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 下

*古风 两世 完结


【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07

青丘覆盖大片东荒,衔接一大泽。本是世世代代自 由之土。几万年 前却没了主 子,这块福泽深厚的大地,涌 入了逃荒,避难的妖魔。局面像是打散的蛋,蛋黄蛋清蛋壳和在一起,混乱不堪。

二狐原来是这处响当当的人物。三人走到交界地带,远远看到黑压压一片人恭候着。玩乐成性的七世老狐狸彼时也端着一张冷峻的脸。

青丘之外的地方,任由七世撒野,但他回来了,就是下定了决心收住心性,好好布这存活的网。

练兵,安营,布阵,器械,王源曾在书上看过。花了他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下午,只是那时排兵布阵用的是蚂蚁飞虫。

收复被集结地乱党占领的失地,用了两年,再来三年,集结有志勇者,有谋略者为伍。斗转星移,青丘万 事 万 物都高歌猛进。乱世早告一段落了。

人道七世狐仙以往风流成性,现在却伏案或领军五年。飞灵狐仙容颜绝世,却拒了旺 盛的桃花,为的是个从未露面的少年。听说那少年已经有大人模样,却是小孩子心性。有人曾看到他驱使蛐蛐儿上棋盘,饶有趣味的放在九星天元。

又回到春天。蓬勃发展的不只墙下野草,树上缠藤,还有野心。

飞灵就在树下站着,手提着着一只提篮盒。

碧绿的翠烟衫,披上一件素淡白纱衣。三千青丝绾了一只珍珠簪,娇媚入骨三分。再一笑,露 出两只匀称的酒窝,灵气十足。

那边两婢女低声细语。

一个说:“小主 子这是在做什么呢?”

另一个说:“你没见到小主 子手中端着的饭盒么?听说昨日跟厨子学了一晚上,做了樱花糕。”

那个又答:“我明白了,可是在等他?”

这个说,是了。

飞灵心情甚好,见到两个朝她看了好几眼,又不好意思的婢女,远远笑了一笑。就见那两人一齐低下头匆匆赶路。

她刚刚同厨师学了一道樱花糕,卖相粉嫩的躺在盘中。终于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朝这边来。喊了一声。王源却没应她,急急走过。

“什么事这么着急?”飞灵疑惑不解,就快速跟王源后面。

一直跟到了七世长待的一处,她想看看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施了法术,隐于窗前,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狐耳很有灵性,先是听到王源的声音。

“今年虽然大有发展,但内里疲 软,要是硬战,征集的雄兵不听诏令,就散如糟糠。”

“当下形势我再清楚不过,青丘众将强就强在活得自 由,而他们迂腐自负。不一定能与我们拼上一拼,况且他们领头的刚死,储君未定,但也是沉湎玩乐的习性。正乱着呢……目前一举攻下胜算不小…而我…只缺了个集结民心的理由。”

“征战非民 心 所 向,你偏偏缺了最重要的军旗。一场战役,少不了死伤惨重。”

“死算什么!我不树敌,敌自树之。畏手畏脚缩在窝里,总有一日会被一锅端了。况且,你难道就不想尝尝权倾天下的滋味吗?”

“若是拿命去换你要的权 利和疆土。我还有短短几十年,恐怕承受不起这样的大起大落,只有力气用来养养花种种菜,过清闲自在的田园日子了。”

“你觉得我是螳 臂 挡 车吗?你还是太小看了我。我为这准备了三年,这三年连女人都没空搭理。终日和老头 子说政,听莽汉说兵。我要你出个策略这么难?”

''是你高看我了,你听说哪个小喽啰腹中有乾坤韬。我真心不想也不愿参合了。还望你念及这点交情,让我走了吧。”任他咄咄逼人,王源句句云淡风轻。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不愿和我一条船吗?”

“我也曾以为你我是一路人,那时我们还在树下埋叫花鸡呢。”他笑了起来。

那笑容叫人没法狠心的与他争论不休。

“你现在与世无争的样子,哪里像个活了不到二 十 年的少年。那颗心怕是比我还要老了。”

“你走吧。”他已经用了叹息的言辞。

王源走出帐中,落下两袖,一样东西也不带走。纵步于石子路上,曾落满了霜华,白雪皑皑,抹了万物痕迹。如今弱柳扶风,又来了一春。

他不知他走后。帐后走出了观星老君。

“放他走了吗?”

七世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问到。“观测形势如何?”

“今日总算有了进展。嗜血妖族目前有两个储君之选,第一个饮羽,曾走失凡间,后来找到时愚钝异常。族中设法让他以杀 人激发魔性,结果法 力激增。不知为何后来没有再回到族中。常年带着一个丑陋的面具。第二个叫做茹骨,和历届妖君一脉相承,狠心毒 辣,喜好玩乐。自领头的死了,前前后后一个月,他们都在抓妖。纵使筹备的再紧密,也被我捕到一缕风声。嗜血妖族已经搜了百来妖魔,全部关在一处。留作破那饮羽最后一关之用,一旦成功,我军最好的将军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若要问还有多久,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那鬼面饮羽……我领过他一掌,已是内里深厚。但你说这妖血血因厮杀而沸……会不会为什么而凉……找找有什么方法。 ”

“是。我担忧他前去通风报信坏了我们大事。适才仔细探究过他的命理,线索纠缠复杂,可以断定不是个普通凡人。且四象皆空,反指北斗,正克制玄武七宿。本是游子孤星,却得一子星守着,呈参商之势,一灭才能一明。吉凶祸福更难以辨之。难说他会不会成了我们的对手。”

【参商】参星和商星。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参见“ 参辰 ”。

“从第一次见他,就觉着他有着不符年纪的心思。但让他去给旧时师傅报信去,你大可放心。他绝对,不会。”

老者点头,募得眉头皱起,道,“飞灵跑出去了。”

“让她走,我不想用这些事锁住她的自 由。”

飞灵急急跟着出来,提着裙子跑在石子路上,终于追赶上一个背影。

她伸出手臂拦在他的面前,窘迫把脚藏在翠烟衫下。男妖裸足是古训,但古训也说,女妖需得金丝软缕裹两瓣秋叶,得弓鞋细碎,罗袜轻盈。

她却一手提鞋,一手提裙,还喘了口气,解释道。“我怕哥 哥听到声音,抓我回去。你先别赶我,你知道我只想跟你走。”

她脸上红的像苹果,额头濡湿微汗。王源募得笑了。

“笨 蛋,怎么不化做狐形。”

狐狸是轻巧玲珑,落地无声的。

“我……我太着急了 ”

