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父亲才该是祖父，而我的父亲和祖父确是叔侄关系，父亲幼年丧父，祖父领养，虽也是子女众多的清贫之家，祖父对父却视如己出，含辛茹苦的拉扯成人。

所以叔侄关系不亚于父子，链接着一份厚重的情义，一样的骨肉相连，舐犊情深。

祖父今年虚岁83，面色红润，秃顶，阳光下锃亮，个不高，走路略弯腰，喜把手背在后面，有点外八字，步伐铿锵，倒显出点平时少有的派头，喜上心头或是意兴盎然时习惯用手顺延着自己的脑门，脑中，后脑勺摸上几圈。

祖父年少离家学医，是上个世纪早期的中专生，虽道不清是否有那么些学者风范，文化人之清流，虽谈不上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情怀，但祖父这一生兢兢业业恪守医德，有救死扶伤之手，妙手回春之术，得人敬重之德，他总固执的把”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古人的道德情操挂嘴上，如今我才知道或许不是固执，是老人家一辈子的信仰，一个人一辈子的一个坚守。

祖父对我来讲或许有少许的严苛，但是记得更多的都是慈爱，包容，和爽朗，偶尔也会分外的宠溺。

我几乎不会错过每个节假日看他的机会，这两年去看他，他的姿势似乎都很少变换了，窗前的书桌他静坐着，安静的俯首看书，目光定格在某个页面的时候，老花镜不时往下滑，他时不时的往上推推，我轻轻的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他的背坐着的时候很舒展，宽厚，看不出一点佝偻的样子，然后我缓缓的俯身上去，从后背搂着他的肩，咯咯的笑，脆脆的叫他：爷爷，爷爷，他一点都不惊讶把目光从书面移开，继而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笑意：来了.....就像我从未离开过一样,已过而立的我从未打算在他面前放弃做个孩子。

我总想象着哪天我写他的文，能放在他的手心，他专注地看，暖暖的笑，莫过于辈子最大的安慰，于是才有了今天下笔的因，写祖父，我亲爱的爷爷。

爷爷这一生最大事业除了做医生以外，还有打麻将。（这两年身体原因少麻将看书居多）

酒足饭饱的午后，三五好友即兴，赌桌四边落座，洗牌，砌牌，对局，听牌，胡牌，当中有斗智斗勇，暗度陈仓，谈笑风生之趣，我总好奇爷爷对麻将的情有独钟，他说牌局如人生，大起大落，最终成定局，还说喝酒赌钱访朋友，牌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

所以爷爷打了一辈子牌，输了一辈子钱，却输的心安理得，怡然自得。

倘若别人做局赢他，他便说吃亏是福。

极少的时候他赢钱，便说今日牌局见真朋友。

无论输赢他都心平气和，他说纯当锻炼心智，脑子不用会坏。

所以他在牌友圈是极获青睐的，不少牌友饭毕早早便来等他，围观看牌的也不少见，他基本只在自己的住所打麻将，烟钱，电费，茶钱自然是少不得自己贴补，结束后更是不厌其烦的打扫收拾，几十年如一日，他都是乐颠颠的，图个人气，图个乐呵，图个快意。

世人对赌博自然是深恶痛绝，显然是玩物丧志之举，可爷爷他老人家硬生生把这玩物盘成了风雅之举，用牌品诠释了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建立了独有的威望。更奇怪的是他的子女们没有一个愿意对赌博感兴趣的，她的孙女我幼年在他住所读书三年，也在牌局里泡了三年，码牌收拾不计其数，硬是没将麻将牌认全。

孩子的长成应该也算是爷爷一大事业，爷爷生了生了五个孩子，一个送人，又领养了爸爸和姑姑，到如今也算是儿女成群，子孙绕膝。他多年来一直在外行医，算是漂泊的一生，却兼顾着对亲友的照应，所以不乏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很多是徒弟，表侄，侄女，外甥。

爷爷的孩子们都是怎么长成的呢？

年轻时候的爷爷貌似特别崇尚古人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理论，对子女多少严厉刻薄，更不懂爱的表达方式，尤其是我的叔叔幼年应该小有调皮，自然是难逃棍锤棒打之厄运，当然这是我在叔叔的微博瞧见的，当中有那么两段话尤为印象深刻：

“父亲打得我真的是好害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出手，我老是怕他打我，于是一直生活在恐惧中。如果有个大人打小孩的时间表就好了，这样至少在别的时间，我可以不用担心被打，痛快地玩。

父亲打我有个癖好，那就是：不许我哭出声。我哭声越大他打得越重，于是每次我只有强忍悲声，抽泣不已，甚至抽泣也常常让他更暴怒，更重地打我！”

