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闹钟照常在清晨的五点三十分响起,他睁开眼睛,起身叠好被褥,妻子打开炉灶,将昨晚剩下的饭菜一热,二人闷声不响地吃了个精光。饭罢,一旁的妻子忙着给大保温杯灌上热水,这个保温杯陪伴他们夫妇二人快有十五个年头,每天雷打不动的跟着他们外出忙碌,金色漆身早已被摩挲的痕迹斑斑,连喝水的杯盖不知何时也添上了一条裂缝,每每用它喝水,总有一股子水洒在衣领上。他一声不响的收拾着出门要带的所有物品,明明是每天都要抚摸上数百遍的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儿,他却如获至宝般悉心打理,一切收拾妥当,他们锁上房门。

        五六点的天将亮未亮,天边云头低沉,腊月里的拂晓直冷的惊心动魄,尤其在这北方,清早的街道上鲜有人见,只有早餐店的门头上扬起浓浓洒洒的热气,和路旁清理垃圾桶的环卫老人互相取暖。这是他们来到这座北方小城的第十八天,也是老友潘尔归的老家,他们来这,是为了找他。

        实际上两人早在半个月前就见面了,每次两人都提前约定好第二天见面的地方,像两个特务头子,穿着朴实无华,各自背着一个简易破旧又鼓鼓囊囊的背包,随时更换见面地点。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他们约好在市北的江齐县见面,从坐上这条线路的早班车开始,他就一刻不闲的给乘客发传单,一张接着一张,从他的手里分发出去。起初司机看到夫妻二人的行为,起身正欲制止,他一看,连忙弯腰双手递上一张传单,送到司机面前,司机起身的动作一顿,传单遮挡住他的面容,看的不十分真切。看完之后,司机沉默不语,接过来,放在驾驶台上,随即关闭了车门,拉起了手刹,随着“噗噗噗”一阵声响,车缓缓前行。

        他的妻子手提一个红色塑料袋,手上同样攥着一大把传单,从后排起身跟在丈夫的身后,一排座位一排座位的发。前排戴毛线针织帽的大姐礼貌接过,仔细看两眼后折起塞进大衣口袋,联排右边的那位本来低头看着手机聊天,乐的喜上眉梢的年轻人,用余光瞟到他们快要发到他这里的时候,赶紧偏过头去假寐,不愿理会。虽说有人连看都不看直接摆手拒绝,不过从前到后一路分发下来,手中的单子也少了小半。客车平稳运行,司机目不斜视,一车乘客安安静静,各自盘算着自己的生活,无暇再顾及这两个有点奇怪的中年夫妇。回到最后一排,眼看只剩他们旁边的一对母女没有发了,妻子却停了下来。

        年轻母亲怀里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女孩约摸四五岁的样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依偎在母亲柔软的怀抱里,双手抱紧母亲的胳膊,她的母亲环抱着她,给她指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她看的目不转睛,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妻子握着手里的传单,犹豫不决。

        兴许是灼灼的目光让她有所察觉,年轻母亲轻轻转过头,目光猝不及防的撞上她的,妻子仓皇低头,手里的传单隐隐握上了褶皱。她看着她,沉思片刻,伸出手,向她示意,一张传单,在她的惊愕下,来到了抱孩子的母亲手里。小女孩好奇的盯着母亲手里的传单,桃红的小嘴里喃喃道,这个小……话音未落,年轻母亲轻轻捂住孩子的小嘴,继而将手里的传单叠好放进包里,转头看向了窗外。

        客车一路向北,抵达了终点站,一座不起眼的北方县城,车甫一到站,他便看见已到站等候他的潘尔归,两个男人碰面,没有过多的熟络和交谈,腾出一只手,默契的互相拍了拍彼此的后背,转身向车站外走去。

        今天三人来到的是小县城里人流量最大的外港长街,这个地方连接县里的长途汽车站以及火车站,几家说得上名字的连锁商场也坐落在这里。正值腊月,长街熙熙攘攘,满大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尽是返乡回家过年的打工人,放寒假三五成群上街玩耍的年轻人,以及从乡镇上赶上来去商场置办年货的本地人。长街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兄弟二人好不容易在小摊多如星斗的街边,找到了一块不太干净却宽敞的空地,终于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脸颊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赶紧蹲下身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

