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

“她躺在高速的废墟里 眼神空洞 象牙色的胴体在焦烟中融化。”

下方出口:L县。

当我转动方向盘拐下高速时,我意识到这座县城已经变了。离开收费站后,车速提升至80码。左右两侧新楼林立。轻轨正在建设中。一段段半成品把视线割裂成规整的几何形状。

我感到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地方。好几次,轻置在刹车板上的右脚尖略有犹豫,但还是驶过了我和婕曾经的母校。本是一带屹立在路边的砖红色建筑群,非常显眼。刚才,高大的绿化带间隙里似乎有锈褐色出现。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我寻找的东西。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寻找记忆中的学校。抑或对婕的记忆。仪表盘里的指针稳定在75码以上,从没有减降。我的身体里没有刹车。有根时间的刺针在不断地捅。

“时间到了。”她轻声说。

“是的。”我的手从她的内衣里抽出。半秒钟后铃声按时从树丛后方响起。她躺在草坪里,身体仍是湿的。我替她扣上胸前的衬衫扣。她没有动。

“走吧,”我说,“熄灯前他们会清点人数。”

她没有动,脸侧向公路的方向。隔了会儿,她说:“你先走吧。我想去对面买瓶可乐。”

“一个人?”

“这是最后一夜了。你先走。”她站起身,拍掉裙子上的灰,白色的网格跑鞋踏上新浇的沥青路面。马路很安静。她仍是张望了两边以后才穿过马路。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霓虹夜火中,转身翻墙回到学校。

消息次日才被放出。我没有看婕出车祸的报道和照片。没有人知道我和她的约会,也就没有人调查我有关她的死。毕业后也很少有人主动谈起婕,那个有些孤僻的少女。她就这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没有证据证明我和她相爱过。

她留下的唯一痕迹是身体。已经深深印刻在我的头脑里。以至于每当我闭上眼睛,或看到别的女人躺在床上,脑海里就出现一具洁白的裸体。是她躺在车祸现场的废墟里。我望着她才微微隆起的乳房发呆。她的眼神漆黑,好像没有星星的夜空。

这是非常奇怪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完整的身体,也没有看过车祸现场的照片。我的手有她身体的完整印象。但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她压抑而微颤的喘气声、身体的触感和下体的热度仍鲜活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一切好像仍旧是昨夜的事。但我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她完整的身体。幻象和记忆,有必要区分得很清楚。

婕走后,我谈过几个正式的女朋友,后来离开L县,得到了更好的发展机会。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我是在半年前意识到问题。

当时我刚进入事业新阶段不久。我主推的方案得到了公司最大客户的肯定。那是我全心力投入整整六个月得到的方案。这样的周期也许不算长,不过那是以我的效率。换成其他人或许得花上至少一两年的时间,而且需要一个更大的团队。

我得到了一笔可观的奖金和升迁机会。时至年末,我和女友把几年的年假攒到一起,去热带度了一次长假。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回程的航班上,我们坐在封闭的机舱里,离飞机起飞还有13分钟的时候,“时间到了,”我说。

“什么?”

“时间到了。”我重复道。然后我突然挣开安全带,冲出走廊。我撞倒了两个乘务人员,随后被制伏。我的女友不知所措地尖叫着。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以为我想下机,可我已经冲过舱门,逼近驾驶室。他们以为我是想要劫机的恐怖份子。但我确信自己没有动过劫机的念头。

也许我只是想冲下飞机,却错过舱门。当时机舱内又吵又闷。有一种古怪的压迫感俘虏了我。好像有枪指在我后脑勺与头颈相接处,柔软的头皮能感受到枪口的阴冷,但没有完全触到。你不知道本属于你的下一刻会在什么时候消失。你只是不知道。我的头皮发麻。我失控了。

我原是个非常忠于时间的人。那次事件之后,我身体里的时钟开始失准。我开始需要在手机上设闹钟,后来又买了几个额外的。

而上班迟到还不是最糟的事。我开始在会议半途中情绪失控。一开始还有人给我递水,扶我出去休息。我浑身盗汗,关节发僵,几乎捏不住一次性水杯,只得扶着墙喘气。那一刻好像回到狭窄的机舱里,耳朵里有使人抓狂的轰鸣声。没有人能告诉你这声音什么时候会结束。唯一的选择是被动地等待。

一旦这样的情况出现,我在一两个小时内无法回到正常状态。几次以后,别人眼光里的关心消失了,同情也不复存在。当我发现自己在早高峰拥堵的车流中出现类似状况后,我申请了长假。周围人似乎松了口气。

领导很快批准了我的申请。她肯定了我过去的表现,叫我好好休息,并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去看一位远房的表亲,”我说,“他碰巧开了一家疗养院,对减轻职场压力有帮助。”

“不错。”她点点头,“这里的工作强度确实很大。是工作性质的缘故。你是个很有竞争力的年轻人,希望你能尽早回来。”

我谢过她,离开了公司。

事实上我没有开疗养院的亲戚。我的心里有辞职的打算。是身体里的时钟坏了。我再也做不了类似的工作。齿轮、指针错了位,尖锐的零件一遍遍伤害身体的其他部分。好像一根倒刺长在心房心室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扎入肉体。

