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又吃土豆丝了吧?你们炊事班整天都在干嘛啊?除了这个不会做别的了?你这个副连长也是,不能因为自己爱吃土豆就让他们天天做这个吧?”说得连长也有同感,叫来了司务长,说赶紧去给指导员弄两个小咸菜来。列宁瞅了我两眼,没有马上解释,等我火气稍微消了消才说:“最近不是都忙着岗位练兵嘛!咱们炊事班不是要参加场站的岗位比武竞赛嘛!这刀功是必考的一项,他们天天练,天天切土豆。可这切出来的土豆也不能浪费了是吧?所以啊,最近就吃得勤了一点儿!您要是不乐意,我叫他们也换换花样,别天天冲着土豆撒气了,也切个萝卜黄瓜什么的!”哦!我这才想起来确实有岗位练兵这回事,再一看后厨已经把小咸菜还有一盘热腾腾的炒鸡蛋端上来了,也就不再追究,倒显得自己嘴馋没气量。

  但是列宁粗中有细,看出我情绪不对,吃完饭就跑到我屋里问怎么回事,是家里的事还是工作上的事?人家一片好心,我也不能拿冷屁股朝人,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列宁一听就有点吃惊:怎么能把孩子打了呢?赶紧结婚不就完了?这个“小黄毛”也是脾气够倔的!然后他话锋一转,又开始劝我:“不是我说你啊老同学,这事儿确实是你先做得不对!你说你为了她连家都不回了,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来,你图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她在一块儿吗?这条路你走都走了,还有回头路吗?你还老抻着自己那张脸干嘛?要我说,说难听点,也不一定对啊,你这叫‘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话是糙了点儿,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吧?”

  话是有那么一点道理,但也不全然符合实际。我有点委屈地回答道:“我也没抻着自己啊?这不结婚介绍信都开了!再说了,我现在确实挺喜欢她的,也没打算利用她那块牌坊啊!我就搞不明白了,以前是她热我冷,现在我好不容易热起来了,她又冷冰冰的了!这干嘛呢?报复我啊?幼稚不幼稚?”

  “也可能是你热得不赶点了吧?也可能是你什么地方真把人家伤得够呛吧?”列宁的脸上布满洞察一切的深邃,甚至还有一点兴奋。“总之啊,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没意义!现在的关键,我就问一句话:你是想跟她好,还是怎么着?”“那你不费话吗?像你说的,我还有退路吗?”我不耐烦地回答。

  “那我就明白啦!”列宁赶紧搬个椅子坐在我对面,故作深刻地说:“你想好,哥就帮你分析分析,怎么往好的地方走!”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觉得她还是放不下你,但是又真生你气了。”“可我已经道歉了啊!”“道歉没用!你得让她重新开始喜欢你!”“那我怎么着?天天往兰州跑?天天腆着个脸去讨好她?我也没这个条件,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不是让你去讨好她!那样适得其反!”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你得知道她当初为什么喜欢你,找到这个根本原因,然后再投其所好呗!我为什么说不能去讨好她那样会起作用?你想想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她喜欢你什么啊?不就是喜欢你有点小才,有点不切实际的小理想,还有点自命不凡的小骄傲,然后,对感情比较执着一直对前女友念念不忘吗?你说吧,还有啥?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帅?”他一边说还不忘一边损我。

  我觉得列宁说的有点道理,同时也把头发向后背了一下仰起帅脸对他的挑衅做出回答。

  “所以嘛,你现在突然反过去讨好她,像个哈巴狗似的,这还是当年那个傲气十足的你吗?她不是更看不起你吗?准会觉得你为了追她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那完了,彻底没戏了!”

  我说:“你说得轻巧!我要是不理她,还在这儿耍酷装逼,问题是连她妈妈都知道了,那随便从身边给她划拉几个小伙子,我离这么远不是更没机会了?你忘了去年‘兰州红’……”说一半我意识到说冒了,赶紧打住。

  列宁没受什么影响,继续说:“我不是说了嘛,她现在心里还没别人,你还有机会!问题是你怎么利用你自己的优势,重新打动她!而且你还不能变得太厉害,不然就太假了,她心里更没底了!”

