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向]明月逐来(1)

那天他们把我接回来,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司机师傅开得很快。我的左手边堆着箱子和我的大衣,我忽然想躺下去,我的脸贴着大衣的领子,这是使我感到亲切的东西,因这个司机我并不认识,我们之前沉默无言,我想接下去的一路里一定也是沉默无言,路还长,到家的时间还早,我可以睡一会儿,躲过这长长的尴尬的沉默。

“润岌?”

“嗯?”我下意识应了一声,人还是半躺着,不觉有什么问题。

“润岌?”这声高了一个音调,仿佛是没听见回应有点着急,这着急也不是我从语气里听来,而是我身子忽然前倾,是刹车,他原本开得很快。

我大约有点怕,也或许是担心他怕,竟然腾地坐起来,“怎么了?”

我看见后视镜里他的眼睛,一双不大的眼睛,眼尾很长,微微上挑,目光如炬,与他那副看上去才二十多岁的面容形成了一种使人心慌的对比。

我在后视镜里与他对视,我眼里的迟缓谨慎瞬间就被他的眼神夺去,取而代之的是直觉他非好人却忍不住要信任,想要靠进他眼底的一点光亮里,一直靠下去。

他回过头飞快地上下看了我一遍,没有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又看向前方,仿佛之前的那个小小插曲也只是插曲罢了。




“孙夫人啊,你这个女儿可是懒得很呢。”他边走进来边将我的箱子扔到没人坐的沙发上,又将我的大衣搭在椅背上,走过来往我身边一坐,我坐的是一张单人沙发,他就坐在宽阔的沙发扶手上。我从不喜与人过分亲近,下意识往另一边挪了挪,他竟也跟了过来。我没办法,僵直着身子听他下文。“也是啊,这种活怎么能让我们的大小姐做呢?”他用手肘搡了搡我的胳膊,我瞥他一眼,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笑得狭长,要飞到鬓角里去。我敷衍地笑笑,去拿茶几上丫鬟刚端上来的茶。奉承的话里带刺,我不领情。

我知道他非寻常人,更不可能是个普通司机,但他流里流气的样子使我至多只能将他推向一个有点能力的帮我父母的小头目的位置,于是对他讨好似的亲昵举止感到抵触。

“逞之,润岌该叫你叔叔吧?”

他抿嘴发出不赞同的声音,“我才比她大多少?十一吧,嗯?”他见我仍盯着那杯茶,以为我没在听,想抓我注意,于是拿手指碰碰我,像兄弟间那样,力道不轻,让你没法忽视他,没法装作没听见,其实不必的,他开口自有一种吸引力,我一直在听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要回避他。事实上,我方才在他说话时曾礼貌性地想直视他的眼睛,但才望一眼就收回了,他含笑的眼睛太抓人,像老鹰的爪子,勾住你就不放,把你带到悬崖边上,盘旋盘旋,然后趁你不注意倏地一松,生死由命。

“你十九对不对?叫哥。”

我苦笑着睨了他一眼,又看向我娘,不置可否。

母亲的表情显然认可了这个称呼,但还是补了一句:“你可知道你这位哥哥已经有个十一岁的儿子啦。”

我诧异地望向他,第一次在他脸上捕捉到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小孩子做了坏事被抓个现行,而这不好意思下面还有一些小小的得意。他突然一拍大腿,语气略带懊恼,“哎呀!这都被你知道了。”

我不说话含笑看他,正当我移转视线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胳膊,问我娘:“欸,她眼睛蛮好看的哇。”然后俯下身子看我,我没看他,我知道我的眼睛生得好看,因为这好看是从小被夸到大的,所以这句从他嘴里十分难得的听上去十分真诚的话并没有在我心里掀起多大波澜,如果换成相反的话我大约要瞪他了,不过我不会的,我知道,我是一个一定会做足表面功夫的人。




当晚我们去了玫瑰城,玫瑰城是我父母从别人手上盘下来的一个舞厅。去的时候人还不多,我们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他们要谈事情,我父亲打发我下楼去找经理,让他带我熟悉环境。

经理姓吴,叫吴方,我笑问他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吴圆,他挑眉看我,你怎么知道?我们都笑了,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我仍当真一样问他,真的呀?

假的!他把头一转,不过我倒是有个姐姐,叫吴靖。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我们走到吧台,他说他现在就在这儿当班,没办法啊人手不够,他又感叹了一句。

我那时才对真实的玫瑰城有些感受,尽管后来才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那我明天就来帮忙,我对他说,他只点点头。

我被他们叫上去,不知道谁带回来的夜宵,几份拿桑皮纸包好的糕点小吃,还有打回来的豆浆,盛在一个藤制的小热水壶里。

付逞之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揭开来一看,“好哇,豆浆,这个好。”

我瞧他一眼,客套道,“来喝呀。”

他不满意地睨我一眼,“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光说不干,还不赶紧给你哥拿个杯子来。”

我倒也没反驳,大约那时心情很好,给他拿了杯子又倒上豆浆。

我母亲突然感慨道,“嗳,我这个女儿啊不发脾气还是很好的。”

“那就不要让她发脾气。”

我像生吞了一颗糖,也无舒服也无不舒服,但那感觉分明,很难忽视。这个回答使我对他凭空生出好感,因为还没有也大概不会再有人这么说。

“哦,对了,”他伸出去的手顿了顿,顺势装作挑拣,选了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大口,“刘大力手底下那两个来闹事的我已经找人教训过了。”

我偷偷瞥他一眼,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平。一个表现欲强烈的人突然这样说话让我觉得吃惊,同时没来由地对他凭生信任。生意上的事我几乎都本能地当作没听见,只是这句话落在我心里分量不轻。因我知道我父母这点上不行,我母亲面上认识的黑道中人只有往上数与我外公略有交情的几位,何况岁数已大,多半金盆洗手,剩下那些也很难再攀得上关系。若是从外头叫人,且不说能不能摆平,可不可靠也是保不准的事。如今他说出这番话来,我又将他看高了一等,可这种仰慕似的钦佩之下又埋着一层恐惧,这恐惧还不深,我知道来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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