这跟被枪指着一样是无能为力的事。意外或许会发生在下一分,下一秒。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时候会结束。我开始患得患失。惊惧和不安严重扭曲了我感控效率的能力。

“时间到了。”我明白我已无法在这座城市生存。

当我开车回到故乡L县的时候,这座几年不见的县城已被连接到最新的高速路网中。父母很欢迎我的回归。他们更希望我留下。县城正在扩张。我的简历不难从中找到最好的工作机会。

从网上发出求职信后,我很快踏上新的旅程。很多家公司给了我面试的机会。我把他们的面试时间安排在手机日程表上,标上不同的颜色,好像一只营养均衡的三明治。次日我便开车前往第一个面试。

整个过程很愉快。当然,这是意料之中的。家乡的空气比大城市更湿润一些。我感到一种回乡的温柔。也许留下来是更好的选择。

当人力资源部的面试人微笑着与我握手时,他表达了对我的欢迎和期待。“您离开H城是他们的损失。不过,您会在这里大有作为,年轻人。”他笑道,“我们计划在5年内完成对L县本部的扩展,把支部延伸到M区、WI市以及……”

我的手猛一颤。“时间到了,”我想,“十五分钟后有另一场面试。现在我必须开车离开。”

“Q先生,”我打断说,“很期待同您的合作。眼下我恐怕得走了。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您是老天空降的人才,”他双眼放光,“公司正好需要您这样的角色。要知道您原先的公司可是这一领域中的龙头老大。所以我只是又惊又喜,为什么像您这样优秀的人会离开H城——”

“是因为……”我突然发了狂似的抽出自己的手,在他惊愕的眼神中推开他的秘书,撞翻桌边的老式饮水机,摇摇晃晃地夺门而出。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我浑身发抖,逃回车里。离下一场面试还有九分半的时间。加速开车,并且运气好只碰上一个路口的红灯的话,兴许我能赶上下个面试,因为三分钟内的误差在业内是被容许的。

然而我驱车开往另一个方向。我打开所有车窗,让空气进来。汽车尾气、建设工地的噪声和灰尘也随之袭来,劈头盖脸。我听到我的手机在响,可是有一串更急促的钻机钻地声从天灵盖直通入我的头顶。我像只玻璃窗后的苍蝇,“嗞嗞”叫着跳着,油门未停,却没能逃得出束缚。

不知过了多久,车在一片尘土飘扬中突然跳起,然后莫名遭遇熄火。

我下了车,旁边有一个陌生的工地,天灰蒙蒙的。是一块巨大的水泥板卡在狭窄的泥路中央,妨碍了行驶。前轮又陷在泥板尽头的坑里。我再次发动汽车,踩动油门。只可惜努力只是徒然。

“也罢。”这是糟糕的一天。我望着手机上的数个未接来电,心想。好在该去的面试都已错过,即使汽车卡在这里,也没有地方急着要去了。

于是我踏上绿化带,坐在废弃的水管堆上发呆。附近有一片工业园,一群下了班的工人骑着车叮叮当当地经过。他们说着、笑着,男女间相互调着情,土红色的面庞和开裂的笑唇还没完全掩住最后的青春。我坐在路边,低头陷入沉默,直到夜幕降临。

是时间吃饭了,我想。

在我穿过马路,去工地对面的小摊买饼回来的时候,眯着眼睛看到绿化带后有一段残缺的红砖墙。像极了母校曾经的外围,那是我曾经无数次偷偷翻过的高墙。

这莫不是幻觉?我摇头笑了笑,因为刚才坐在水泥柱上时,根本什么都没注意到。

当我浑浑噩噩地穿过马路,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上了我。热饼从手里飞了出去。我躺在焦烫的沥青路面上,睁不开眼。

“是你吗,婕?是你吗?”我问。

“‘时间到了’——我记得你离开前说过这句话。你和我本属于同一类人。连约会的高潮也不会影响对时间的感知,精确到荒谬。”我说。

“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幸运还是诅咒。我没法再生存下去。H城不行,L县很快也要变成H城那样。我已经失去了生活的出路。”我继续道。

“我快死了,是你要来带走我。我忘不了你。也许你选择死,是因为提前看透了我跟你同样的命运。”我最后说道,并且等待她将我从这个错乱的世界上带走,“我想选择脆弱。”

“不行,”她说,“因为我已死,注定你要活下去。”

我惊愕地睁开眼睛。有人粗鲁地推了推我的手臂。

“喂,你没死吧?”有个推着自行车的民工抱怨道,“不过是被车把手碰了一下……”

“那辆挡在工地门口的汽车是不是你的?快挪走,小姑娘!”另一个人说。

我低下头,捡起滚落在地的烧饼。夜幕已经降临。我必须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9,569评论 4 36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499评论 1 2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9,271评论 0 24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4,087评论 0 20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474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670评论 1 22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911评论 2 31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636评论 0 202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397评论 1 24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607评论 2 24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093评论 1 26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418评论 2 25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074评论 3 23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92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65评论 0 19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726评论 2 27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627评论 2 27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