石子路硌着脚,她这会儿才反应到疼。我若是化作狐型还来得及吗?那样,他那肩上能不能留我一席之地吧。她想。

还没等她有反应,那人给她穿好鞋子,起身牵起她三根手指,她心里默默数着,他拉着自己拉着慢慢走了十七步,放开了。

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交错的惊喜和失落,他的手指再覆上来,又换做五根。

她就跟着她,慢慢走。胸前小扣,像一颗红豆。不管过去多少年,她都护着这一对情人扣。拆下缝补在各自最喜欢的衣服上。

飞灵在屋子里总待不住,清早喜欢到山里找点东西。早上出门时阳光灿烂,中午忽的起了大风。

瞟了一眼天上昏黄的日头,这都快到了正午,山就这么点大,以往这时候都哼着歌在厨房里忙了。

王源出门寻她。跑遍了整座山都没见着影子。心下隐隐不安起来。他爬到山顶眺望,远远看见前面两座山头,四周黑雾笼罩,倒悬着龙卷 风,哗啦啦卷起飞沙走石。王源一惊,拔腿就要翻山,急急往风眼里跑。

越靠近也是戾气冲天,还有几步之远处,王源一时间觉着天璇地转,蒙头转向眼前一黑。

意识回笼的时候,王源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色布袋里,被拉扯颠簸一路,他隔着布袋凝神听动静。鬼哭狼嚎一片,声声凄厉尖锐。越发浓重血腥味令人作呕。

像倒出货物一样被倒出布袋,摔倒地上,衣服上立马沾了污秽的血。光线昏暗的地 下室,王源缓和了好一会儿看看清全局。这里至少有一百号俘虏被困在各自牢 笼里。或披头散发,或扭曲狰狞,或哀嚎怒吼,或呆滞沉默。越是疯狂挣扎的妖兽,越是镣 铐加身。

简直是一个地狱,豢养了一堆怪物。

王源退到最角落里,提防着四周动静。这牢笼戾气太重,使不上力。关的那些看似凶 恶的妖怪也奄奄一息。

后来三天,都有人来送吃的喝的。他每天忍着作呕的感觉,囫囵吞咽干硬的食粮,以保证自己不在这鬼地方饿死。其余时间提起精神,静静打坐在牢中,凝神静听风声,搜集零零散散的碎片信息。心下火急火燎,如坐针毡。

白馒头收好,留着作用。终于隔壁那不知多少日不吃不喝的长脸似马面的妖怪,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应该是饥火烧肠,引发腹疼难忍。

“苦了自己有何好处?”

王源把馒头掰小块,从细缝里递过去给他。因为得了一些交情,才开口打听。

“你比我来得早,你有没有看到这儿是否有只狐妖?”

“有,绿衣金鞋。待了没一会儿就被带走了。”

“带去哪儿了?”

“不知。”

“那你可清楚何时再来抓人?”

“我来了一个月多月。没见他们有什么大的动静。”

王源锁眉,猜测该不会狐族欲起兵一事暴露,抓飞灵做人质来?可这关 押的地牢用作何用?得快点逃出牢 笼,找到接近飞灵的办法。

马面妖怪见他眉头深锁。说道,“我们都是给嗜血妖族,折磨着玩的。”

“别管带到哪里,都是有去无回。饮羽嗜血成性,妖灵都是赖杀生来养。”

王源没有回话。

每日的饭菜中,偶尔会来点稀粥。王源要来一碗,便坐到角落里喝起来。装模作样喝了两口。趁人不注意,拔下已打磨的趁手的骨簪,插入粥中,触到碗底,快速刻划比划。然后半碗粥交了上去。

盘腿静坐在了在暗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暗黑的地方突然透了光,平时紧闭的大门开了,骂骂咧咧来了一群士兵。“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碗底刻亡族二字!”

妖兽囚士大多惊慌失措,瑟缩闪躲。王源却猛的起身,上前拍打牢门,闹出巨大的动静。来勘查的头子用手指了指他,就有看 守的人开门,凶狠的抓他出来。

仅一刻钟,他和两男两女塞进一个铁笼里。拉出昏暗的地 下室,缓缓推到一个亮堂宽敞的大殿中。

“殿下,今日五个可疑的人物,带到了。”

那位茹骨殿下真是人如其名,身形壮阔,宽头大耳,真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他围着笼子转了一个圈,停下来问“这不是妖,怎么抓来了。”

“末将失误。”那领头惊慌跪拜在地。

“起来起来,瞧你吓的。”殿下不耐烦的招招手。

他将王源上上 下 下,多面打量。

“怎么这么眼熟?哦我想起来了,我哥 哥不是最喜欢这种模样的小青年么,这个送给他玩。”

“是。”

“等等。给他洗澡梳头。换上凡人白色布衫。再送给饮羽殿下。好好布置一个惊喜。”

王源被按在水里泡了个澡,又换了套白色上衣下衫,紧窄收身。不同于自己常穿戴的翠色长袍,这装扮看着越发稚气。看的王源左右难受,一顿忙活过后,进来个给他梳头的老妪,满脸沟壑纵横。她睁着下垂的眼打量他的脸,便用梳子梳理半边挡脸的黑发,细致入微,拿发带固定,绑得整齐。

她递过来一面铜镜,镜中人本来肤色就白,这么看唇更显红,是个翩翩少年。王源呆楞了一会,想自己二十的年纪,不大适合这样新鲜的装扮。又听到老妪苍老的声线响起来,听着万般无奈,“居然真找着你了,那得是多深的执念啊。”

王源低下眼眉,冷冷道。“你将我错认成了别人。”

“……老身虽油尽灯枯,但这辈子做的都是面皮上的事,易容之术也能堪破端倪,这双眼怎么会认错人。况且那时……”老妪顿住不说了。看着他清冷的一张脸,似乎十分抗拒她的言辞。便摇摇头说。“刚才胡言乱语,别怪我多嘴多舌……人老了记不清了。”

之后王源被带进一间屋里等着。他身上散发淡淡地草药气味,活像个讨好别人鼻子的香囊。此时不敢轻举妄动,连四下寻找线索的眼珠子此时也不转。一颗心在胸腔里有力跳动,紧张感压迫百穴神 经。

门吱呀一声,王源捏紧了桌上茶碗。

进来的人,戴着面具。

过了五年,于他这个妖怪很短,于自己却很长。足够他使他成熟的坐定在此时荒诞无稽的画面里。纵使头顶劈下惊雷,却将脊背挺至僵硬。直到感觉到碗口硌着指骨生疼。

王源早已学会将惊慌卸下,换做淡然处之的面孔,他面色严峻的昂起头,开口打破僵局。

“嗜血妖族抓错了个凡人,也不打算放过?”

那人倒是总有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走了几步,坐到对面,装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脸色差,喝点水。”

王源对他看着杯中清水荡漾,自心底恨起他来,万事于他,都没能惊起起伏。之所以看淡一切,是因为一切都没能构成威胁。之所以草菅人命,是因为没有是非。

他收敛声色,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你有没有受伤?”

面具之下,不知是什么表情,反正这声音王源再清楚不过,他听力很灵,也习惯了斟酌字句,添补情绪。这六个字里,他竟然听出了担忧之意。“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飞灵呢?”

“谁?”

