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进站的时候，我看到男人来接我回家。

男人穿着被洗得发白的深棕色开领上衣，松垮垮的棉布裤子，站在偏离人群的角落。拇指和食指默契地夹着烟卷，不时往嘴边递送。就像西街尽头的那座钟楼，突兀地高耸在大大小小的平房的边缘，男人很高大。男人不会担心我找不到他。然而，事实上我也找到了他。他的眼神一直漫不经心地在站台上游走，脸上甚至有了一丝丝愠怒。我轻轻地笑了，多可爱的男人啊，一定是拥挤的人群让他烦了。

我从吵闹的人群里一直朝他在的方向走去，像一尾艰难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水藻中瘦小的鱼，我从人群的边缘冒出来，站在男人面前。男人只是把眼神略微往下挪了挪，然后锁定我。我感觉我就像一只冒失闯进枪口的小兽，只是那种淡漠而又视为全部的注视，让我心甘情愿的没有逃离。然后，我看到他扔掉手中还剩大半截的烟卷，用类似被料峭的寒风冻住的口吻对我说，小可，跟我回家。随即扔给我一个瘦削高大的背影，快步走向前往西街的方向。

我在后面小跑地跟着，想跟上他的步伐。我有点嗔怨地望着他，男人呀，为什么你眼中淡漠得只剩下一个方向？

此刻，在我眼里，男人的双脚就是两座快速移动的城堡。

二

我叫小可，五岁之前，我住在远离西街的一座城市。具体在哪里，和我住在一起的孩子几乎没人知道。不过我就知道，只是我从来不说。就好像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城市一样。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站点。而我的猫，它是属于这个城市的。

这些，我都知道，我都不说。

我和许许多多的孩子住在一起，住在一栋大大的房子里。我们在规定的时间游戏，规定的时间吃饭、睡觉。不过大部分时间我只愿和我的猫待在一块。有的时候他们做游戏，我也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抱着我的猫转身走开。我觉得那样的游戏太蠢了，而且，我要照顾我的猫。

我照料我的猫如同照料我的孩子。它是那样弱小恹恹那样让人心疼啊。每次吃早餐，我都会把吃的面包掰下来，泡在牛奶里给它吃，用我那把最心爱的有好看纹理的小木梳帮它打理毛发。我的猫有一身光亮的黑发，就像那个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对面阁楼上吸烟的女人，她穿的那件蕾丝边的黑裙子一样。我抚摸着我的猫如同抚摸在那件柔软精致的黑裙子上。玫瑰花开的时候，我用力把它从枝头拧下来，戴在我的猫小小的头颅上，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吮吸我扎破的手指头。每次午后睡觉的时间，园里的阿姨巡视结束后，我会偷偷爬起来，抱起我的猫快步跑到沙地上。我把手掌插入沙子中，向沙子深处一点一点地蠕动。冰凉的沙子不断磨合我细嫩的手，黏在上面像一个个镶嵌着的宝石，在大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我把底下霉掉的宝石一点一点翻出来，挖出一个坑，然后像照料我的猫那样仔细的，朝里面撒我刚刚采下的玫瑰花瓣。沾着斑斑血迹的花瓣如同一张张狰狞笑容的脸，我朝笑脸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同时捧一件瓷器似的把我的猫放下去。

我为我的猫高兴得手舞足蹈。

三

我追着城堡来到一栋老旧的阁楼房子前停下。城堡上的主人在口袋里一阵摸索，半天才掏出一把古铜色的钥匙。我半蹲在地上呼呼喘气，小小的胸脯不断起伏，我觉得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它跟困兽撞击枷锁般猛烈地撞击我的胸口，我用有点疼痛的眼神抬头望着男人，他还在专注地开着房门，头也不回的开着。然后，我看到他打开屋门，走进去，掐掉门边上一个晶亮的茧。

来到西街的家一个月，我看到男人几乎只在客厅里走动，就像活在一只窄窄的器皿中的金鱼，男人一天的活动几乎都在厅里进行。男人写故事，抽烟，吃饭，睡觉，发脾气。男人如金鱼一样的安静。

男人会写好多好多的故事，可是从来没有发表。男人每次看完出版商寄回的信件，脸上都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望。

片刻后，他摔掉手中所有的信件。

这时，他原本捏在手中的信件就会像一只只赴死的蝶，在空中作最后的讣告，然后和地板紧紧地亲吻在一起。男人不知道，其实每次看到他这样子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难过。我想我是应该安慰他的，可是每次我走过去，站在他身旁不到一米的位置，他都不会抬头看我。我觉得我就像一颗浮动在空气里的尘埃，和千千万万的尘埃一样平凡、不起眼，在没有他的光晕下黯然失色地舞蹈。

男人生气的时候，会摔掉看到的所有东西，包括他的打火机、信件、烟缸和笔，除了正在进行的故事初稿。好多个晚上我在阁楼上睡觉的时候，都能够被一阵“砰砰”的声响吵醒。我知道，这时候的男人又开始摔东西了。凭着声响，我隐隐猜测这一次是个笔筒。因为我听见有好多的笔哗啦啦流水般地淌了一地。我总是很敏感这样的声响，它们似乎是约定好了的，一起在深夜撞击我的耳膜。然后，我在黑暗中看到有很多的尘埃从天花板上抖落下来，粘在我的头发上，我搁在被子外的手上。我木然地盯着天花板，黑暗中的尘埃是白闪闪的，如月光般皎洁和柔软。我知道其实男人的脾气并不坏。因为他每次生气，都不会摔我的娃娃。那是他给我买的唯一一件礼物。最后，黑夜总在接下来的一阵更大的“砰砰”声中重归平静。

每次突兀的声响在凌晨响起时，睡在身边的女孩就会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对我说，小可乖，小可不怕。女孩温存干净的声音仿佛充满了魔力，让我很快又眠了过去。