  “说半天白说,你倒是给我支个招儿啊!”我真有点儿急了。

  “我都给你把原理分析成这样了,你自己也动动脑筋啊!当年你可是咱们中队的大情圣,这方面花花肠子比我们谁都多!现在让我给你支招儿?我没招儿!我哪知道你们家‘小黄毛’兴奋点在哪儿,怎么才能到高潮?”他开始一脸坏笑了。

  我拿手一指他。故意板着脸:“滚,滚出去!”列宁嘿嘿地乐了,“对了,忘记一个正事,上午场站通知,说全员全装备比武练兵大赛定于八月底进行,到时,军区张副司令还要来!”他又提醒一句:“你赶紧把他闺女搞定啊!不然,人家来了一准要收拾你!”

  列宁走后,我一个人琢磨了半天。把这两年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遍,也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了深入剖析,再次感觉列宁说的不无道理。张微一定是被我伤得太深了,既然我想跟她在一起,就应该全身心地去爱她,用真爱去打动她,就像我的初恋那样。

9.

  我给老妈打了电话,在问候平安之后,要求她把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全部寄给我,各个时期的,不论好坏。老妈说你打算干什么啊儿子?这么快就成英雄要从祖坟起就开始宣传了?我说可不是嘛,到时候人家还要采访您呢,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一个英雄儿子出来的,您可得准备好。老妈说你拉倒吧,到底干什么用,这好多照片都是孤本,弄丢了可就永远不会有了。我说你别管,我自有用处。老妈又说你跟那个小张什么时候结婚啊,这结婚的被子我都给做好了,你们可得抓紧了,五一来不及十一行不?我这天天闲得发慌就等着帮你们带孙子了!我心中就是一疼,唉!老妈你是不知道,你孙子已经有过一个,可惜被埋在花园里了……

  很快,这些照片给我寄过来了。我分门别类地挑出来,按照从百天到十八岁包括我上军校之后的顺序整理好,让连里的文书跑到县城一个个塑封了,并买回来一本精美的相册。我把这本相册找好邮包,当作生日礼物又寄到了兰州。在这相册之中除了照片,还有我写下的关于我小时候经历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那张百天照的。“……那时候流行抓周,说什么百天的孩子抓到什么,就会暗示着将来会做什么。你猜我抓到了什么?另外,你还对哪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感兴趣?请写信、打电话或者发传呼告诉我,我愿意与你分享我所有的故事……”

  张微收到这样的生日礼物无疑很意外,也很高兴。她似乎感觉到了这份礼物的分量,以及我的用心。“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送这样一个礼物?”这是她最近以来,主动给我发的差不多唯一的一个传呼。我回答道:“我不但愿意把自己的现在和未来交给你,也希望可以把我的过去的一切也都交给你……”这样的煽情应该还是很有效的,直奔张微最柔软也是最敏感的心灵深处而去。后来我总结道:爱情不可以有机心,但还是可以有用心的。

  这之后她回的传呼也越来越多,她好像并不喜欢写信,我也没有难为她。“我想知道三岁那张,那么难看的头是在哪里剃的”;“十岁那张在哪儿拍的?你的衣服明显小了。我宁愿你永远停留在十岁,后面是越长越丑了……”“高中毕业照那张,果然是你比周围的男生看起来更顺眼一点儿!你老实告诉我,哪一个是那个上海姑娘?”就是这样的一些信息,然后我根据她点的“菜”,再连夜加班写一封回信给她。反正半真半假连比划带忽悠呗,反正用内容和文采双管齐下,一同打动她。我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她进入我曾经封闭的世界,给她一种新奇感和信任感;我也试图用这种方式走入她的暂时封闭的世界,让她找到曾经的自己曾经的我。慢慢地,感觉她冰封的世界开始融化,彼此交流的话变多了,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五一前夕,王京从北京打来电话,这小子果然要结婚了。问我和张微来不来。我说我去不了,当指导员又马上面临比武考核,真去不了,让她问问张微能不能去。王京说,怎么还让我问,你说了不算呐?我说那必须不能算,她才是我领导。后来张微就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了,说她也去不了,问我随多少礼合适。你为什么去不了?坐飞机来回两天足够了。她幽幽地说,人家去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我听着心中就是一酸。然后我做出一个头脑发热的决定。

