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街系列之】春天街2号

安德鲁和苏珊娜是10年前的三月搬进春天街的,选中春天街是因为这里紧邻著名的公立高中,他们宝贝女儿安娜正要入读中学。

安德鲁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刚成家,自己买了房,不同安德鲁住在一起。安德鲁45岁时才有的安娜,自是对她宠爱有加,应该说,全家都对她宠爱近乎溺爱。

春天街2号是整条街占地面积最大,房子最大的豪宅,占地超过一万英尺,室内也超过4500英尺,前院有黑色的电动闸门,闸门打开后,左边是一大片被打理得整齐有致的草坪,草坪的边缘靠着栅栏处,种着各色花,郁金香,绣球花和大朵月季。右边是一棵樱花树,安德鲁一家搬进2号时,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满树的浅粉色,浅白色,浪漫的海洋。小小的花瓣,随着斜风细细落下,仿佛樱花雨,如梦如幻。

“爸爸,这樱花,有名字吗?”安娜看着樱花,挪不动脚。

樱花不都一样吗?安德鲁哪里懂得分辨,便望向陪他们来的地产中介美琳,美琳捡起一瓣樱花,递给安娜。

“安娜,在日本,樱花有超过200个品种,你家院子里的这棵,叫做江户彼岸。因它在日本的历法【春之彼岸】的3月20日左右开花而得名。”

“春之彼岸,好美的名字。就是说,我们已经抵达春天的彼岸了吗?”

美琳轻轻吹去安娜发梢上的樱花瓣:“是啊,白天越来越长,春天已经来了。”

安德鲁当初买春天街2号的时候,一眼相中的就是这棵樱花树。他站在房子的大门前,往院子左右一望,左边有一棵大樱花树,右边是矮矮的花丛,非常符合他的风水要求,“左青龙,右白虎。”左高右低,青龙必须得压住白虎才行。得,就它了。

安德鲁的太太苏珊娜是个性子刚烈,能干的女人,时不时会同安德鲁吵架,吵了一辈子。安德鲁心心念念要找一处镇得住太太的宅子,风水师傅这么对他说。这春天街2号很符合他要求。

苏珊娜看到硕大的后院,满足她喜欢种花种菜的爱好,甚是满意。她还意外发现一个结实的葡萄架子,可以种葡萄,夏天的时候在葡萄藤下乘凉,想着都是美好。

室内的设计也符合一家的要求,有挑高的大厅,开放式的起居室和家庭厅,豪华大气的水晶灯,仿如镇家之宝。

安德鲁一家开开心心地搬进了春天街2号。

平静的日子从指缝间溜走,快如流沙,安德鲁本已退休,享受生活,苏珊娜贤惠持家,把安娜照顾得无微不至。安娜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高中时,一年没动手洗过几次衣服,没进过几次厨房,在生活上安娜就是一个完全依赖妈妈的巨型婴儿。苏珊娜把安娜宠到没有动手能力。这让他们一家的好朋友美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苏珊娜,你帮安娜切好了水果送进房里,牛奶你也帮她热好了,叫她来喝都要三请四请。这条街上的其他孩子全部自己走路上学,你可好,每天车接车送,你这么宠她,其实是害了她。”

苏珊娜看着桌上安娜拍的艺术照,尽是欢喜:“美琳,大家都说安娜长得像年轻时候的高园园,你看像不?”

美琳认真看了看照片:“你别说,还蛮像的。安娜长得真美。”

“安德鲁四十五岁的时候,外面有人了,那个年轻女人要帮他生孩子,我四十岁了,同他一起打拼挨过来,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我不会把幸福的家庭拱手相让的。安德鲁特别疼这个女儿,安娜说一他都不说二,安娜要是哭起来,安德鲁大气都不敢出。你别看他平时对我吹胡子瞪眼,安娜就是他的软肋,也是我的希望,你懂了吗,美琳?”

安娜考大学前,安德鲁特地找大师算了一卦,卦上说,安娜只能上最普通的大学,最差的大学,不可能上他们一家期望的名牌大学。

安德鲁偷偷同苏珊娜商量,不明白卦上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安娜平时学习成绩很优秀,照常理,安娜上个名牌大学没什么问题。

结果,在美琳的帮助下,安娜如愿考上心仪的名牌大学,在离家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

自从得知被心仪大学录取后,安娜的情绪开始低落起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平时没有自我生活能力,去这么远的远方,日子该如何过?