后来叔叔为了反抗爷爷他认为的几近暴虐的教育，绝食抗议，到第七天中午的时候，从未劝叔叔进食的爷爷，对其施以打手。

家姐和表弟年幼的时候似乎也被爷爷打过，唯恐提及，以后很多年，提到爷爷的打似乎心里还是发颤的。

我自然是幸运的，爷爷从来没打过我。

叔叔的文字像是年少的他对爷爷的控诉，被我当成了是对爷爷诋毁，针尖一样的刺在心上，胸口生生的疼，燃着熊熊怒火的同时，我写邮件赤裸裸的驳斥了叔叔，斥责他自私冷漠，根本不懂爷爷的爱，自己走不进爷爷的内心深处，却拿挨打当幌子，那个年代的孩子有几个不挨打的。那是我为了爷爷第一次跟他的儿子也是我的长辈据理力争，唇枪舌战，其实也是违背了爷爷教育我的根本，孝为先，长为大，不得对长辈有任何违逆之意。大概只有我知道，爷爷有多爱的他的这个儿子，幼年叔叔偷懒耍赖想抱，跟随其后，爷爷一转身看他就哭闹，一回过身来他就在后面拼命跟着跑的小伎俩，一直都是他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怕世人不知道他的儿子有多聪明顽皮。绝食抗议在爷爷那根本就是典故，标榜着他教育的成功，不会跟他的任何孩子妥协，那怕是那么有毅力的叔叔，当然也没忘了偷偷告诉我们，儿子有偷吃，有喝水，不会真的饿伤。在讲大学儿子的叛逆负气的时候，因为儿子的小个性，小成长，空气里洋溢着飞扬的神采，灼灼生辉。

而这些他是永远都不会和儿子说的。

时光的年轮和年代的诟病造就他们之间跨越不了的鸿沟，或许理解和表达才是对他们之间爱的最好诠释。

爷爷对我自然是祥和关爱，但是绝对没有娇惯，严苛自然也是必不可少。

和姐姐一起在爷爷行医镇上生活的时候，我才9岁，零食自然是不能碰的，衣服得自己洗，自己房间的卫生自己打扫，把头一天晚上锅里的粥全部舔干净的时候，第二天早上会奖赏5毛钱作为第二天的早点，（晚上吃粥是极其难得）。

当然番茄成熟的时候，价格极其便宜，爷爷会大方的买上一篮，随便我们吃，那便是对我们肚子小馋虫的最大恩惠了。

周六放学后得走一个多小时的土路回父母家，途径山野，坟墓，无关季节的更替，天气的恶劣与否，爷爷字典里默认为是规律，叮咛都是极少有的。

份内的家务如果没有主动去做，自然是要批评的，他很注重“主动”和“被动”的意义，我和姐姐似乎很少触犯他的红线，即便这样他对我们姐妹也从未有夸赞之词，大道理他还是习惯在人前说，他觉得当面教子很有必要，（或许有关自尊问题，我想这也是叔叔不认同的吧），但是叔叔不知道，爷爷的父亲也是那么教育他的，所以我理解他，也接受他认为爱我的方式。

因为以上种种所以造就了现在有那么点独立，坚强，隐忍的我，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这一生它们都不会忘记在我身上散发光芒，因为那是爷爷刻下的烙印。

当然在孩子面前，爷爷也不乏孩子气。

他喜欢跟姐姐学几句英语，看病的时候得瑟上一两句，然后很骄傲的跟病人说，这是她孙女教的。夏天的时候他光着脊梁，躺着乘凉，吼着嗓子让我们给他唱歌，偶尔他也会即兴来上一段，然后爷孙三个在星空下呵呵的笑，一直笑到没力气。爷爷还会用录音机录下我们唱的歌，入睡之前在房间听，且不说我的嗓音有多五音不全了，估计这回爷爷耳朵不太好使，都是我那时给害的。

爷爷特别会讲故事，晚间吃饭，三五病人凑在一起，加上我们爷孙，讲的最多的就是二十四孝的故事，百善孝为先，讲割股疗亲，讲卖身葬父，人鬼传说，讲他的父亲对他的严苛和冷漠，讲智斗儿子幼时的顽皮，长大的叛逆。

如今爷爷年事已高，落叶归根，学会了口是心非的跟我说：少去看他，工作为重。一辈子看淡生死的他，还会跟我说：爷爷身体很好还会活也想活很久很久。我扯着嗓门对他说话的时候，他真真的反驳：爷爷耳朵不聋，偶尔也会孩子气的发发脾气，然后对我说：我家孙女最好。然后我故意调侃两句：爷爷自家的孩子是不能夸的，还当着面。爷爷耍无赖的冲我笑：此一时彼一时嘛？原来人老了，心性也是可以变的，柔软的不敢触碰。

17年过年前夕，爷爷要去理发，我搀扶着陪同，快到时，我早先进去，理发店的人正在吃午饭，见我一摆手：这个时间忙，不理发，我折身返回，爷爷恰好也到门口，店主看见爷爷连放下碗筷，起身迎接，原来是姚老理发，快进里屋坐，掩不住的热情和尊重。刹那间我明白了爷爷所谓不负天下人的珍贵之意，不一定称品格高贵，也不一定能厚德载物，世人皆知你足矣。

最后再提祖父，用一生收获了父亲的唯命是从，叔叔的爱恨交织，世人的尊重爱戴，孙辈的膝下承欢，于是祈愿光阴荏苒，白驹过隙，唯你常在，翘盼我归。

（此文图片出自作者叔叔日常所拍，严禁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