“被你们抓来的狐妖。”

“不知。”

“哦,是了,问错人了。你说捏死了一窝蚂蚁,哪有空记着呢。那该是多闲……”王源单手把 玩着茶杯,俨然一副说笑的样子。

“在你眼里,为师是这样的吗?”

“不是。”他缓缓说着,又淡然拿起水壶到了一杯水。

这几日血肉模糊的刺激,都不及此时强行压 制的作呕之感。他听到那“为师”二字,便咬牙切齿。他如此随意的判断两人的关系。仿佛自己斩断的线,又自己系上就好,不管那一边的人摔得遍体鳞伤。当日伤透了心的恩断义绝,成了自个独自演的一出苦情戏码。那时他十六不到,短短人生最重要的分分合合,此时只是只是他自己的曲曲折折。

“我认识的你仅十分之一,根本看不全你这幅嘴 脸的恶心。连这杯水,都泼不到你脸皮上。”

不可丈量他压抑的多少的,才喷发出这一星半点儿的怒气。一杯水,稳稳当当泼在他曾经喊了无数声的师傅身上。此时恨不得把那些声音咬碎吐出。

淋湿的发尾滴下几滴肆虐的快感,王源这下真是笑的开怀,上扬的嘴角,皓齿露 出,满是畅快。

他没看到想象中的愤怒反击,只看到关上的门。

独自一人坐了许久,笑声才平息下来。

王源看过许多讽刺的人间事,五年前的他坐在藤椅上,沐浴在午后时光下,翻着发黄的纸张。笑那张生善良温柔的妻子原来是个妒心极重的女鬼,笑那口 中说着胡话遭人白眼的乞丐原来是个神佛。

前几日在那暗黑牢 笼中,他知道了妖魔口 中的鬼面饮羽,杀 戮取乐的嗜血妖怪,令人瑟瑟发 抖的主 宰者。也曾是他的师傅,栽种满地香蒲独居哑楼的师傅,教他运气练 功学会说话的师傅,留他至十五岁替他插上骨簪的师傅。

可自己从他人口中得知,那骇人听闻的名号。饮羽。饮血的饮。

还记得当年的鬼祭节桥边,王源端着花灯蹲在水岸,写好自己的名字,把笔递过去,说,“把名字写在花灯上。许愿放到河中。”

他猜他遗世独立,冷冷清清,抛却一切,连名字都是身外之物了……所以他不问,只想留在他身边,静若浮尘的落在他脚边。想着……我的心愿……师傅他………不抛却我就是万幸,别无他求。

师傅却接过他的笔,写下了字,并排在他名字边上,王源有意去看师傅写了什么,似乎是三个字。可那只花船被推的远了,晃晃荡荡载着他的心愿,就去了河中间。

最让他想取笑的,其实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他爱上了他的师傅。禁忌而封闭的爱着。他的师傅当然不会爱他,如果这点恩情都算爱的话,那他该博爱过整个哑楼的玩物。可他就被蒙蔽了双眼,只看到他所有的好。直到少年,走出了哑楼,才看到这世上,原来还有修罗地狱。至清冷至残暴,都是他的师傅。他暴厉恣睢令至恶之人都闻风丧胆,还以为他师傅没有姓名。

王源坐在床边,从天亮坐到天黑。只有个手脚麻利的婢女云湖送来东西,三餐从不耽搁,终于有一次王源耐不住了,放下筷子,对着云湖说,“没有胃口,把你鬼面主 子叫来,就说我找他有事情。”

王源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你帮我个忙,我来时的衣服还给我吧。”

晚上王源就拿到了那一套衣服,还还了他随身的佩剑。到手就赶忙翻开衣服查看,见情人扣还有活性,扣中红点鲜艳。那么飞灵应该在某一处活着。

王源把衣服抱在怀里,感到脑中绷紧的弦稍有缓和,身体也心力交瘁的边缘退了几步,不那么岌岌可危。猛的眼眶蓄满了泪。埋头到洗过的衣料里。也顾及不到这一副悲喜交加的模样,全被人收入眼底。

良久,王源低声开口,哑着嗓子问,“你再帮我一次,放了她好不好?”

却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

又过了十日,期间王源与他吃了十次晚饭。这些饭菜都没让云湖送来,他亲自端来,每回都是不同的菜色。二人都默不作声,他盯着王源吃下一碗才会离开。

关在屋子里太憋闷,王源对正收拾好碗筷的人说,“我跟你出去走走吧。”得到了他点头应允。

跟在他后面果然能顺利过了屋外结界,屋外夜色正浓。这里真没什么人迹,王源望见屋檐上正停着一只乌鸦叫。先是去了一趟厨房,碗碟架被放在桌上。

“没有其他人吗?那个云湖婢女呢?”

“她是南宫借来的人。”

王源坐在凳子上,洗起来碗。“你堂堂大族的储君要过的这么冷清。”白 皙的手指捏住碗的边缘,用打湿的抹布擦 拭,再放到清水里浸泡。

“不知道我现在做饭会不会手生。”

说着又拿起个篮子,洗了几根青菜。端到灶边。“你别在那边看着,烧柴火。”

听了这话,干站着的人顿了顿,而后移步到狭小的角落,用法术引一小火,直到火舌舔shì的旺 盛,才往火灶里放。

清炒小菜不需要什么技术,王源把一小碟青菜倒入滚烫 热油里,顿时次次啦啦一阵。油烟四起,糊王源脸上看也看不大清。他呛了一口,咳嗽完抱怨到,“好大的油烟,我以前做的扫烟风扇用处不小。”他从前捣鼓器械之类,总做些巧妙小玩意儿,这才发现那扫烟风扇有妙用。

忙活了半天,最后只端上一碟有黑点的青菜。看着没什么胃口。王源用筷子夹起一根,放进嘴里,就放下筷子不吃了。之后又嫌自己脏乎乎的,要求去洗浴的地方洗了个澡。

王源从浴室出来时,脸上还有氤氲水汽,红扑扑的。他看见熟悉的背影倚靠柱子,动也不动似乎与圆月,屋檐,三 点一线的融为静默一体。

但还是上前出声。“好了。”

“怎么不换一套干净衣服。”

“不用了,这虽然破,但穿着自在。”

“既然这么爱惜东西,那你的骨簪呢?”

王源愣愣,刚洗完的头发湿答答随意那步绳子绑着。他那时碗底刻字没有工具,用了头上骨簪,已经磨的难看。

“丢 了。多麻烦。我觉着不束反倒自 由。………你那根骨簪用的还真久………不早了,回去吧 ”

二人行至桥上。

王源几乎把这几个地方逛了个遍,条条巷道就记在心里,这里共有两座宫殿,其余是散落的矮楼。没看到什么可取的信息。心中已然搞清楚了地况,正出神跟着走着,突然撞到了停下来的人身上。听到那人说了一句,“还剩下我睡觉的那处,你还想逛吗?”