  我向领导请了假,说有急事去一趟兰州。虽然领导很不情愿,但听我承诺两天时间一定返回也就批准了。我连夜坐了火车赶奔兰州。下了火车我先买了返程的票,等打上出租才给张微发传呼,告诉她一会儿有人去小区门口给她送一点东西,请她出来收。她很懵懂地回问:谁啊?什么东西?我没再答复,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一团火。

  车快到张微他们小区门口的时候,果然看到她上身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下面还穿着睡裤,站在卫兵的旁边四处张望。我提前付了车费,下了车就直奔她而去。其实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走上前去,一把拥她入怀,我干裂还有一点冰凉的嘴唇立刻贴上了她的,感觉似乎有一股温暖的清泉流入了这块干坼的土地,就像电视里那样,一个个种子迅速变成嫩芽又快速地向上生长着,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但是卫兵的一声怒喝打断了我,张微也一把推开了我,她用手背抹抹嘴巴,胸脯还在一起一伏。看到卫兵雪亮的枪刺对准了我,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着便衣,又一副长途跋涉的狼狈样子,一定是把我当成盲流了。然而张微很快清醒过来挽救了我,她挡在卫兵面前,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说的送东西的?哦……”她再次捂嘴笑了,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就要往营门里面走。我说不行,我马上就要赶回去!她疑惑地扭回头。“那你来兰州干什么?有任务?”我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算是一个迟到的生日礼物吧!她变得很惊讶。“就为了来看看我?”“嗯!”“来回一千公里?”“嗯!”“来了就要走?”“嗯!”“几点的车?”“还是那一趟,下午三点的!”“现在几点了?”她出门没有带表。“九点多!”“那还来得及!”她又要拽我往前走。“我不去你家!”我用力拉住了她。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那你等我!”她小步跑着回去换衣服了。

  一小时后,我们两个坐在火车站广场角落的长椅上,沐浴着从树荫里透过来的阳光,晒得微微有一些发热。张微把头斜靠在我的肩膀上,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温暖时光。谁都没有说话。她似乎在回忆,而我,似乎在展望。“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她点点头。“我妈那天电话里还说,闲得没事就等着抱孙子了呢……”她的身子颤了一下,仍然没说话。“以前,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对不起……”她还是没说话,但突然开始用手指在我的手心画开圈了,一圈一圈地,麻酥酥的,痒痒的。画了一会儿,终于把头离开我的肩膀,开口了:“好了!我把你的罪状都写在你手心里了,回去之后给我写一份两万字的检查寄过来!”“啊?罪状?都有哪些?”“你自己清楚!”她停了一下又问:“刚才我在你手心画了几个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十个!”她有些惊喜地笑了。“哼!原来你是这么心细的一个人!原来你以前根本就是不用心!”张微说的没错,这点我必须承认。我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是我错了!现在,我不但把自己的现在和将来,也把我的过去,都完整地交给你了。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极力控制着自己,咬着下嘴唇用力点了点头。我再一次把她揽入怀中……

  那天中午我们连饭都没有吃,张微说哪有时间去吃饭。临上车前她给我买了足够我吃一个星期的各种食品,还送我上了站台。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在窗边向她挥手。她把手放在腮边,做成一个喇叭状,用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着:我,爱,你!火车越走越远,她的人影也越来越小,但那其实根本没有出声的三个字的声音却在我的耳边越来越大,甚至超过了火车的轰鸣。

  这之后的生活就充满了阳光和快乐,虽然依旧很苦很累。张微也似乎并不再着急提到结婚这件事,也许她比以前更加充实和自信。我呢,也上紧了发条,开始了事业上的第二次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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