四

男人来看小可的那天，他对小可说，两天后，我来接你回家。小可缄默着。

那时，小可刚刚把我放在撒满玫瑰花瓣的小坑里，我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老人，好多好多的孩子都亲切地喊她“院长”。我看到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小可，然后走过来，在男人的耳边说了好多话，把几个白色的瓶子交到了男人的手中。男人至始至终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然后，他轻轻地摸了摸小可的头，俯下身，把我拎起来放在他的手臂上，喂给我一块鱼干。我在男人的身上蹭了蹭，咀嚼起那块鱼干。忘了刚刚听到的耳语。

也许是我的心满意足让亲爱的小可生气了，也许小可是怪我没有把听到的耳语的内容告诉她。在我咀嚼那块鱼干时，眼角隐隐看到小可对我流露的深深敌意，然后瞬间即逝。

一时间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不过很快地，我知道我的感官并没有欺骗我。小可把我重新放回了小坑里，她在我的身上撒满了花瓣和沙子。她一边撒一边对我说，在这里，你就是我高贵美丽的公主。

五

男人走后，我把我的公主重新放回了小坑里。我一点一点地，朝它撒漂亮的花瓣和宝石的沙子。它琥珀色的瞳孔一直安静地盯着我来回移动的手，安静得像个孩子。我心疼地抚摸着它的黑裙子似的毛发，然后，我想起了对面阁楼上的那个女人，她朝我脸上吐烟圈时轻蔑的笑脸；想起了男人对我的公主的亲昵和热情，那是我不曾拥有过的，我深爱的男人的亲昵。我的公主就这样抢走了我想紧紧紧紧拽在手里的东西。

我狠狠地把头埋进胸口，然后光着脚，一下一下踏在填满花瓣和沙子的地上。

六

来西街的一个月。照料我的，始终是一个女孩。男人让我管她叫姐姐。后来姐姐对我说，生我的那天，我们的妈妈难产，然后男人就把我送到了托儿所。姐姐拉着我的手坐在门槛上，夕照惨烈烈地朝我们奔过来。我看到有云彩从天上跌落下来，一下子被余辉烟消云散。

姐姐用瘦弱的胳膊将我环住，她将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弱弱地说，妹妹你别难过，你别难过。

我没有难过，我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我知道了这些日子以来男人对我极为冷漠的秘密，因为我亲手杀了他的女人，我的妈妈。我是个罪人。

我有点贪婪地赖着这个怀抱的温暖，就好像曾经我和我的猫的拥抱一样。尽管姐姐以这样夹住的姿势环在我的脖颈上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发痒。我伸出手以同样的姿势环住姐姐的腰，我说，姐姐，小可不难过，小可没难过。

我听到我的心里一直回荡起一个声音：我爱他，我原谅他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我的想法告诉男人，所以在挣脱了姐姐的怀抱后，我从阁楼上跑到了客厅。不过我发现这时男人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站在男人的身边打量他。他安静的睡姿让我的双脚仿佛扎了根，我努力地维持呼吸的均匀，生怕吵醒面前的这个男人。我立在原地，看着窗外的阳光缓缓爬进他的怀里，他蜷了蜷一直交叉放在胸前的双手，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看着他垂了下来的刘海，他因为彻夜未眠而深深凹陷的眼睛，他高耸的鼻尖，他薄薄的唇……男人，你是那样叫人心疼啊。一直以来，你都和一个杀了你深爱的妻子的罪人同处一室，而且还要反过来照顾她。

想到这，我的心里一度很难过。我深爱这个男人，可我竟伤得他这样的深。我盯着他，许久后，我轻轻地跪了下来，把我冰彻的唇贴在他的唇上。他的唇软软的，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我忍不住轻咬一口。

我是如此深爱着他。

轻微的痛感让男人马上惊醒过来。他盯着我看了约摸一秒，随后迅速地把我推开。我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我的头碰倒在桌脚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被撞的地方蔓延开来。我望着他，他的眼里流露出看到怪物一样的神情，眼光陌生而寒冷地扎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我的心在哗啦啦流血。就像，所有的笔同时流水般哗啦啦淌了一地一样。

然后，我听到他用低低的不太明朗的声音对我说，滚。

我收回放在男人身上的视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回阁楼的房间。在转身的那刻，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次，我又聪明得近乎残忍地猜测出是什么摔在了地板上。那是所有故事的初稿散落一地的声音。

我只是楞了一秒，然后继续向房间走去。因为我怕不小心在男人的面前懦弱地倒下去。我紧紧地抿了抿我的唇，上面还残留着一层淡淡的烟草味，它们在张扬舞爪地昭告我的落魄。

我是那么没用。

尾声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女孩。她温存而干净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她说，小可啊小可，你活该，你是一个怪物。

姐姐说，小可啊小可，你活该，你是一个怪物。

我突然想起了曾经陪在我身边的猫，想起了阁楼上的女人，想起了睡在身边的姐姐，抱着我坐在门槛上的姐姐，镜子里说我活该的姐姐。

然后，我把从男人抽屉里拿来的小瓶子打开，把里面的白色药片统统倒在了手上。

后话：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故事，到了最后，变得零零散散，支离破碎。忘了故事的初衷，也忘了该给的结局。

记得在日记里说过，我的手就像一场劫难。我再次毁了一个故事，一个女孩。

虽然这个故事最终划上了句点，不过说实话，从它的开始到现在，越来越不能使自己满意。尽管删删减减了好几十遍，最后还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在尝试的几种风格中，感觉这次写出的文字，让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而故事所要表达的，也不知道谁真的能看得懂、、

一个，眼里是支离破碎的世界的有着双重性格的渴望被爱的女孩

——陈仲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