“不用了。”

“今 晚带你逛的是我一人的住处。可你想找的人。在南边。那里地势复杂,你花一晚上是看不完也记不清。暂且放心,她是狐族二主,正被好吃好喝伺候着……”

王源没有否认,这桥不矮,自己不知何时跟着登上了桥边楼梯,上了层楼之顶。远远看到南边,高楼广厦,画栋飞甍,外面看真是金碧辉煌,就是不知道里面是怎样的酒池肉林?

也许这里有两个世界。曾有门上喋喋不休的蒲牢大仙告诉他,好与坏界限模糊。一心向善的妖怪得道升天,一身仙骨也会堕 落成魔。那时候他眼界太低,只听到了话中的故事性 趣味,没想道理。而今,他站在高处,望见满目苍凉。站在自己身侧的,是否也同自己一样,有吐不出嚼不烂的苦衷。

09

若王源那时心里还侥幸存了一丝感激,那么这一天终于让他看清。

门被打开的一刹那,王源的剑长驱 直 入,猛的刺过去。来人闪避,没拿稳的盘子翻了,饭菜洒了一地。

王源咬牙切齿,驭剑又发一招,带着恨意刺向他。白刃生生劫在空中,被控在手里。

“她死了。”激动的胸膛起起伏伏,那胸前第二颗,情人扣里的血枯死了。口 中挤出的三个字像恶 毒的咒语,一比一划拆开化作长绳子,勒的他要裂开,窒 息。他想质问,是不是你?可答 案昭然若揭。

剑被松开,甚至引到脖子,他一字一顿逼问王源。

“她死了,你就要杀了我,这公平吗?”

任由无眼的刀剑架在脖子上,他继续刺激眼前红了眼眶的人。“你知道她为什么死吗?我那贪恋美色的弟 弟答应了她,娶了她就放了你。明明说的好好的,她还自己选了红嫁衣,结果却想不开,就为了保全对你的那颗心。这么死了,你怎么看?”

一语掀起巨大波澜,王源拿剑的手颤 抖起来。“住口。”

但那人真是被激怒了,狠心说的话像刀子,在两人展开的暴风雨里穿行。

“不准说了,你怕了吗?怕这恨不知道赖给谁。我再告诉你,我,最看不得自己结束性命的蠢事,她倒是走个干净了当,独留你,你愧疚了吧?让你伤心了吗?可这痛还要跟你一辈子。谁也赖不了,你只能赖给你自己。”

王源剑拿不稳,“我居然还错觉你还能是个好人。我还期待着你能帮我就出飞灵。是我蠢。我差点忘了你淌着什么血啊………。 ”

“我从来就都不是……”身边的人最擅长铺好了尽是荆棘的路子,顶着一张好奇的脸看着,赶别人在上面走,走不动就爬。而自己,早已经冷眼旁观。这弱肉强食的生存之道,他早就懂了。今日到这个局面,他还有什么好隐藏的。反正已经如此不堪了。揭下面具,像狠狠撕下一层皮,面相还是好的,心里已经 血肉模糊。他的逼问,终于抛出了最后一句。

“这就是妖怪高人一等的血液。我有一半。你入的了眼吗?”

这把剑转了方向直指心脏,入了一寸。刺这一剑之人,惊愕失色,栗栗危惧。

受这一剑之人,桃花眼底,艳丽鲜红,薄唇之下,利齿尖牙。有的画面抽丝剥茧的出现,感到自己见过那份窘迫。有些相同的是,无论何地,也置身在牢 笼。无论何时,都看的是是同一人。任由血液染了一朵红花在胸口,猛的抬手打落剑。

王源听见哐当一声时,被推着退了几步,坐到床沿,打落床上帘子狼狈的散下来。

王源急忙双臂撑住身体。喘息未定,抬头与那双眼睛对视,全是厉色。

“你当真是爱上她了?”那双眼现在死死盯着他看,乌黑细密的睫毛弯曲,拧在眉心化不开的恨意纠缠。“你记得自己说过喜欢我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人听到这句,那人猛的把他推倒在床 上。王源脑袋摔的空白一阵,发懵的喊道,“你想 做什么?!”

“你忘了……我让你想起来。”

靠太近了,王源感觉温热气息灼伤皮肤表层,甚至在近在眼前的瞳孔里看见面目扭曲的自己。他气出的断断续续,“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免得我……坏了你玩乐的兴致。”

王源空中挥舞的手被控制压下,那人不经意摩挲他掌心的痣,王源挣扎更加厉害。

一根根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死死抓牢。倾身低头,像要品尝到手的猎物。王源疯狂的挣扎,惊恐万状的抵抗他的靠近。一个吻被躲过滑落到脸侧。王源顿时全身酥 麻颤栗,他感觉到了,濡 湿的舔 吮,游走在脆弱敏 感的部位,挑 逗危险的神 经。 四肢百骸都受那处迁引,不受控 制的颤栗。

所有的决绝清冽顷刻崩溃。危如累卵的自尊心也倒的七零八落。他的音色都在发 抖,“师傅,师傅,我输了。你放过我。”

“你放手,求你了。”自己不该任着性子激怒他,引的火山喷 发,岩浆宣 泄而出滚滚而来要浇铸了自己 。“你是不是疯了,你看看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个声色内敛的师傅,此刻换了一个人。像是下定决心了,不再隐忍。情人扣成了死扣,被生生扯掉了,急躁而用力。他又激动吻上锁骨,心里答了千千万万遍,知道知道,你是王源。四面八方涌来的快 意扑灭头顶,他感受到脑子里囚 禁许久的私心的恶 鬼放了出来,催促这自己快尝尝执迷已久的味道。他舔舔齿尖,嘴唇逡巡着寻到王源跳动的脉搏,那里连着心脏,正生机勃勃的诱 惑着。一想到这,他喉头发酸,迅速埋头用 力吮 吸那块皮肤,甚至用牙齿咬破,流 出的血染红了嘴唇。头顶到眼眶都发烫,满脑子都热闹喧嚣的说着爽 快至极。

吞咽一口,鲜美解渴的快感过了头。他喉结上下起伏,满口血 腥。再低头看到对画面却心下大惊。

王源面色苍白,张口呼吸,像岸上脱了水的鱼。而那脖子上,有两个血口子,哧哧的流血。

身上人用手按住涌血的伤口,血还会沁出来,越流越多。他快速退到床下,到柜子里翻找。拿来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再包扎上一块纱布。整个过程,沉默无声。

王源都像丢了魂的死人,任人摆 布,即使那人搂住他,贴着他的脊背躺着,王源也不作任何反应。他知道这个妖怪习惯压 制于人。逃也是逃不了,不必浪费力气。脖子上好疼,分明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染血的尖齿下蔓延。不知道师傅这般疯魔时,弄死了多少条命。

有温热的血,透过单薄的布衣,印到背上。王源一动不动,想着,你给我包扎,怎么忘记包扎自己。也许自己这一剑,根本无关痛痒。我为何没有用点力,刺穿那颗心脏。即使我今日死在这儿,一命抵一命,死了,一笔勾销。王源一整晚都没有说话,身心俱疲的沉沉睡去,直到浅浅呼吸,胸口平稳起伏。