        这是他们在外奔波的第十五年,十五年间,家道中落,他从一家公司的高管,落魄到给人开代驾糊口,妻子也从原本的丰腴美丽,变得如今的瘦削苍老,好好的一个家支离破碎,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十五年前的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彼时他们一家还住在上姚市里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小区,大学毕业后,他凭借过硬的理论技术知识和聪明的头脑,被一家大型知名国企录用,没过几年,他成功走上部门最重要的主任位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对待下属和员工如同兄弟姊妹,事业一路高歌。家庭更是羡煞旁人,妻子是大学同校不同专业的同学,二人从大学一路走到婚姻,再到拥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他可谓是众人眼中妥妥的“人生赢家”。可是老天好似偏与老实人过不去,那年夏至的傍晚,一记惊雷劈倒了这个家庭。

        晚上六点,妻子接到他的电话,说公司临时加班迎检,得晚点到家,让她们母子不要等他吃饭。妻子挂了电话就要做饭,一旁四岁大的儿子齐齐突然拉住妈妈的袖口说:“妈妈,要不要给爸爸准备一顿他最喜欢的火锅,爸爸工作到这么晚多辛苦呀,我们一起给他一个惊喜!”看着懂事的儿子欢呼雀跃的样子,妻子心下涌过一股暖流,摘下围裙就带着儿子去了超市。

        盛夏的傍晚最是有烟火气,楼下公园里跳跃追逐着调皮的孩群,看顾孩子的老人们成群坐在一起,摇着蒲扇聊着自家孩子今天又闯了什么祸。不消几刻,天边的云层由渐粉逐渐转为淡红,最后溶成霞紫,好生动人。可是美景不长,六月的天,雨说下就下,一场雷阵雨突袭这座城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捶打着地面,将一树木棉花踩在脚下,馥郁的花香零落,惹得草木垂泪。

        妻子一手拎着大袋的食材,一手拉着浑身淋透的齐齐,三步并两步的往自家楼道跑,他们家是电梯房,不过住一楼,一家人还是习惯走楼梯,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口,看着一脸雨水还乐呵呵的齐齐,妻子宠溺地笑了,就在妻子掏出钥匙打开门的瞬间,一股刺骨的痛感劈头盖下,她猛地晕眩,眼前涌上一层看不清的浓黑,一股凉凉的感觉自脖间袭入,本能维护孩子的意识让她伸手四处去摸孩子的位置,却不知被哪里伸出的一双手死死禁锢,一根粗糙的麻绳迅速将她手脚捆绑住,她猝然倒在地上,耳膜里的齐齐没有任何声响,好像人间蒸发一样,“齐齐,齐齐。”妻子此时已无力起身,模模糊糊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三个男人抢走,她软在地上,泪水四流,她想大声张嘴呼叫,却口哑无言,只能听见擂鼓般无尽的雷雨声在面前倾倒,一个家,在眼前倒塌。

        为了找孩子,夫妻二人变卖了家里的车和楼房,一身积蓄全部融缩在身上那大大的背包里 ,他亲手做了长长的条幅,一笔一画写着寻子信息。条幅上的齐齐一直停留在四岁,圆圆的脸盘上,蓄着一双漆黑如深潭般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左眉里有一道伤疤,那是两岁半的时候从花坛上摔下来磕的,那会孩子竟然一声不吭,也不哭也不闹,坚强的不像话。

        从那天开始,他们踏上了风餐露宿的寻子道路,那个年代,网络通讯并不发达,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两双脚上,从上姚市开始,足迹遍布周围的每一个县城和小镇,在路上,人们见到他们的样子,往往是两人拉着条幅,他在前,她在后,路过的每一个人他都递上传单,一身衣服往往一月一换,冷了饿了也不舍得吃碗热汤面,只在屋檐下就着凉水吃馒头,偶尔路过好心的商家想送他们点热食,二人也婉拒,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家底在寻子路上逐渐消磨殆尽,倾家荡产。他必须想办法挣钱找孩子,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干起了夜间代驾的工作,没人知道曾经的他是一家声名显赫的国企高管,只看到他过早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高大却瘦削的背脊上仿佛有千斤重。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老牛拉磨,从不停歇。

        某年的春天,他们接到了好心人的电话,说在某座小城看到的那个少年很像齐齐,圆圆的脸蛋,左眉间好像有疤痕。一接到消息,夫妻二人如蒙大赦,彷佛溺于深海中的失足者,在黑暗中抓到了一丝光芒,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那也是希望。虽然像这样的认亲信息这些年他们接到过几十个,可是这么相像的还是第一次,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往那里,去了热心人士所说看到孩子的网吧,也不顾店主的反对挨个人比对,甚至寻求了当地公安机关的帮助,四处走访询问,还是无果。那一次,夫妻二人蹲在路边,他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宽阔的肩膀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好像一只丧家犬,妻子坐在地上歇斯底里,一声声的干嚎里浸满了这十几年对孩子的牵挂和思念。

