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怨极了母亲:为什么要那么执着,能不能学着放下。

放下?怎么放得下?身上掉下的肉,当娘的哪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母亲低首,头顶上的染发剂褪去了墨迹,那一头秀丽乌黑的头发竟从发根里全白了,像一根根亮的发光的绣花针,扎进我的眼睛里。生疼……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转过头,闭上眼,别哭。我要一哭,母亲指不定会伤心到决堤。


小弟生病已经七年余了,这七年里,小弟时好时坏,时而癫狂,时而清醒。癫狂时一顿吼叫,乱砸乱摔;清醒时也总做糊涂事,惹母亲伤心。

去年国庆节时候,小弟不知道哪里来了莫名的火,举起凳子就开始乱砸,家里顿时一片狼藉:茶几玻璃碎了一地,电脑摔得四分五裂,饮水机扭曲着身子横倒在地板上……其时,他像极了一只发疯的狮子,眼睛里跳跃着鲜红的火焰,燃烧着他的痛苦和暴躁,也燃烧着母亲一颗残损不堪的心。


七年了,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小弟,我的心头一紧,这哪里还是我那个温暖如阳的小弟弟?

挂满果的杏树下,一个软软的肉肉的小人,微微倾斜着身子,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握着一块磨得圆滑的石头,一起一落,熟练地砸着杏仁。

上了年纪的瓷碗,香香甜甜的杏仁安静地躺在正中,似一颗颗心在绽放,“姐姐,我剥,你吃。”

两只眸子溢满了阳光,闪的耀眼,暖的明朗。

那时候他不过四五岁,多招人怜爱的模样。

可面前的小弟,竟如此陌生。

他累了,椅子重重的砸在脚背上,怒气未平的脸,紫红色的皮肤猛地一紧——疼!

这种情形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如龙卷风般席卷而来,零落了一地的伤。


大学毕业我便离家到外地工作,父亲也不堪家中压力,远走上海,以谋家中生计。只剩母亲一人面对疯癫的小弟。我不敢想,这些年,母亲是怎样独自承担下小弟一次又一次的无名之火?是怎样一遍又一遍抚平自己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强颜欢笑?

我和母亲在沙发上坐下,那根根白发在灯光下越发刺眼。而刺眼的又何止这根根白发呢?

记忆是根更加尖利的倒刺,狠狠扎在心头上,让你不愿面对现在,更不敢追忆过去。

这世上,最让人心痛的事莫过于你一回首,最亲近的母亲已不再是那个记忆中桃花一般的模样。你以为她不会老,可她老了,就在一瞬间。

工作的劳累掠夺了母亲健康的身体。小弟生病,家中经济困难,母亲做遍了所有能做的工作:干过缝纫,扫过厕所,端过菜,打过下手……我的母亲,哪里做得了这些脏活、重活?渐渐地,母亲的眼睛花的厉害了,手上的关节越发酸痛,胳膊疼的抬不起来,腰椎也开始突出……

看到母亲我的心似有千钧重石压得喘不上起来。我心疼小弟,疾病折磨得他已失了心智;可更心疼母亲——我那那日渐苍老的母亲。

“别干了,妈!”我一遍又一遍劝她。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喷涌而出,“放弃吧!治不好了,就别折磨自己了!”

我提议带母亲离开,与我同住,过几天清净日子,母亲坚决不同意。

“走了,以后怎么办?”愁云遮住了母亲的双眼,“他——还得活。”


哪能管得了一辈子?可母亲就想管他一辈子。

哪能挣够金山银山?可母亲就想用老弱的身体给自己的儿子挣够金山银山。

在这茫茫尘世中,做儿女待对父母,永远不及父母给与儿女的多。痴心父母,哪一个不想着折了老本也要为儿孙留下条路?

我可怜的母亲呀,这条路走的好艰难,好艰难。


小弟安静了,母亲担心他的脚伤,执意推门看一看,刚一推门,小弟警惕的视线射了过来,“干嘛!”

“脚疼不?”

“用不着你管!”

“贴上膏药吧。”

小弟不语,母亲进门递给他膏药。

医生说,患这种病的人,对待外人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可对家人却尤其提防、折磨。我在想,一个人肉体病了,心也会病吗?竟坚硬到连亲人都容不下。一颗石头,坐久了,还能焐热,心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一夜的折腾母亲形容憔悴,似乎又老了许多。多想回到从前,那时候母亲还年轻,小弟温暖如阳,我们站在荷花池旁边,荷叶亭亭,荷花盛放,背后的那片爬山虎翠色如瀑,在微风里缓缓流淌。爱极了那样的时光,明媚、没有忧伤。可时光它太残忍,照片还未泛黄,却已经老了。那些个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前些天母亲愁苦地向我诉说,小弟又离家出走了,回来要挟母亲要两万块钱。母亲急得要命,一个劲的叹气。母亲一个月的工资仅够生活所需,哪里经得起小弟三番五次的索要和挥霍!

过了三天,母亲又兴奋地打来电话,说小弟的病能治好了,隔壁县城有一个能掐会算的神仙,看破小弟是被七道锁锁住了,解开锁,吃几服药就痊愈了。

母亲也有些疯癫了,小弟好就好,不好也就跟着不好。唯物主义的一个人,竟寄希望于了封建迷信。

我不敢多说,怕一说出口,母亲连个寄托也没有了。只和她一起盼着,盼着真的能解开那七道锁,让小弟解脱,让母亲解脱。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看到母亲这般,我不敢再劝她说放下,我不忍再有带她离开的念头。小弟暗淡了,我要做一颗骄阳,给母亲温暖,给母亲阳光,在无数个放不下的日子里,我愿晴朗明媚,抚慰母亲的忧伤,陪母亲一起——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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