所以他没听到,耳边有人叹气,声音缥缈虚无。“我选你,你怎么能不选我?”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个人还小心又温柔的,轻轻吻了后颈的一颗痣。

所以他不知道,这一下触碰,是久旱甘霖,抚 慰他的饥 渴和躁动,使人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然后记忆的碎片掉落,尖锐琐碎,一片一片下来扎中红心。猩红的眼,能看见了自己身边一圈浓浓的戾气;微尖的牙,刺穿你的皮肤;灼 热的血,含毒一般控 制了自己,致使理智崩塌。最好借你之手,放个干净…………

忍住了,清醒了,那就好。

你是毒药吗?为何一靠近你就会疯魔。我惧怕伤了你,可还是伤了。五年之前,一夜亲 昵之举,真正觉 醒了妖灵。千年之躯壳,终究还是为你而活。

而后那疼,要把我撕裂了。一天一夜,这双手夺取了半山生灵精怪的命,暴戾恣睢,灭了残存的人性。

清醒过来,差点就疯了。

时日无多,时日无多,日日有人提醒着时日无多。要我快嗜血杀人控 制躁动的妖灵之力。变成彻彻底底的一个鬼面饮羽。

时日真的迫在眉睫,天光就是分别,那那离你而去的五年,就是浪费了五年。

10

飞灵死,七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剜肉喂蛊,开逆天禁术。于那荒山野泽上,诏十万野兽,领浩荡雄兵。刀剑指天,引惊雷入土,誓要把笙歌酒场,殿宇亭阁,踏成废墟。

军队呼啸着冲杀进来时,喧天的气势重重包围这里。从布阵之固到气势之盛,都是受了精心训练的结果。

王源从床上坐起,外面的动静骇人。抬头看见门边站着的人,脸色凝重至极。见他醒了,说。“在这里不许出去。”

他欲走,又折回来,抓住王源的臂膀,字字句句都用 力。“我再叮嘱你一句,你信我。”说着拔下骨簪,束起王源凌 乱发头发。

王源听见门外有哭声高喊,刀刃铮铮之声。战火硝烟扑在门窗,有着吞噬一切的架势。那人鬼面也没带,就这么走了。

外面厮杀声音越来越远,门豁然大开,王源走过去,眼前不是寂静庭院,而是开天辟地的光。一条路自脚下延伸。他听的有个声音,叫他快走。他跌跌撞撞的走进去,往混沌前方走着。

那声音越来越空旷,越来越远,叫他走,叫他逃,叫他信他。越走远,越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混夹着喘气的声音,盖过一切,他停下脚步,试图分辨出弱下来的人声,但是不能,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

这一条道路澄黄一片,看似没有尽头,王源又拔腿往前跑着。四周越来越亮,强光照的眼睛疼,扑簌簌掉出缓解的眼泪。

等他自短暂的失明看清眼前的画面。他已经站在了沼泽里,水凉凉的灌满鞋子。这里生的香蒲,根根摇曳烛火,都在肆意燃烧。

大殿中。

皆说丑陋的那张脸,偏偏生的漂亮。

他提一把剑站着,身躯凛凛。仿佛这密密麻麻杀红了眼的敌人,于他都不算做是如临大敌。但不说寡不敌众,他忘了自己妖灵渐弱。被逼至包围圈正中,得了满身伤痕是才惊觉,自己不一定能护他周全。

他才运了最后一丝妖灵之力,破开了结界,聚气做路,直引到心心念念山丛。那里是最开始相遇的地方,庇佑了千年,才能不毁原貌,不朽不糜。快速施法,隔空传声,催人离开。

“千年之前,你其实就是不信我。”

“到现在你还是怕我么?”

“轮到你记着我独活。”

血气上涌,喉头腥热,腿脚不稳,支剑跪倒在地上。目龇尽裂间,入眼的,是万剑穿心。

澄光涣散,路断。

不对,最怕你独留在世,所以你最好忘了我。余下那么多年,好好活着。过去千年的思念,我熬过。

忘了我。最后一句。

发丝凝血,黏在脸上,耳鸣盖住了所有声音。

万物皆有消亡,生灵终归混沌。死,在这之前,有幸之人能在须臾之间,将心结过往再走一遍。他听清了思之如狂的声音,这些话曾被千万遍描摹。

一是槐树下那声呼喊

一是沼泽里那句喜欢

二是月下的那句师傅

他笑了。

众妖心有余悸,稍有迟疑。而后又发现身负千刀万刃的嗜血妖魔,一动不动,就那样僵在大殿中央,已经死了。

【四】第一世十个字已不是少年时

11

“这世上有了妖怪,就有了除妖师。若是二者凑在一起,就孕育了我这个怪胎。除妖师世家当然不能容忍,三四十人围住我爹时,他喊我娘带我走。”

大风天。

王俊凯初遇王源时,后者正拿着小棍子,蹲在大榕树下,小心引导迷路的蚂蚁。他抬头,看见远远站的的人,大声喊他:哥 哥,快下雨了,你过来帮忙。

王俊凯没想到的是,到这个村子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鼓捣了一下午的蚂蚁。顺便认识一个玩伴,叫王源。那是非常闹腾的一个人,一身的力气用不完,拿来爬树钓鱼,穿街串巷,时常丢 了衣鞋,被父母责骂也没长多少记性。王俊凯坐在家中看书时,他会突然趴在窗前,丢几只鸣蝉在他桌上,愤愤不平道,“它们吵了你看书,你看我都帮你抓来了。”这些蝉似乎受惊,更是玩命儿叫,吵得人耳朵疼。王俊凯放下书卷,快速捡起那几只揣在兜里,翻窗径直追赶罪魁祸首。

王源潇洒的日子挥霍完了,终于被爹凶巴巴的爹押送到私塾读书。他浑身难受的僵坐了半日,昏昏欲睡时,看了眼端坐许久的王俊凯,问“你怎么听下去的?”

王源家里守着大片香蒲,到了季节,蒲黄入药,茎做蔬食,抽丝成棉絮,叶片还可用作编织。他一般到这时候就阔气起来,有一次拉着王俊凯去买糖葫芦儿。买了七根,但数来数去,私塾赶巧有八个同窗。“要不我不吃吧。”“我不喜欢吃甜食。”两个人同时说话,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的心思。王源咯咯咯的傻笑。又拉着他,轻车熟路钻进自家香蒲海里,找个隐蔽的角落,拉他坐好。“他们发现不了我的秘密之地,我们偷偷分了吃。”

从此那地就成了两个人的秘密,一个胳膊枕着脑袋发呆,一个坐他边上看书。散学早时,就爱钻进草丛,肆意挥霍时光至黄昏。他翻来覆去,滚了三滚也没能引来侧目。便问,“真那么好看吗?”