临上大学的暑假,安娜整日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找同学也不出门玩耍,甚至,下楼都是能免则免。苏珊娜有点担心安娜,她这么宅如何找男朋友?安德鲁不以为然:“我女儿还小,不愁找不着男朋友。”在安德鲁眼里,清丽可人的安娜,怎么可能没有男孩子喜欢。相反,他比较担心大师说的话,既然大师已经算出安娜不能上名牌大学,现如今她却上了著名大学,这会不会有违天意?

米已成炊,安德鲁看到逢人就忍不住分享好消息的苏珊娜和圆了心愿的安娜,也不好再说点什么。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一个初夏的早晨,安娜破例没有睡到中午十二点,早早起床,吃了早餐,坐在早餐桌前发呆。

透过早餐桌前的大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后院的葡萄藤垂落串串翠绿的葡萄,草莓也结出了鲜红欲滴的红色小果子,第一茬的蓝莓也开始熟了,一颗一颗藏在枝头,苏珊娜施肥有方,蓝莓又大又饱满,拥挤地星罗密布在花园里。得益于每年按时打草根,后院的草坪又绿又茂密,生机勃勃。

安德鲁从楼上下来,看到女儿坐在早餐桌前发呆,惊喜道:“安娜,今天这么早起床,有安排吗?”

安娜面无表情地说:“爸爸,妈妈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想对你们说。”

安德鲁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没有表现出来。安娜暑假回家这么多天,别说出门,话都不怎么说,他们问,她就答,言简意赅,没有半句罗嗦话。这不是好事,表明她有心事。但是她到底有什么心事呢?

问她学习怎么样?

她就说:“还行。”然后补充一句:“除了一门不合格外,其他都合格了。”

上了大学后,安娜就一直说学习太难了。基本全部要靠自学,上课听不懂,没办法去问,最多只能联系懂的的同学,听同学的教诲。

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她说:“都是歪瓜裂枣,没一个看得上。”

他们平时很少给安娜打电话,即使打通,她或者不接,或者随便应付,匆匆挂了。

安德鲁和苏珊娜不动声色地坐下,微笑地问:“宝贝,你有什么事想对爸爸妈妈说吗?”

安娜一副麻木的样子,双眼空洞,脸色腊青,两个食指在不停地绕着转,欲言又止。

安德鲁和苏珊娜交换了一下眼神。苏珊娜先开口:“宝贝碰上什么烦心事了吗?别怕,尽管说出来,再大的事,有爸爸妈妈呢。”

其实这也就是说说,苏珊娜心里断然接受不了不好的消息。安娜清楚这一点,她“哼”地冷笑一声。

“爸,妈,我不想上学了,我不想离开家,就想呆在房间里,最好是床上。学习太辛苦了,也太难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上学了。”

说完,她缓缓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苏珊娜:“妈,我想死。活着太没意思了。”

安德鲁和苏珊娜大力地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他们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事实上,很有可能安娜患上了忧郁症,程度还不浅。

“宝贝,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爸爸妈妈这么爱你,疼你,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苏珊娜看见安娜苍白的嘴唇,她像机器人一般麻木,泪水“呼”一下涌出来。可她不想让安娜看到自己流泪,便拼命地把眼泪吞回去,眼角边无声滑下的泪水,被苏珊娜假装不经意地用食指轻轻擦去,好像是按下了一条将冒起的鱼尾纹。

安娜的忧郁症其实早有痕迹可循,她害怕与人交往,没有朋友。高中的时候,同学间各自忙各自的考试和升学,安娜从没邀请任何朋友到家里来玩。

苏珊娜和安德鲁本就不喜交际,所以自己的女儿不招呼朋友到家里来玩,他们也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安娜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这其实很可怕,不懂如何交朋友,安娜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何处述说?