        也是在这条漫漫寻子路上,他们结识了同样寻子的潘尔归。潘尔归原不叫潘尔归,他本名潘铭壮,是一位靠双手白手起家的饭店老板,在一年中秋节忙碌的晌午,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年仅五岁的潘盼被一个带着鸭舌帽,身穿黑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用糖果骗走,从此杳无音信。潘尔归还有一个女儿,可是为了找儿子,他只能忍痛把小女儿放在老家让老人带养,关了生意红火的饭店,一双脚,一个硕大的背包,踏上寻子路。潘尔归,盼儿归,一位年纪轻轻却满头银发的硬朗男人,早早佝偻起了后背,初次见到他的他,对潘尔归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

        慢慢的随着网络的发达,他们开始通过网络发布寻子信息,在DNA库采血库采了血型,也通过潘尔归认识了更多被拐儿童的家庭,四川泸州陈默群之子青天白日被人从村子里抢走,广西南宁王宵鹏之子放学路上被人贩子骗走,山东枣庄孙鸿都之女在家门口被人捂住口鼻偷走……一个个家庭在寻子路上历尽折磨,广西王宵鹏在寻子二十三年未果后,终于无法忍受念子之痛,选择在孩子丢失的那天卧轨自杀,而他的孩子王清弦却在三年后,被公安机关通过“宝贝回家”网站找到;山西大同陆卿桦寻子三十年,再见儿子的时候竟已哭瞎双眼,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能以泪洗面,在无尽的埋冤和自责中损耗生命;福建龙岩刘璋沅,身患疾病,常年只能弯着腰用四肢触地走路,哪怕已到身体的极限,医生屡次劝阻他再这样下去,可能面临终生瘫痪,可他仍坚持昂起头颅,用脖子挂着寻子条幅,爬遍半个中国……

        十年间,他和潘尔归的情谊已比金坚,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寻子大家庭里,他们互相打气,只因自己淋过雨,便更愿为他人撑伞。无论是哪一位难友有寻子信息,他们都陪同前往,这些年,他们也见证十几个寻子寻亲家庭如愿以偿。寻子大家庭里一位母亲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了丢失十年的孩子,安排母子见面的时候,他张开双臂,一直死死帮助母子俩挡住热心媒体和网友,好让他们尽情释放压抑了十年的痛苦和思念。看着这位母亲嚎啕大哭到瘫软在地的模样,他热泪盈眶,坚强隐忍,皱起的眉宇间满含激动欣羨,又夹杂说不出的心酸,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上嘴唇咬紧下嘴唇,紧紧抿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周围人都笑着,只有他哭着。

        从孩子被拐的那天起,他们便失去了自由,沉重的枷锁兜头套下,终其一生来等待那个解锁的人。寻子路上茕茕孑立孤立无援,被人网暴是借孩子捞钱乞讨时有口难辩的愤怒和无助;以帮助他为借口,被人当作赚钱工具让他一遍遍面对直播镜头剖开内心伤痛的那种彻骨的伤痛;看着别家孩子从承欢膝下到长大成人的那种向往和羡慕,个中心酸滋味,是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

        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又一次一次的失望落空,他们在这条寻亲路上从不停歇,每一件外衣上都清晰印着孩子的照片和信息,小条幅变成大条幅,大条幅变成更大更长的条幅,原本只有齐齐的信息,现在齐齐身边又增添了几十条寻子信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哪个孩子被找到,都是他们所最希望的。寻子队伍愈发庞大,全国各地涌现出无数热心群众,四处奔走解救他们于水火,于千千万万中来,于千千万万中去。

        听说,在公安机关和志愿者的帮助下,潘尔归的DNA比对结果有了相匹配的血缘。听说,南方一座小城的年轻人打来电话,说从自家奶奶口中得知,他的齐齐很像老人家两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

        这一次,一定会有好消息。

        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喜出望外,只是在无数失望无数伤害后,仍重拾起坚定信念,没有哪一朵花会深埋尘土,只要有一个人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是那个等待回家的四岁孩童。晨昏四季不住流转,寻亲信念至死不渝。

        “拐卖儿童是超越谋杀的罪恶。”

        希望所有的被拐儿童都能早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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