“先生说明日抽查,你复习了吗?”

“……先生叽里咕噜每日念经似的,我听不进去”

“我教你。”

王源答应了一声,坐起来去拿书包找书,转念一想还有点不服气,“那你跟我学唱歌。”

王源真的乖起来,以往是嘴里嚼着莲蓬子睡着,后来是脸上盖着书睡着。蜻蜓点落花粉,少年居然也被惊醒,他举起书卷翻看,眼里明晃晃越入光斑。书里说了,和泥渥漉,腐草能使泥沃而苗兴,腐物能做农肥,我家沼泽为何不养鱼呢?定弄个明白,驳回被他耻笑我不懂耕织道理一事。

蒲海茫茫,隐没两个小小的脑袋。蒲草青了又黄,凋零又生。等到两人拔节生长高过蒲杆,才发现十年很短,都长大了。

处暑刚过,村口的大槐树晒了一季的高阳,槐叶已匀。农忙可以歇息一阵子了。而隔了几里的梨花山,戏班子便忙碌起来。王源乐呵呵了好几天,就为了今日有个戏看。他喜欢热闹的场合,每年都要捧戏班子的场,以至于戏子们都认识了他。他还是小不点儿的那几年,瘦弱的身躯被淹没在人群里什么也看不清,就想了个办法。

————摇摇晃晃架上王俊凯脖子,不稳时还慌张抓乱 了他的头发。气的他回 回都说下次不来了不来了。

后来长高了,不看那台上戏里人生,偏到台下戏班子里借来一套戏服,呼呼喝喝的唱了一个下午。也像模像样的戏说古今,百转千回的扮着戏里书生,愁苦的唱道:情啊一字难懂。

听着的人笑的眉眼完成一条桥,说,你有一副好嗓子,胡乱唱着也好听。

这回王源来找他时,他说我不去了。身体不适。

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们没耐心等人,便纷纷说起,“那算了吧,再不走要迟到了。”

王俊凯看王源踌躇犹豫,怕人扫兴,便说。“别管我了,有好玩的带给我,我回去了。”但兜里的手,拽着两张纸票子,汗湿 了。因为身上疼,也因为有些紧张。

他只将看了几眼,便被拉拽着去村头集合前往。

过了很久……

待他到野塘边坐下,背疼难忍。意识模糊。天上的月亮成了重影,像黏在低垂夜幕的一块白斑。

身边的草丛里却有了动静。不一会儿听到声音,钻出了王源的脑袋。

“你在这啊。”

“戏看完了?”

“没看………你票都没给我。”

“到那里买票就是。”

“不行,那我亏了。上次是我请的,这回是你,你忘了吧。”

王源坐到他边上,摘一根蒲草,细经放到嘴里咬。又拿出饱满圆润的一端来扫扫他的脸。发现他了无生机。

“是不是吃多了烤鸟蛋?”

“……都你吃了。”

见他抿着唇隐忍,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掉,王源也有些着急起来,想带他去找大夫又被拒了。于是帮叶子跑远去了装了干净的溪水,喂到他口中,濡 湿干燥泛白的嘴唇。

王俊凯忍不住了,他咬碎牙齿也压不住体内膨 胀的浊气,冲撞着寻找出口。终于撕 裂了背部,呼啸而出一双残破的羽翼,卷着冲天的烈火一般,这香蒲顷刻间火红一片。星星点点,漫天飞舞。像幼时漫山扑的流萤。

王源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从小到大看过了许多戏,杂技表演,舞刀弄枪看了不少,鬼狐花妖之类的志怪典籍更一度痴迷。但这会儿情景有点玄乎。眼前的人,平白无故长了双翅膀来,睁着通红的眼大口的喘息,那模样看起来痛苦至极。他不退反近,抬手捧住王俊凯的脸,擦擦汗,又看了看他的背。忽然想起来分娩孩子的妇女,差点儿笑出了声。然后胡乱拉扯一缕破衣服调笑,没醒没肺的说:烫不烫?你教教我。

王俊凯要是有力气,一定要把王源摞倒在地上打一顿好。但他此时连喘气都费劲的很,就坐着听王源说个不停。

“伯母说你快要成年。你都要是个大人了,你看你现在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正好。我送你个礼物。”

他掏出一个骨簪,半支起了身体,去捣弄王俊凯散乱的头发。

“落冠落冠啦,以后这个,你的新娘才能解 开。知不知道?”他假装自己是个长辈,还要大道理一番。“这是我去鹿邑山找半仙求的,为这个我可是刚刚爬了两座山。”

所以你没去看戏是这个原因吗?王俊凯稍微恢复点元气,看到王源一本正经,便扯起嘴角笑了起来。

“而且今天山里异常安静,都去梨山看戏了吧。一个人跑回来,真的有些吓人。”

“你做什么亏心事,才这么怕鬼吧。”

“没有啊。”

“你说的好心虚。”

“其实有一件。”

他躺到草丛中,被杂草遮挡住了脸。

平日王源给人印象是嘴上伶牙俐齿,脑子缺了根筋。王俊凯觉着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好笑,便想着怎么消遣消遣他这难得一见的难堪。还未开口,听见他说。

“若喜欢你算亏心事的话。”

那时年少,初次懵懂的悸动之感才分外清晰。十个字,字字千金,于他如获至宝。

可是世事难料,这边鲜红的是燃烧的秸秆,那边鲜红的是血。

他后来时常在混沌梦境,反反复复听到这些话来。问了一遍遍也无人应答。以往不怕,是因为不知吗?后来怕了,大概是不信我……

一夜之间,除他二人,全村三百口被杀害,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尸体堆积如山,个个面目全非,脖颈间伤口,还噗噗的流着血。

下一次相见时,已经物是人非。自己成最可恨的妖怪,而他,成了俘虏。

12

王俊凯要成为妖怪。即使用那妖灵做引,激烈性,养一副真正嗜血妖魔的血肉之躯。

他不反抗,狼吞虎咽一块鲜血淋漓的生肉,听命抽刀砍向手 无 寸 铁的囚人。一遍一遍,直到边上站的着老者点头。

那个老者是他的亲爷爷,嗜血妖族大君,领着几十个战士,杀戮三百村 民,带回来他。告诉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杀了你 娘,本想留她一命,谁让她死命瞒着你的去处,简直愚蠢又不自量力。

当时的王俊凯拼命冲撞过去,还未逼近一尺就被掀翻在地。痛到爬不起来时,感觉有人踩在自己背上,那里创口还未好,几欲昏迷时,听到一声怒吼,震耳欲聋。“凡人劣血难除!”

他不知哪来到力气反抗,字字用 力的说。

“是啊,放了我去做个人吧。我愿意如你口 中低贱的活着。”

“让你看看什么叫低贱?”

转而置身于一个昏暗的地方,他被迫抬起了脸,看见了王源。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关在牢 笼。他喊王源,也无人应声。

“他怎么了?他死了吗?”