此时的安娜像一尊雕塑,目如孤灯,空洞,没有内容。

安德鲁微秃的头,冒出细细的汗粒,他眉头拧成川字,细细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线。作为一家之主,此刻他需要镇定,不能惊慌,即使内心的焦急让他血压急升,头很重很胀。

“安娜宝贝,你不想读书,咱们就先不读。你不想离开家,咱们就不离开家。不管怎么样,爸爸妈妈都会一直陪着你。你不要害怕,万事都好商量,没有过不去的坎。”

安德鲁的手,慢慢伸到安娜的手边,犹豫着要不要握住她,安娜慢慢地站起来,好像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什么也没说,自己上楼去了。

苏珊娜听到安娜的房间门被重重地关上,既舒了口气,又忧心忡忡。厨房里石英钟滴答滴答地响,安德鲁和苏珊娜静静地坐着,他们百思不解。苏珊娜向安德鲁做了一个口型,生怕安娜听到,“怎么办?”

安德鲁双手交叉放在餐桌上,脸色涨红,扭头看着太太,小声地嘀咕:“怎么会这样?我从来对她没有要求,管她得A还是C, 这对我都不重要,只要她开心,她想做什么都行。你是不是对她太严了?我早就说,安娜读不了太好的大学,你偏不信,现在你信了吧!”

苏珊娜本来就难过,听到安德鲁的责怪,更是气愤,声音大起来:“你就是会责怪别人。出了问题就怪我,我怎么了?给她吃好,穿好,伺候着,对她有点要求有错吗?读这所大学是她的心愿,她也努力了,现在读不下去了,你就怪在我头上,我有什么错?你太过分了吧!”

“你们别吵了!谁的责任都不是!都怪我,我没用,我读不下去,我活着没意义,不活了!”

安娜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站在二楼的栏杆处,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她把安德鲁和苏珊娜吓住了,他们抬头看,安娜生无可恋地站在栏杆前。

安德鲁和苏珊娜快步冲上楼,一把抓住安娜,生怕她跨出栏杆往下跳。

“安娜,我的宝贝,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你不在,爸爸怎么活啊?”

安德鲁紧紧地抱住安娜,生怕下一秒她会消失。

苏珊娜吓得站在一边,眼泪无声地流着,她都顾不上擦。

这一刻,安娜忽然安静下来,就像一个没有表情的机器人,上一秒的暴风骤雨与她无关一般。

“爸爸,我要闷死了,你快放开我。”

一会安娜就挣扎着要推开安德鲁。

安德鲁放开安娜,用力地把她拽回房间,让她安坐在床边。

“对不起安娜,爸爸妈妈再不讨论这件事,你能不能答应爸爸,再也不提不想活的事?爸爸,受不了。”

安娜没有说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安德鲁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就陪着。

苏珊娜靠着门站着,静静地看着两父女,心乱如麻。

第二天,美琳陪着安娜和她父母,订了去大学的机票,一起去办了休学手续,至于什么时候再回去,还回不回去,已经成了全家的禁忌话题,没人会提起。

听说忧郁症病人需要陪伴,安德鲁整日整夜地陪着安娜,寸步不离。听说养宠物可以缓解忧郁症病人的情绪,安德鲁买了一条大狗回家,叫Lucky (幸运),一直陪着安娜。总之,只要安娜开心,安德鲁什么做都愿意。

这天,美琳来看望安娜,她正好同安德鲁出门遛狗了,只有苏珊娜在家。她看着老了十岁,憔悴不已。一时间,美琳竟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们坐在早餐桌旁,苏珊娜给美琳泡了茶,缓缓地说:“我准备离开一段时间,实在太累了,受不了了。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这样下去,我都要疯了。”

美琳很吃惊:“你走了,安娜怎么办?安德鲁自己照顾得过来吗?”

苏珊娜看着茶杯里旋转的茶叶:“这是他的女儿,宝贝女儿,他觉得亏欠她的,所以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美琳很糊涂:“他的女儿不就是你的女儿吗?”

苏珊娜忽然笑了,笑容凄冷,让美琳有点心疼。

“他的女儿是他和那个贱女人生的,我没让她进门,因为我不会把幸福让给别人。但我答应她,会把安娜当自己的女儿一样来抚养,我做到了,没有食言。可是那贱女人,得不到女儿,居然像发了疯似的跳楼了。那神情同安娜一模一样。这么多年,我维护自己的家也累了,要休息了。”

厨房里的时钟滴滴嗒嗒地响,前院的江户彼岸樱花被春风吹落了一地的花瓣。美琳抬头看到安娜如花般的笑容定格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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