“我今日就在此地告诉你,凡人的命,贱如蝼蚁。想让他死,比让他活容易。”

“你们救救他,救活他我什么都听你的。”

“好。先叫我一声爷爷来听听。”

“爷爷。”

他不反抗了。生肉吃了一段时间。被妖魔化这段时日。日日夜夜难以入睡,致使眼眶干涩,却越来越难沁出泪来。那血 腥味一进口 中就恶心的想吐 ,他狠狠咬破舌 头,以痛感压 制不适。终不能有所缓解。便舀了一瓢沸水,往嘴里灌,生生夺了味觉。终于能令人点头,准许自己去看看他。

他去见王源时,扣上了一个面具。那群人并未食言,王源看起来有了些生气。王俊凯送上了一颗药丸,“听说这是愈合伤口的神药,快吃下去,好好活着。我们才能逃出去。”

“你的嗓子怎么这么嘶哑?你的脸又怎么了?”王源伸手去揭开,却发现王俊凯不愿的偏头。“你瞒着我什么?”王源气的很,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 笼待久了,岌岌可危如坠深渊。这唯一能寄托的人也要隔他个十万八千里远。“你不说我就不吃这什么药了。”

王俊凯知道他犟,以防他真把那珍贵的药丸丢了,才缓缓低声开口。

“这世上有了妖怪,就有了除妖师。若是二者凑在一起,就孕育了我这个怪胎。除妖师世家当然不能容忍,三四十人围住我爹时,他喊我娘带我走。”

“我一直不愿与人交往,可偏偏认识了你,没有理由的就愿与你相近。”

“你当初就该远离我,全赖我招致祸 害。”

“这张脸,你不会愿意多看一眼。我也不愿让你疏离。你不准同我疏离!就只剩我们两个了!你耐心等我,我要带你离开。”

王源把一根手指点在面具的额中,那动作菩萨点化一般。“你哪是什么怪胎,你就是王俊凯。我答应你,你也要好好活着。”

王俊凯得了这句话,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等他有能力了,就带他走。等不了多久……

13

王俊凯不愿笑了。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日益增长的尖牙。

这妖灵在体内,让他不能不得安生。逼他就范,夜夜撕扯他快堕 入魔窟。

老头子的确重视他,说为他来,要大摆筵席。席上各色妖魔,龇着牙撕咬,王俊凯坐在正主之位,冷眼看一群恶 鬼兴致高昂。

他在诺大的殿堂里。看见一个缓缓推进来的盖着布的笼子。周围都是看戏的姿态。

王俊凯本无心去看,布帘掀开时却触目惊心。王源像个孱弱的宠物,被关在笼子里。

王源见到他时,却是眼前一亮。坐直了看向他。

可是,不是,不一样的。他有他眼睛血红,他有尖牙利齿。这些都没关系,毕竟见过异化的他也未曾在意。可是,此时,他撕咬一块血红的生肉,露出 血染的唇齿,笑的猖狂。在王源看里,他与那些吃 人肉,喝人血的妖怪,并不二异。

王俊凯在那一刻的信心轰然坍塌了,以至于差点控制不住表情。但他还要稳住了继续演,要与他们一起消遣这这世间唯一在意的人,还比他们笑的更开心。面上自然,心里却揪的一阵阵紧。他也厌恶自己,除了端着这副嘴 脸明 哲 保 身,剩下的都叫无 能为力。可看到王源瞪大的眼,满是不可置信。他该是有多恨你?凑够他平生所有的不开心,都不至于露 出这种表情。现在却用这个表情死死得盯着你。

没关系,过了这次我尽早带你逃走,我一定赔你一生补偿。王俊凯反复想着这一句话,瞥过脸不去看他,又正襟危坐。

有人说道,“看他生的好看,让他变为女子跳一段舞如何。”

王俊凯看到高高在上的众妖之首只看了他一眼,示意这宴会的主角有义务让众人都尽性。

王源应该害怕极了,一点点往后懦怯的挪,摇头拒绝王俊凯的靠近,嘴里还胡乱喊着,哥哥。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蹲在面前,手穿过牢 笼向自己靠近。

那双手曾经握着自己的手,教他在纸上挥毫;也曾替他剥开莲子,丢进他的嘴里;也曾执子对弈;也曾帮他半夜偷偷往沼泽地了放鱼秧,冻的通红。

如今利爪如刀。

全村就留着我一人了。你站在了凶手那一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深知背叛是什么感觉。

王源拔下了骨簪。用尽浑身都力气,刺穿自己的喉口,血色翻涌,募得溅了王俊凯一脸温热。他在模糊的血光中看到王俊凯面孔变得狰狞,逐渐分辨不清。

随即戚然一笑………还好,唯有这利器,跋涉了两座山求来的,结果了自己这条命。值了。果然如那半仙说的,这世命薄。

只是那只手还没来得及覆上为他的眼,为他隔绝这眼前的疮痍,就僵硬在半空。

骗子骗子骗子。王俊凯嘶吼着。一把掰开 锁链。眼睛红的要泣出 血来,引得妖血真正沸腾起来。

这方本就是有备而来,准备好了圈套迎接他的狂风暴雨,依然当作一番好戏瞧着。

他手刃了百来个兵将。才突然精疲力竭,轰然倒地。以往,驮着人看戏的肩头,瘦弱不堪也咬牙撑稳,如今爆裂着撑破了布衣,布满了深入骨髓的伤口。

醒来时,世上多了一个鬼面饮羽。额间了红印鲜艳无比,是强大妖灵外显的痕迹。

旁人私下说着这事,咀嚼原委因果之时,都说他该是的了苍天万神的青睐,运气太好,睡了百来年,顿悟了高深莫测的法术,脱了愚钝,一跃成妖魔之身。他却不愿在本族效力,偏游荡于荒山大泽,踪迹难寻。

【四】束我三千思念解你眉间死结。

14

那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现在接二连三的涌出,填补断层。

那时候,他翻山越岭,气喘吁吁,敲响了一个半仙的门,只为了求个灵验的祈福平安的信物,送给想保护的人。

人道那半仙摸骨知命,看面知心。抬头的视角可以看到白花花的胡须连鼻孔的挡住了。王源听到算命先生说。

你想佑护之人,一副穷酸的傲骨,世人皆看作乖张的卖弄。未备好这一世的食粮,就携着壮志雄心浩浩荡荡奔赴阳世投胎。风 流也好,糟腐也罢。他这命途多难。只是你,这一世命薄如锦,时日无多了,多一日都是锦上添花。

是了,他记起来那件事,连接着更多的喜悲,越发脉络清晰。那是总爱冲动,听人这番危言 耸 听的言 论,直呼他故意骗钱,上去就想打他一拳解气,最后被两个高壮的童子架出了门。

他其实是个灵验的半仙。上一世诓的他十分惶恐,嘴一哆嗦,竟说了那句喜欢。

大约又应了那半仙摸着脸骂的的气恼之言,“大逆不道之人!反骨离经叛道,心有魔债难逃。”

他不愿归去混沌,游荡千年,集天地戾气,养一缕孤魂,造血肉之躯,一朝醒于荒野孤坟。这一世,却还是对着同一人,放任自己去喜欢了。

繁叶遮天,山梅遍野。

参商相离,生死不共。

悲喜爱恨,归于虚空。

王源去飞灵墓前,捧着酒坛子,整日昏昏沉沉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经过那片沼泽湿地时,顿生无名之火,他拔下骨簪,奋力丢进水中。

夜里,月色辉映,照亮那片沼泽地里,有一人,他浑身湿透,满脸淤泥,还躬身低头找寻着什么,直到摸 到了一根冰凉骨簪。卸下力气躺到蒲草丛里,他才想起擦干净自己的脸,胳膊覆到眼上时,顿住许久。

他想……余生还长着呢,算命的说我一世可以活到百岁有余,忘掉这回事可以用十年,二 十 年,最多五十也能忘干净了。不急这一时。找回来了就好好拿着,叫自己记得这个教训……将骨簪放进湿哒哒的口袋,凉风习习,不急不徐,吹的人冷到发 抖。

醉生梦死三日之后,这里闯进来一个熟人。

“别躲着了,偷 窥了我一日,你没有正经事情做了吗?”

“正经事倒是有很多,单是我青丘重建,有的我忙了。”七世自树上跳下,眉眼间有了几分狠厉神色,但他是笑着的。

“那恭喜了。”

“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吗?”

“我还能用什么身份与你对话,你大业将成和我有何干系。”

“干系大了,那时我说过,我青丘受欺 压而江河日下,唯他族日月 经天。想要四方聚拢,东山崛起正巧缺了个理由。”

这番话听的王源心下腾起怒意。开口咄咄逼问。

“所以你亲手剥了你父亲的狐皮?嫁祸于他?引起众怒以聚民心。”

“真是聪明极了,你说我冤枉他又与你有何干系?他当初一掌,我替你还了。”

“可怜。活了几岁就处心积虑了几年,自始自终你接近我都是有目的。”

“我可怜?你凭什么?你觉得自己亲手葬送了他的命恨心安理得?说你聪明,你怎么又那么愚钝呢?他是为你散修为,做个无用的凡夫俗子。堕 入凡胎的节点上,你甩手走了。”这些话如撕 裂的锦帛,拉扯着细腻的针脚,碎的一片片。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传闻中的鬼面跪在地上无力还手。”

“本来就是个半妖,还吞了压 制妖灵的药物。 ”

“你说是不是天赐良机?”

“他在哪?”王源盯着他盈 满恨意的眼睛。

“死了。”

“你骗我。”狐狸认真的样子反而没有可信度,笑嘻嘻的样子才讲真话。

“死了。”他的确笑着说了。“至少死的比我妹妹还要惨。

“我谁也不怪,你也没资格怪我。你选个清苦日子过,可你的清苦日子里还有欣喜吗。恐怕也只剩悲哀。飞灵之墓,在我青丘,你这儿就不用做个假象寄托情怀。扪心自问,你何曾爱过飞灵,你带她走,不过逼 迫自己选择。可世事不会让你如意,越要逃,捆越紧。我狐族最会看情……她看的最为清楚,还要装作不知,期期艾艾的苦等。你放过她……”

王源嘴张了几次,却又一字难全。

15

一杆撑开浮萍,灰色蜉蝣惊吓逃走。王源一身翠衣,融入墨绿春水和背后山丛。他游历山川,走过十个秋冬。

此时负手立在船头,往荷塘深处去,这是湘江极南低边界。募得瞥见划船的是个妇人,她有着被湿气沤烂些许边缘的眼眶,泫然欲滴悲哀。她沙哑着嗓子的指点“从哪儿来,从哪儿去,因果有轮回。”

前方豁然开阔视野,远处坐落了一座山。

王源找了个歇脚的地方,点了一壶茶,听村民说,这山叫浮麒山。茶棚里的热 热闹闹,一群人喊着浣娘大 娘,别忙活了,来讲些奇闻逸事。

王源抿了一口茶,也有兴致,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擦了擦手,在众人注视下,娓娓道来。

“我年轻时候的确见过山神一面,他那时非要上山,拦都拦不住赶走了妖魔鬼怪。那晚,镇子里的狗都吠到天亮。从那以后,我们镇风调雨顺,人寿年丰。都是受了山神保佑,神庙里的神仙就照着他的样子刻的。”

“半山神庙,香火极旺,外镇的人也常来祈福,许是积了越来越多的福泽,墙上烟熏火燎多年,隐约可见一只狻猊兽,活灵活现的。相传等着这壁上狻猊有了眼睛,山神便能显灵现身了。”

众人皆听的高兴,道要去庙里拜上一拜。

【狻猊】身有佛性,喜好香火。形如狮,龙之五子。

“神庙不远,出门往东边直走个一里不到,便能寻着烟火香气找到入口。”

那几个人连连点头,顺带掏钱买了茶棚便宜卖的香烛等物。

王源看老板娘忙活没得停歇,便放下茶盏,一些碎钱,起身离去。

“诶,浣娘,你还未说那大神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

“诶呀客官,山神尊荣一般人哪能堪破,我受不起这福气岂不是要瞎了这双眼睛!所以山神大人才考虑周全,他带着一斗笠,斗笠纱下,还有一个面具。这模样铸的金身,更显神威不是。”

神庙有十几年历史,位于半山腰上,竹径通幽处。占地很小,墙体斑驳,有些残破之意了。但竹林青松环绕,鸟雀啼鸣不知疲倦,人迹不绝,是非常热闹的。

钟磬之音悠长环绕山体,一方鼎坐落寺庙正中,仿佛稳稳顶天之八角,撑地之四方。燃柱的浮灰,是世人心愿寄托给神通话的信物,飘飘散散空中,至眼不可及之处。香烟缭绕之中可见千姿百态,有老者双膝盘坐念经,也有年轻人叩头烧香。有稚个个满脸虔诚。

王源看见南面果然有一高墙,墙上一影,栩栩如生,确是神来之笔。他于古籍上看过,狻猊神兽能守魂灵,借人间点滴福泽,铸个肉 身。

虽然不信这东西,却也点了三根香烛,往那庙宇正殿走去,想着一睹那山神真容。

刚踏进门槛,大拜垫上站起一个拜好的稚童,一个趔趄差点倒地,王源赶忙上前扶住了他。那小孩对他咧开嘴巴笑的开心,缺了两颗大门牙。“谢谢好心人,您会有福 报的。”

王源笑笑,想起来参拜一事,这才抬起头来看,刹那间,连同那嘴角的笑意,僵在原地。

小孩看着他,一脸疑惑。刚刚帮了自己的善人,怎么满脸是泪。于是他拉起他的手摇了摇,软糯的声音说道。

“如果有什么伤心事,都可以在这里说,我娘说山神可灵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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